30

發現自己喜歡一個人需要多久?也許是日夜相對的朝朝暮暮, 也許只是一個對視的瞬間。

在裴故尚未察覺之時,原來已經有一位窈窕身影逐漸占據了他的心靈。平素思之念之無所覺,一旦明白過來, 頓時天光大亮。

他望着眼前的姑娘, 心裏想着她的一番話。

裴故問道:“為何……要對我說這些?黎姑娘,”他輕嘆了口氣,眉眼帶着溫柔的笑, “下回,莫要再這樣輕易地對旁的男子說這些話,我知你生性爽朗,并不如何計較男女大防, 可一人終究難敵世間流言蜚語。”

黎安安聽了他的話,低頭沉思了幾秒,而後又擡起烏潤潤的眼眸看着他,“這話對着旁人說自然不妥, 但是……”她頓了下, 而後堅定道,“對我而言, 你不一樣。”

裴故心裏一動。

他十分想問問她究竟是何處不一樣, 可念及自身處境,終究沒那樣做,只是靜靜地看了她許久。說來也怪,裴故從前不是沒有這樣看過她,可黎安安這次, 卻在這種注視下感到了幾分不自在。

她趕忙拿了一塊燒餅塞進嘴裏, 目光躲閃, 半轉身望向街邊, “唔……這燒餅不錯,诶,前面似乎有什麽好吃的,我們、我們走吧——”

黎安安似乎聽見身後傳來了一聲輕笑。

不知怎的,這一聲輕笑落在她耳朵裏,像是有誰在她心裏撓了撓一般,平白生出幾分赧然。

她擡腳欲走。

“安安,”

裴故的嗓音卻拉住了她的腳,“我似乎從未和你說過我的來歷,如今,你可願意聽聽?”

安安的腳停下了,她嘴裏咬着半塊燒餅,眼睛慢慢睜得很大,裴故要和自己坦白他的身世了?

實際上,作為一個從前世重生回來的人,黎安安對裴故的身世知道得七七八八,她驚訝的并非是身世,而是裴故主動說要和她坦白一事。要知道,這在前世可是沒有的事。

雖然不知道是哪一步引起了裴故的變化,但她很樂于看到這樣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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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逢賣馬的商人經過他們身旁,裴故便向老板租了一匹馬,他牽着馬朝黎安安走過來,“騎馬嗎?”

黎安安十分困惑,“不是說……”

“你騎着馬,我牽着你,邊走邊說。”裴故瞧着她,英俊的面容看不出玩笑的意思。

于是黎安安只好稀裏糊塗地被扶上了馬。

裴故牽着她在街市上緩緩走着,走過熱鬧的人群,走過熙熙攘攘的街巷,慢慢到了人少的城郊。兩輩子加起來,這是黎安安第一次騎馬,坐在馬上的感覺十分新奇,視野開闊,放眼望去,便教人生出一股天高雲淡的豪氣,正值春季,迎面吹來的風裏還帶着絲絲涼意。

若不是心中記挂着有事,和裴故這樣,騎着馬在郊外走走當是格外惬意的。

可這會兒,她只頗有些煞風景地在馬上半俯下身,問裴故:“你不是要和我說說你的事麽?怎麽走了這麽久還不說?”

她呼出的熱氣拂在裴故耳側,帶來幾分奇異的觸感。聽見身後這姑娘的話,他不禁有些失笑,借一匹馬牽着她走,原是瞧見她停下來輕敲小腿,知道她是走得累了,便想讓她騎騎馬歇腳,自己也好借着牽馬的時間整理一下情緒,思索該如何開口。

不曾想她倒一點兒沒察覺,愣頭愣腦地着急着問了。

裴故那點兒不知如何開口的情緒頓時散了大半,他略略想了想,便向她講起了自己的過去。

從鐘鳴鼎食的書香門第,講到家道中落,從父母健在講到落魄逃難,最後倒在郊外遇到黎安安。裴故将他家中的事一點一點地講給黎安安聽,他沒有隐瞞自己父親因貪污抄斬的事情,末了,也告訴她。

“我已經失去了科舉的資格,如今只是一介庶民。”

或許他的一生從此便這樣走到頭,尋個學堂做個教書先生,或是做點小生意了度餘生。

“你不會!”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馬上的姑娘立即斬釘截鐵地開口,話裏的堅定叫裴故聽得一滞。

“裴故,”

黎安安騎在馬上,迎面的風吹得她衣袂輕輕飄揚,“我認識的裴故從來便不是一個安于天命的人,他比我要聰明厲害得多,他不僅會成為大權在握的朝臣,還會成為一個心懷天下的大好人,實現他心中的道義!”

道義……裴故輕嘆口氣,口吻有些無奈,“你怎麽這麽相信他?”

“我比任何人都要相信他,”

黎安安小臉一揚,面上透着與有榮焉的驕傲,“我就是知道,裴故會成為這樣的人。”

牽着的馬逐漸停了腳步,裴故回身看馬上的姑娘,一樹嫣粉的桃花盛開着,随着微風輕輕擺動,她的臉迎着柔淨的天光,就像是姹紫嫣紅中那一抹素淨的白。

黎安安低眉,視線和他對上,清風拂過,他聽到她很認真地跟他說,“裴故,你要相信,你真的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風消雲散,花落滿身。

回程路上,黎安安問裴故日後的打算。

“再有半個月,我們便能從許府出去了,裴故,出去之後你想做什麽?”

黎安安的這番話,純是思路想到了便說了,卻不知這一下正說中了裴故的心事。他如今是在逃難路上,最開始的目的是去上京外祖家的,只是因為半路出了事才到了永安。便是不去外祖家,可還有追殺他的人跟在他身後,父親的案子亦未解決,他如何能在永安停留?

外祖家和黎安安,他必須選擇一個。

不,不是他選擇……裴故的目光落在黎安安身上。

雖然不知為何,她對自己似乎有一種盲目的親近,這份親近,落在不知情的人眼裏,可能會将其認成愛慕。可裴故與她接觸了這麽久,了解這姑娘的性格,她對他大約是沒有男女私情的。

——除非有人引導她,教她将這份親近越界。

如今的自己,不适合她。

想明白這一點的裴故神情黯然,他勉強扯着唇角笑了笑。既知曉不能招惹人家,那日後便要拉開些距離。

這個姑娘,不應該永遠只做一名小乞丐,她識字、上進,堅韌有膽識,但卻礙于世道無法掙出乞丐的泥潭。加之她生得貌美,若是沒有能力護住自己,那這份美貌便只能給她招致禍患。

思緒間,一個打算已在裴故心中成型。

他希望自己就算是離開了,也能為這姑娘留下一些往上走的基石。

“裴故、裴故。”

黎安安喊了他好幾聲,“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呀。”

裴故被她喊得斷了思緒,他回頭看這姑娘,微微一笑道:“出了許府後,我該去上京尋我的外祖了,在永安待了這麽久,外祖家興許已經急着派人尋我。況且,我留在此處也并不安全……”

“你要走了?”

黎安安忽然勒緊了缰繩,翻身下馬,站在他眼前直勾勾地看着他。

“嗯,”

裴故盡可能用平常的語氣将這件事告訴小乞丐,“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嘛……”說着說着卻不自覺露出幾分難過,少年郎尚還未學會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生平頭一次心動,還未開始便要夭折。

他忽然閉口說不下去了,心情像是雨季來臨時的潮濕悶重。

裴故轉身,牽着馬朝前走,“先把馬還給老板吧,”頓了頓,又開口,“還有半個月呢,說這些太早了。”

黎安安像是忽然驚醒,追上去跑到他面前攔住了他,眉眼間帶了幾分着急,“裴故,我識字,也會幹活,如果你教我功夫的話,我也會很快學會的,還有、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我也懂得一些政治上的事——唔。”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裴故用一根中指壓住了嘴唇。

“安安,慎言,且勿妄議朝政。”

“……”

黎安安着急的表情緩和下來,點了點頭。

裴故将手指移開,不自在地蜷了蜷,“你想說什麽。”

她的表情一瞬間可憐兮兮,帶了幾分懇求的意味,“我要跟你一起走。”

一起走?

裴故被這三個字驚得心髒砰砰跳,如果只是盲目的親近,會說這樣的話嗎,這是不是代表……他猛地止住了自己的想法,不去看那姑娘的表情,冷臉道:“不行。”

黎安安咬了咬唇,很倔強,“……你不帶我一起,我也會偷偷跟着去,反正我已經知道你外祖家在上京了。”

裴故先前那點傷感頓時被這丫頭的固執氣得飛去了九霄雲外,只剩頭疼,“說不行便是不行。”他将牽着的馬還給了老板,準備帶着黎安安與許慕清會合。

“我不和你争執,”

黎安安老神在在地走到了前頭,“我說不過你,但是路是誰都可以走的,這你總攔不着了吧裴公子。”

裴故看着她的背影,一面忍不住嘆氣,一面卻又隐秘地生出小簇歡喜。懷着這樣矛盾的心情,他難得沒再反駁她。

二人身後不遠處的茶館,一身着青衣錦袍的男子起身,“小二,付賬。”

“诶!來嘞!”

等店小二來到這桌收錢,卻見那客人早已沒了蹤影,只留下桌上一錠碎銀子,“走得可真快……”小二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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