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二日, 黎安安便見到了許慕清口中的顧大娘。

顧大娘是個面色瞧着有些嚴厲的中年婦人,深而長的法令紋将她的嘴角往下壓,不笑時便顯得苦相。

何伯正在那邊介紹黎安安的身份, 顧大娘一面聽着, 一面不時地打量着黎安安。

每回被顧大娘掃過時,黎安安便下意識地站直了身體,擺出一副乖巧模樣, 想給未來的“師父”留個好印象。

末了,何伯交代完正事離開。

顧大娘的眼神掃過來,黎安安頓時綻出一抹友好的笑容,拘謹地喊她:“顧大娘好。”

“……”

顧大娘對黎安安的示好并沒有太大的反應, 她只是冷淡地點了點頭,而後便徑直越過她,進了後廚,“東家說, 你是來幫我打下手的?”

黎安安跟在顧大娘後面, 聞言點了點頭,點完才想起自己站在後面, 顧大娘看不見, 于是又忙補上一句:“嗯,是的!”

“行,去把今早送來的菜拿水洗了。”

顧大娘忙着手上的事情,看也不看黎安安一眼,只随口吩咐。

“好!”

黎安安幹勁十足, 她環顧了後廚一圈, 見到了那一擔子農戶送來的菜, 便興高采烈地跑了過去。顧大娘擡頭望了她一眼, 神情複雜。

一晃,黎安安已在顧大娘的手下做事做了七八日。

這七八日裏,她只在後廚做些清理垃圾、擇洗蔬菜瓜果的活兒。顧大娘做飯不喜有人在旁邊看着,于是黎安安便每次都在廚房外邊兒等顧大娘出來。

她剛來之前,還想着說不得能向顧大娘讨教一兩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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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待久了,知道顧大娘是個不近生人的性子,黎安安便淡了學手藝的心思,專心在後廚打雜。

左右攢銀子才是正事,其它的有就有,沒便沒。抱着這樣的想法,黎安安在後廚倒也待得十分快樂。

“顧大娘,有人找!”

這日,後廚正為午間的膳食忙活,就聽得門口忽然傳進來一道女聲。正擇着菜的顧大娘動作微頓,擡頭望了望門口,擦幹淨手便走了出去。

半晌,她走進來,神情卻難掩着急,眼神在後廚四處張望着,像是想找人暫時替一替她那手頭上的活兒。

正巧被黎安安瞧見了,她也沒多想,便順勢喊道:“顧大娘,你去吧,菜我幫你洗。”

顧大娘尋人的神情一頓。

“你幫我?”

“是啊,”

黎安安手上正切着土豆,不好分神,“大娘你快去吧,我這土豆快切完了,待會兒幫你洗菜。”

她這話說得大方自然,落在顧大娘的耳朵裏,卻叫她很是沉默了一陣。她這幾日來對這小姑娘刻意冷淡,素日裏也沒什麽好臉色,為的就是想将她吓退,讓她主動放棄這份差事。

可怎麽會有這麽看不懂臉色的人?

讓她打雜也好,跑腿也罷,她都好似無所謂般照單全收。顧大娘就不明白了,這丫頭先前兒不是大小姐跟前的貼身丫鬟嗎?不說有多矜貴,至少沒做過什麽粗活吧?為何能受得住她的磋磨?

顧大娘對黎安安那自以為是的熟撚和熱情感到煩躁,她頗為怨怼地看了黎安安的背後一眼,終是無奈地嘆了口氣,“行,那大娘先謝謝你了,黎妹子。”話落,轉身出門去了。

她日後不會再刁難這黎安安,可廚娘這差事卻是不能讓出去的,沒了這差事,自己背後的一大家子怎麽過活?

……做菜的手藝不能交給她。

正切着土豆的黎安安可不知這顧大娘在想些什麽,她切完了土豆,便利索地将菜洗完了,一直忙到晌午,才歇了下來。

顧大娘早些時候便回來了,黎安安聽後廚裏旁的廚娘說了一嘴,似乎是顧大娘家裏的兒媳婦出了點事兒,那媳婦子懷着孕,原本是去給農田裏幹活的丈夫送飯的,臨了,卻瞧見自家丈夫跟一寡婦嘻戲調笑,好不要臉。

一氣之下便動了胎氣,家裏鬧翻了天。

顧大娘方才回去,便是處理這事兒。

黎安安心裏為着那媳婦子嘆氣,想了一回便低下頭扒飯了。

砰!

一聲巨響驟然炸在衆人耳邊,吓得扒飯的筷子都停了一停。

王管事怒氣沖沖的臉闖了進來,“今日那道‘金鈎青菜心’是誰做的?!”

金鈎青菜心?

聽見熟悉名字的黎安安從飯碗裏擡起了頭,那不是顧大娘做的菜麽?

她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顧大娘身上,便見這素來嚴厲的老婦人面上頭一回現出了驚懼的表情。她面色蒼白,嘴唇抿得緊緊的,手裏拿着的筷子都有些抖。

那廂,王管事見無人應答,氣得踱步而走,“好、好!一個都不說是吧……”

“王管事,”

在這死一般的靜默裏,平日裏在後廚有些人緣的一中年男子顫顫巍巍開了口,“……便是出了什麽事,您老也說道說道,大家夥兒也罰個明白。”

王管事狠狠剜了那中年男子一眼,“誰将這‘金鈎青菜心’做成了甜的?!眼珠子是白給的?連糖和鹽都放錯,偏生還叫上頭的吃出來了!”

“現在處罰下來了,是誰做的趕緊自己出來,不出來就一律連坐,通通罰俸半個月!外頭人可等着呢,自個兒出來,便是出去挨幾板子的事,介時被我查出來,你就別想在後廚待了!”

王管事話說一句,黎安安便瞧見顧大娘的面色灰敗一分。末了,已是一雙眼睛裏含了淚,嘴唇哆嗦着,徹底六神無主的模樣。

八成是她今早出去處理了家裏的事,回來心神不寧,将鹽放錯了。

後廚一片沉默,顧大娘的眼神也四處張望着,仿佛希冀着有誰能出來幫她一把。可王管事連連坐的話兒都說出來了,有誰敢管這事兒?他們不主動供出她來已是最後的情分。

可顧大娘如今幾歲?挨上幾板子下去,非得在床上躺三四個月不可,她一把老骨頭了,若真挨了板子,家裏兒子不好好照顧着,連挺不挺得過去都難說,更何況她家裏如今出了這樣的事兒,沒了她撐着,這家非散了不可!

顧大娘滿心凄惶,目光哀哀地掃過後廚的每一個人。

“我再數三秒鐘,自己站出來!一!”

王管事的話仿佛催命符,一下一下打在顧大娘心裏,讓她心跳得越來越快。

“二!”

顧大娘絕望地閉了閉眼,渾身發抖,準備站起來。

“三——”

“王管事——!”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打破了這満室凝滞的氛圍,衆人紛紛循聲看去,卻見一瘦小的身體站了起來,“王管事,金鈎青菜心是我做的,我領罰。”

清淩淩的嗓音。

是黎安安?

衆人面上皆劃過一抹愕然:那道菜分明不是她做的,她為何要站起來?人群中,那真正本應受罰的顧大娘望着那道站起來的身影,更是愣在了當場。

王管事的眼皮往下一掠,“就是你?”他重重地哼了一聲,将人狠狠抓過來就推搡着往外送,“害得本管事扣了半個月的俸祿,出去領罰!”

黎安安什麽話也沒争辯,踉跄着被王管事推出去了。

片刻後,院子裏傳來板子砸在人身上的聲音。

顧大娘聽着那一聲聲打板子的動靜,手裏捧着的碗忽然掉在了地上,她佝偻着,泗涕橫流,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我這黑心的糟老婆子……”

黎安安疼得整張臉都皺成了包子,她心裏哀嚎,早知道這麽疼,當初便不站起來給顧大娘頂罪了!

打到後面,她已經疼得有些失去意識。等一頓板子終于挨完,黎安安便瞧見後廚的人都沖了上來,一個個地紅了眼睛,活像哭喪。她還想說些什麽,但實在是太疼了,嘴唇嗫嚅着,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被人小心翼翼地、連人帶凳地擡了起來,顧大娘的聲音一直在她耳邊哭,她起初覺得吵鬧,但聽着聽着,便忍不住睡了過去。

……又疼又吵,這板子挨的。

黎安安再次睜開眼睛時,落入眼簾的是她那小破房床前的木桌,點着一盞燭火,火苗晃啊晃

——晃得她想起來把它掐了。

她剛一伸手,就忍不住“嘶”了一聲。

真疼!

黎安安龇牙咧嘴地趴回了床板上,活像一條蔫了的魚。屋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她扭着頭朝後看去。

是顧大娘。

她端着一碗藥,面上神情帶了幾分小心翼翼,見她醒來,站在門口讪讪道:“我、我來給你送藥……”

将藥碗放在黎安安伸手能碰到的地方,顧大娘低着頭往門外走,“你好好喝藥,有什麽事……就喊大娘,”頓了頓,“我就在門外守着你。”

床板處傳來一聲輕輕的敲擊聲,黎安安嘆了口氣,“顧大娘。”

見人的眼睛望過來了,她扯出幾分可憐巴巴的模樣:“我受了傷,怎麽喝藥啊?”

顧大娘一怔。

那張歉疚的臉上終于牽出一絲笑意,她擦了擦眼睛,疊聲應道:“好、好,大娘喂你喝。”

她們誰都沒有提那頓板子的事,一個只默默地喝藥,一個只安靜地喂藥。兩人之中,卻有什麽東西悄悄消融了。

夜深人靜。

黎安安趴在床板上疼得睡不着覺。

許是受了傷的緣故,她顯得比往常要脆弱些,譬如現在,獨自一人時,便忽然很想有個人陪在身邊。她自小沒有娘親,不知道被母親疼愛是什麽滋味,可現在卻莫名有些想念顧大娘的陪伴。

黎安安吸了吸酸澀的鼻子,努力想些旁的事情,想要轉移注意力。

窗樞處一聲輕響。

皎潔的月光裏,現出少年郎俊逸的面容,他似是趕來得有些急,兩頰泛起微紅,呼吸裏帶了喘。

黎安安愣愣地瞧着翻窗跳進來的裴故,一眨眼,眼睛裏就帶了淚,“裴故……”

她的聲音又綿又委屈,好似受了傷蜷在洞穴裏嗚嗚咽咽的小獸。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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