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四角涼亭內, 小厮引着裴故落座。幾乎是他剛剛落座的一瞬間,仆從便手腳麻利地倒了茶,上了瓜果, 裴故垂眼, 只靜靜坐着,一時并無動作。
龐雲,也就是當朝的龐太師, 此時坐在裴故對面,頗有幾分随和,也不在意裴故冷淡的态度。“今日沐休,沒想到裴相也有此雅興來大相國寺上香。”
裴故擡眼, 分不清是自嘲還是反諷,“走的夜路多了,自然想求着菩薩保佑保佑。”
“哈哈哈,裴相真是說笑了, ”龐雲把手邊的瓜果推過去, 神情溫和,“您做的都是些利國利民的事, 談何走夜路?又何需菩薩保佑呢?嘗嘗這荔枝?京裏新到的, 鮮甜得很。”
裴故的視線落在那盤紅豔豔的果子上,看了一會兒,才伸手拿了一個慢慢剝開。
龐雲見他接了自己的示好,心裏繃着的那股勁兒散了一半。還肯吃荔枝,看來今天這事兒也不是完全沒商量……
“如今正是荔枝剛剛出頭的季節, 看品種似乎是揚州的, ”雪白的果肉抿進口腔裏泵出鮮甜的汁水, 裴故慢條斯理地品嘗着口中的荔枝, 直到吃完了,才又微笑着接上一句:
“從揚州到京城,快馬加鞭也要兩三日,荔枝不耐儲存,時間一長便易變質。太師遞過來的荔枝,卻鮮甜得猶如剛剛采摘,想來運輸的時間不超過一日。”
“太師說得有理,這荔枝,确實鮮甜得很。”
龐雲面上不顯,心裏卻教裴故一席話說得情緒起伏。好心讓他吃個荔枝,還給他吃出家國天下來了,這是拐着彎兒罵他呢。
就算陛下給了他權力,縱着他變法,難道他便不想想自己得罪那些世家之後會是什麽下場嗎?人不可能一輩子都站在高處,等跌落下來了,得罪的世家一人一口唾沫都夠把他淹死。
龐雲心裏隐下計較,笑呵呵地讓過了這一機鋒。
裴故眉眼間劃過一絲冷意。
他果然不耐煩應對這老匹夫。
“實不相瞞,老夫今日如此冒昧地把丞相請來,是想替犬子賠罪的。”許是看出裴故的不耐煩,又或是與裴故沒什麽話好說的,龐雲終究還是直截了當地表明了來意。
“哦?”裴故微挑眉,“不知犬子犯了何事?為何向我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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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貴人多忘事。”
龐雲笑呵呵的,說起正事來才稍稍正了臉色,“我兒連弋前些日子與一家客棧不慎起了些小沖突,給路過的丞相您添麻煩了。”
“原是說這件事,”裴故垂眼,似是對這事無甚所謂,“已按律處罰過了,太師不必向我賠罪。若真要賠罪,也該是向苦主賠罪。”
龐雲悄悄打量裴故的臉色,揣摩這裴故是當真不計較這件事還是只是在試探他,可瞧了半晌,卻沒能從他臉上瞧出些什麽來,他只得作罷。
顯然,裴故說的那後半句,龐雲并沒有放在心上。
“太師今日請我過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嗎?”
龐雲尚在思索,就聽得對面的裴故又開了口,他還沒說些什麽,裴故又接着說道:“若沒有什麽事,我便先告辭了。佛門聖地,不願再多談俗事。”
話裏話外要離開的意思,表露得不能再明白。
龐雲笑着站起來送客,“丞相大人有大量,倒是龐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還耽誤了丞相的行程。裴相請便,龐某就不再打擾了。”
裴故沒再說什麽,面色平淡地行了颔首禮,便轉身離開了。
龐雲看着他的背影,往虛空中招了招手,頓時,一名暗衛出現在他身旁。
“派人去查查裴故今日來大相國寺做什麽。”
他不信他當真只是過來上個香。
“是!”暗衛得令。
“此外,”龐雲眯了眯眼,“方才可有人瞧見我與裴相在此處?”
“回主上,”
暗衛頓了頓,想起那個可疑的身影,還是将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起先并無,後來有位姑娘闖入這裏,屬下第一時間将其趕走了。”
“那她可曾聽見我跟裴故的對話?”
“距離較遠,應當是不曾的。”
多年的謹慎讓龐雲不敢掉以輕心,他思索片刻,對暗衛吩咐道:“去查查這姑娘是誰。”
“是!”
黎安安被那侍衛打扮的人從亭子周圍趕了出來,即使只是驚鴻一瞥,她還是認出了亭中人的身份——裴故和龐太師。
她心中焦急,一半是不知這一世裴故如何又跟龐雲扯上了關系,一半是不知他們二人今日在亭中說了些什麽。本想試圖再找機會進去看看,卻發現這亭子周圍布滿了龐雲的眼線。
若是貿然闖入或是形跡可疑,定然會引起龐雲的注意。黎安安暫時不想讓龐雲知曉她與裴故的關系,那樣就等于握住了裴故的弱點,也不想引起裴故的注意,讓他知道自己今天也來這亭中了。
因此只好乖乖地先回了鋪子,打算等裴故回來了再問問他這事。
等黎安安的身影消失在大相國寺門外,賈寧灏主仆從陰影裏走了出來。
“公子,咱們還繼續跟嗎?今日的安排算是毀了,我看要不公子您改天再來一出英雄救美?”侍竹撓撓後腦勺,面色為難。
賈寧灏看了一眼黎安安的背影,難得沒嬉皮笑臉,自言自語道:“你說這黎安安闖進龐太師的那亭子是有意為之,還是當真只是意外?”
啊?侍竹弄不明白他家公子的想法如何從這一端瞬間又跳到了另一端,不過作為仆從,他實話實說就行了。“害,公子這小的哪兒說得準啊,興許那黎姑娘認得裴相是上回幫她處理鬧事的人,想去道個謝也說不定。”
賈寧灏難得的深思被侍竹的一打岔,一棍子打沒了。他沒好氣地白了一眼侍竹,想了想還是覺得這事兒有蹊跷——不說黎安安,就說今天這裴故跟龐太師在大相國寺見面,就很值得說道說道。
不行,還是回去告訴他爹吧。
賈寧灏再怎麽混,卻也是知道這段時間勳貴世家都在夾緊尾巴做人,而這一切都是拜裴故所賜。事關家族,他不敢松懈,領着侍竹速速回賈家去了。
黎安安在鋪子裏心不在焉地待了半日,等到派去傳話的忍冬迎夏回來,說今晚會安排她和裴故見面,她才松了一口氣。
為了防止其他勢力查到黎安安頭上,如今裴故和她見面從不在明面上,都是先讓忍冬和迎夏傳話,然後再确定時間見一面。
夜晚來臨,忍冬和迎夏帶着黎安安來到了丞相府。
掩上房門,黎安安解下兜帽,就看見了站起來等她的裴故,“安安,過來坐。”
兩人一同在書房落座。
黎安安甫一坐下,就壓不住心裏想說的話,這事兒都在她心裏藏了一天了。她試探着開口:“今日大相國寺禮佛,你可有去上香?”
裴故今日求了道平安符,決意不叫她提前知道,好教黎安安驚喜,因而此時聽到她這樣問他,他只眼裏融了點笑意答道:“不曾,今日我一日都在相府批公文。”
這話倒不全是假的,除卻上午去了一趟大相國寺,回來後便都在相府處理公務了。
可這話落在黎安安耳朵裏,便是裴故不願教她知曉和龐雲見面的事,故意編些謊話來瞞她。黎安安憋着口氣,心裏有些悶悶的,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指尖,慢慢說道:“我今日,在大相國寺看見你了。”
裴故有些愣住。
“前幾日聽迎夏說今日是大相國寺禮佛的日子,鋪子又正好關門歇息一日,我便去了寺裏上香。”
裴故這才明白自己方才說的那話有多愚蠢,他險些坐不住底下的凳子,想起身過去黎安安身旁,但還記得先趕緊解釋,“我方才不是要騙你的!”
他拿出了自己懷裏的平安府,放到桌上,推到黎安安手邊,“我今日确實是去大相國寺上香了,我想給你個驚喜,因此方才才沒說實話。”
裴故耳根有點紅,但看着黎安安的眼神卻沒躲開,羞澀而又誠摯,“這是平安符,大師說帶着可保佑平平安安,逢兇化吉。”
他沒說這平安符是為誰而求的,但答案卻不言而喻。
黎安安早在他開始解釋時心裏的低落感就沒了,看見他推過來的平安符,不由得會心一笑。把求來的平安符也拿出來放在桌上,她擡眼看向裴故,忍不住彎唇,手指輕輕碰了一下他壓着平安符的手,“這下我們倆都有平安符了。”
裴故漂亮的眼睛裏蒙上些霧汽,他望着黎安安,輕輕地“嗯”了一聲。
黎安安把裴故遞過來的平安符當着裴故的面收進了懷裏,這才繼續說起正事。如今她心情頗好,便是說着心裏憂慮的事語調也平和寧靜許多。
“我今日在大相國寺瞧見你和當朝龐太師談話了,我不是要插手政事,只是有些擔心,你如今的立場分明是在這些世家貴族對立面的,他忽然找你莫不是有什麽不好的心思。”
裴故的想法卻與黎安安南轅北轍,有些擔憂地問她:“你瞧見我們談話時,可有人發現了你?”
他心裏清楚,龐雲打聽清楚他的行蹤,專門在大相國寺堵他,身邊不可能什麽人都沒帶。他們談話的亭子周圍無人打擾,顯然是有人在把守,而安安要瞧見他們談話,必不可能是光明正大進來的。
“确實有個侍衛發現了我,我只說自己是來後山竹林散心的,不小心走到了此處,那侍衛就把我趕出去了。”
黎安安也反應過來裴故在擔心什麽了,她想着自己的言行舉止,猶疑道:“應當……不會懷疑什麽吧?”
裴故知曉那老狐貍的秉性,定會派人去查黎安安,但這些就沒必要和她說了,他自會護住她。
若是當真查到點什麽……
裴故想,便是讓人知曉她是他的人又如何,縱使魚死網破,他也會讓她先行離開。
于是此時他點頭安撫她:“沒事的,剩下的交給我就好。”
黎安安靜靜看他一眼。
又來了,這種熟悉的、靠山般的“交給我”的感覺又來了。然而她知道在這件事上她确實做不了什麽,心裏不由得嘆氣,自己實在是太弱小了。
龐雲對裴故來說,是最大的定時炸彈,前世造成裴故死亡的直接原因,就是龐雲的誣告。沒辦法告訴裴故前世的記憶,黎安安只能最大程度地表示她對龐雲的忌憚。
“你前些時日懲罰了龐雲的獨子,他難保不會因為此事對你懷恨在心。裴故,你一定要小心他,可以答應我嗎?若是找到能将他拉下馬的證據,決計不要手軟,能讓他摔多狠就摔多狠。”
“嗯。”
裴故不知龐雲如此讓黎安安忌憚的原因,但他相信她,何況她的話是為他考慮。
月至中天,黎安安在丞相府和裴故一道用完了飯,正準備坐上馬車讓忍冬迎夏帶她回去。
臨了,她忽然想起賈寧灏的事,便問了裴故一句:“京中的賈家,可與你是一道?”
賈家?
裴故淡然道:“安安說的是賈太傅家?新政施行要嚴查買官賣官之舉,賈家興許并不待見我。”
黎安安頓了頓,終于感受到了一絲違和,蹙眉道:“那為何那賈寧灏這大半月總是對我獻殷勤,你卻不覺得不對勁?我原以為他是和你一道的,知道了我的身份。”
“獻殷勤”三個字湧入裴故耳朵裏,霎時令他黑了臉。賈寧灏去找黎安安這件事他為何不曾聽到一點風聲?甚至已經持續了大半月之久!
一想到有人背着他向黎安安獻殷勤獻了大半月之久,裴故妒火中燒的同時又有些委屈落寞,那人尚可光明正大地讨好黎安安,他卻連和她光明正大見面的機會都沒有。
思及此,他咬牙切齒道:“我定會将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從黎安安的角度看過去,裴故一張玉臉因為生氣泛着淡淡的紅,眸子卻亮得像攢了兩團火。她沒看過裴故這般神色生動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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