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出嫁

徐生清醒過來時,屋中已經沒了人影。

他踉踉跄跄的将爬起來,一瘸一拐的看向四周,沒有箬弦。

心下咯噔一聲,他下意識往藥鋪跑去。

“轟隆——”

下雨了,天色沉重的像是一團化不開的墨,沒有半點預兆的,豆大的雨滴重重砸落地面。

徐生在雨中踉跄,失血過多讓他一度有些虛弱,拖着沉重的身體回到藥鋪,穿過門簾,他終于看到了箬弦。

她倒在院子裏滿身塵泥,閉着眼睛,精致的小臉上布滿幹涸的淚痕,殘破的幾片布蓋在她身上,隐約露出點點淤青。

豆大的雨滴砸在她臉下,與淚痕連在一起,一時間分不清那是雨水,或是她靜默無聲的眼淚。

那是他視若生命的珍寶。

徐生的滿身的血液好似都凝成了冰,他拖着貓身走到她身邊,低頭舔了舔了她面上的水。

是鹹的。

徐生忽然想到好多年前,他第一次幫她趕跑來店裏找麻煩的流氓地痞,她站在櫃臺後面怔怔的看他。

——你會一直這樣保護我嗎。

——當然。

她突然淺淺笑了起來,笑意自眉眼梢蕩漾,她看着他,眸光清淺,卻又滿含笑意。

——那以後就拜托郎君了。

徐生十歲随父鎮守北地,往後十年,護一方百姓平安。

可他從未想過,他這一生,到了最後,護不住自己最愛的姑娘。

這場雨依舊下着,箬弦倒在地上,雨水打濕她的長發,一縷一縷,張牙舞爪。

徐生不敢細想她昨夜被關在屋中時是怎樣的害怕,她不住的喊着救命,直到聲音沙啞。

——救命,徐生,救命……

徐生腦海裏回蕩的,是她滿是哭腔的聲音。

——徐生……

徐生突然恨極了自己。

他走到她身邊,這場雨刺骨的冷,他伏下身子,試圖用貓身溫暖她,可她的手寒涼如冰,一動也不動。

箬弦。

他想喚她,可一開口卻是低低的貓叫。

他化作了一只貓。他什麽都做不了。

淩絕峰中,陰冷鬼氣漸漸褪淡,女子額心浮現一枚青色花钿。

花钿周遭光華流轉,白寧睜眼,眸中閃過一絲清明。

一刻鐘時辰已到,白寧破境而出,下意識看向身邊。

聶梵依舊在她身側,雙眸緊閉,額上沁滿汗珠,眉宇間鬼氣萦繞,顯然還被囚于那個幻境之中。

白寧散出神識探尋他周身,并未感覺到異樣。

白寧這才放下心來,閉目凝神,她剛剛自幻境走出,腦海中尚有一絲混沌,須得盡快恢複。

“不要……”

白寧剛剛閉眼,聽見身邊傳來低低的聲音,她側身,聶梵唇色發白,眼角已有濕意。

似乎在隐忍着什麽。

白寧愣了下,心知他是被困在幻境,沒想到他會有這麽大的反應。

周身鬼氣已然淡了不少,那鬼修修為并不高,他捏出的幻境并不能造成多大的傷害。

可是——聶梵的模樣,顯然還是受到幻境影響。

白寧停頓了片刻。

尋常人踏入鬼修幻境,會受幻境控制成為其中人物,随着那人歷經一生,愛恨癡嗔,直到夢醒曲終。

白寧因着神識強大,并未受控。

她化作一縷魂魄,寄生于箬弦的靈海裏,旁邊事情的發展。

而聶梵……似乎并不是這樣。

他變成了誰?

白寧在腦海中飛快将幻鏡中的內容回顧一遍,沒有發現聶梵的蹤跡。

幻境中的一切都與那個名叫箬弦的姑娘有關,白寧借着箬弦的眼睛,只能看到徐生一人。

那……聶梵去了哪裏?

白寧下意識蹙眉,他不會,成為徐生了吧。

箬弦沒有死,她還活着。

常來藥鋪看望她的阿婆救下了她,将她扶回屋子裏,替她換衣梳發。

箬弦卻再也沒開口說過話,她好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靜靜悄悄的呆在屋子裏,渾渾噩噩,仿佛只是一具空殼。

阿婆是她爹爹生前的病人,受他爹爹恩惠感念于心,于是這些年将箬弦看作自己的親女兒般的疼着。

如今看她變成這個模樣,心疼的眼淚直流,

徐生依舊陪在她身邊,箬弦心情好些時,會把他抱在懷裏,沉默着撫着他的毛發。

徐生偶爾會去外面替她尋些漂亮的花,叼回來,放在她的窗臺上。

箬弦似乎格外喜歡梨花,如今正是春日,他叼回梨枝,箬弦會望着梨花,良久,微微笑一下。

那是極淡極淡的笑,像是浸泡在中藥裏的蜜棗,分不清是苦還是甜,是愛或是怨。

這一日,阿婆來鋪子裏時身後跟着一個喜氣洋洋的阿嬷,頭上戴着朵紅花,撚着帕子歡歡喜喜的往屋子裏來。

阿婆在後面跟着直嘆氣。

這些人是來提親的,箬弦被擄去縣令府的事被掩藏的極好,根本沒幾個人知道。

這一次來提親的是郡守家的五公子,說是多年前見過箬姑娘,一時驚為天人,念念不忘。

媒人見着箬弦直誇姑娘好福氣,花容月貌攀上了高枝。

箬弦垂着眉聽着,沒什麽神情。

阿婆絞着帕子看她,生怕她被刺激到,出言不遜沖撞了媒人。

徐生看着她沉默不語,心裏難受的厲害。

是他沒有保護好她。

媒人走後,說要給箬弦姑娘幾天時間考慮。

阿婆送走媒人,屋裏箬弦抱膝蜷在一起,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麽。

阿婆眼淚簌簌的便落了下來。

徐生在窗臺邊看着她,将今日摘來的梨花放在窗臺,箬弦沒有看他。

阿婆顫顫巍巍的牽起她的手,輕輕喚了她一聲,“姑娘啊——”

箬弦的眼淚霎時便落了下來。

阿婆什麽都沒說,可她卻是明白的。

其實她都明白,她是一個女兒家,孤苦伶仃無依無靠,被人欺負是在所難免的,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她若是再不想想辦法,日後這樣的事情還會出現。

她本該不堪受辱一死了之,可是……

“阿婆,我還沒有等到他。”她終于開口說話了,沙啞的嗓子,帶着濃重的哭腔,“我還沒有等到他,我不想死。”

她舍不得。她還沒有等到徐生。

一滴眼淚落下,打濕被褥,暈開一圈水痕。

不甘心啊,不甘心。

她低着頭,輕輕的抽噎。

阿婆心疼的将她攬在懷裏,拍着她的肩。

“那郎君若是當真有心,定然不會辜負姑娘的。”

似乎是壓抑多年的情緒終于有了發洩的地方,箬弦靠在阿婆肩上,哭的不能自已,“可他為什麽還沒回來,六年了……”

六年了,箬弦等了他六年。

徐生怔怔的看着她,心口仿佛被人一刀一刀的割着,疼到不能呼吸。

阿婆拍着她的肩,嘆了口氣,“姑娘——”

箬弦哭出了聲,她捂着臉,肩膀輕輕聳動,破碎的抽噎自指縫間溢出。

“人與人之間是需要緣分的。”阿婆嘆氣,攬着她,安撫道,“姑娘來世間一朝,不能光念着舊日,人要往前看。”

“可我等了他好多年。”箬弦低低的開口,擡頭時,眼裏滿是淚水,“阿婆,如果這一次等不到他,我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後來,箬弦還是同意了這門親事。

她既一心求生,便也知道,郡守家的婚事,不是她想拒便能拒的。

徐生坐在銅鏡前看着她穿上嫁衣,戴上鳳冠,如他想象中的一樣,箬弦姑娘一身紅衣,美得不可方物。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在回藥鋪的路上牽着她的手,緊緊的,對她說,“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娶你。”

箬弦笑得眉眼彎彎,對他說:“好啊,我等你。”

這一等,就是六年。

漫無歸期的六年。

大黃狗垂垂老矣,依舊跟在她身邊。徐生看着她上花轎,她提着裙擺,回頭遠遠看了藥鋪一眼。

徐生跟在她身邊,他想假裝什麽事兒都沒發生,像以往一樣陪她走過一段路。

可他聽見了,鑼鼓喧天裏花轎裏傳來的低低嗚咽,就像他離開後的每一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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