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蒙娜的獨白
我們背後是夜和群星,面前是旭日東升
不分段
殺手先生,我想肯定是您的好身手慣壞了您的性格,您不着急執行您的任務,倒開始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來了。您就不怕夜長夢多,節外生枝?哦,好吧,再來十個人您也殺的了。您是我見過最自負的賞金獵人。雖然我得承認,憑我仍舊隐隐作痛的左肩,您血脈的天賦實在太碾壓凡人了。好,那我們就來好好聊聊。您要喝酒嗎?讓我在臨死前再好好當個像模像樣的老板娘,本店特色的薄荷酒,您不需要?好,我不打岔了。我來滿足您的好奇心。那封信上說的不錯,我确實是西蒙娜·洛芙娜,在浮空船事故後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初代圓桌會成員。我的長相為什麽不一樣?嗨呀!先生!你們這些游走在陰影裏的賞金獵人不是比我更清楚,那些角落裏的巫師有多少奇妙的手段嗎?只要錢夠,他們什麽都辦得到。我用我當時所有值錢的東西換來了這張臉,還不錯吧,先生?您覺得它沒有原來漂亮?是呀!但它好就好在它不漂亮。我年輕的時候經常想,要是我的母親沒那麽漂亮,她就沒機會到皇城去,沒機會被一個貴族老爺誘奸後又掃地出門,沒機會抱着我整天望着那座漂浮在雲端之上的城市。就在那兒,先生,我的母親抱着我。這兒原來是我的家。哈哈哈,您看上去很驚訝?是啊,我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我真正的身世,人人都知道西蒙娜·洛芙娜是一位伯爵的私生女,卻沒一個人知道她是在最下賤的貧民窟出生的,她和她的母親,什麽都沒有——除了白日夢。白日夢,是的,白日夢,先生。我的母親沒客人的時候就抱着我,坐在窗口前唯一的搖椅上,給我指着那座天空之島淡青色的遠影,向我述說她曾經在那上面的生活。那些敘述真的只能用白日夢來形容:繡金線的挂毯,氣勢恢宏的壁畫,優雅的建築,柔軟的織物,美麗的異族生物,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巧克力。她見識過的東西那麽多,敘述那麽完備細致,逼真到可疑。我長大後相當長一段時間,懷疑她是在描述她做的夜夢,畢竟她當初只是個女仆,雖然,她服侍的那個家族的男主人秘密地把她變成他的情人,可她直到被趕出去還是只是個女仆,她怎麽可能見識過那些大人物才配見識的紙醉金迷呢?但是,當我親自站上那座天空之城時,我卻驚異地發現她說的都是真的,真的有這麽一塊兒地,美得像個天堂。天堂,哦,這是占據我童年的一個詞。我的母親有點發了瘋,在天上和在陰溝裏的生活差距實在太大了,她受不了,所以她有點瘋了。她偏執地覺得那兒是天堂,要是回到那兒她就什麽都好了。她不整天不想別的,就做夢——不,還是想別的的。您從這裏就能看出她瘋得不徹底,她除了做夢還知道要賺錢,要面包和水,要養活我。所以您肯定能理解,那個被她養大的孩子一開始根本不覺得她瘋,還覺得她是正常,反而那些說她瘋了的人才是瘋子。我相信我的母親說的每一個字,以及她每一個字背後的全部內涵。我相信天上那個淡淡的影子是人間的天堂,不用死就能到達的天堂,只要到了那兒,人就什麽痛苦和恥辱都沒啦!其實我只要稍微用腦子想想就能明白——明明我母親的所有痛苦和恥辱都是那裏得來的哇!這杯酒您确定不喝了是吧?讓我喝一口……所以您現在知道了,當初那些革新派最打動西蒙娜·洛芙娜的口號,不是什麽天賦人權,不是什麽我們也有自尊和自由,而是——占領天空城,攻下不破之堡,把皇帝趕出皇城——哈哈哈哈,您看,人的初衷真是十分奇妙的,總是卑鄙得叫人難以置信。我很長時間否認我的過去,因為我要否認這個初衷,它叫我羞愧——在我的夥伴們——艾薩克,喬特,普爾基涅,丹馬克将軍——看上去都那麽高尚時,我怎麽能向自己坦誠我比他們卑鄙呢?我不能,我否認,我隐瞞。我後來發現這完全沒有必要。誰也沒比誰高尚到哪兒去……不,我不該這麽說,可能會産生歧義,讓您覺得我輕蔑我曾經的同伴。不,我不輕蔑他們,他們都盡力了,就算是寫這封信的喬特,拿到這封信派您來解決我的艾薩克,我也不輕蔑他們。他們都盡力了,就像我一樣。我真的盡力了,先生,你別不信,我是真的盡力了,雖然我臨陣脫逃,在圓桌會最需要人和樞密院周旋時,撂下包袱跟他們說我不幹了。我知道他們是怎麽評價我的,可其實,要是我像其他那些在不破之堡淪陷前就死掉的人一樣死去,我會得到我應得的評價——他們會說,西蒙娜·洛芙娜英勇無畏,值得尊敬,為了我們偉大的理想,把她自己的生命看得比羽毛還輕。如果他們這麽說我,我不會臉紅的,先生,這是事實,我真的曾經輕視過我的生命,在我們那個倒黴的領袖早逝之前。那時候,丹馬克将軍和我一樣年輕,或者應該這麽說:當時我們所有人都很年輕。就是年輕人才愛做夢呀,先生,把夢裏看見的東西當成現實,然後為了實現這個所謂的現實,他們就能把什麽都看得比羽毛還輕。我們恨不得讓世界在明天就天翻地覆,實現一切前所未有的事物,讓所有人從明天就開始過所謂的有自由的和自尊的生活。唉,先生,有夢做的感覺真好啊。我還記得我們美夢的高峰,攻占不破之堡的那個黎明。那天晚上,我們擊潰了一整支艦隊,終于可以穿越雲層。我們那時候還不知道,我們剛剛擊敗的那些人就是皇城最後的守軍,我們還預備着在雲層之上仍将有一場惡仗,商量着沒準有什麽不世出的法師就在那裏敬候,等我們一冒頭,準備好的詛咒傾瀉而下,把我們全殲。我們緊張地守着,看雲離我們越來越近。您摸過雲嗎?它們是一大團霧,又冷又濕,甲板上的防護屏障只能擋住一部分,一切都變得霧氣朦胧。按理說,這個過程我們是該呆在船艙裏,但我們沒有,我們沒有一個人離開甲板,沒過多久所有人就都成了落湯雞。我們緊張地站着,拿着武器,觀察員每隔一分鐘傳來一個報告。我們目光所及是昏暗蒙昧的冷霧,像随時會有怪物出現把我們全都吞沒。但沒有任何東西出現,那時候皇帝正從另一個方向降落逃亡。船越升越高,我們頭頂的雲層越來越薄。最後一刻,我伸出手,朝陽的光帶着飽足的熱量落在我手上。雲像退潮的海水一樣散去,深邃的天空在我們頭頂展開。我們背後是夜和群星,面前是旭日東升。我聽說有一幅畫就是描繪當時那個情景的,我們的一位畫家創作的傑作,現在挂在皇城的博物館裏。您看過嗎?我沒看過,但我知道它一定很美。當時,我們忍不住開始歡呼,聲浪幾乎能掀動船邊的雲海。沒人能解釋清我們為什麽要歡呼——那時候,我們還什麽都不知道——我們以為我們離勝利還遠——但我們卻喜悅得好像我們已經實現我們想要實現的一切一樣。啊,是不是有這麽一句話?成功最大的幸福不是成功之時,而是成功之前。那個時刻——逼近成功卻未獲得成功的時刻——正是我們所有人幸福的頂峰。至于之後,那就是巅峰後的墜落。攻陷不破之堡,呵!他們說它是多麽壯烈的一場戰役!何等傲人的豐功偉績——不,我不覺得它光榮,更不為它自豪。那場戰役裏,我看到的是皇族敗潰逃散的殘影,毫無責任感和羞恥心的守城官,無力逃走又逆來順受的庸衆。我看到我們的對手是怎樣的殘渣,懦夫,白癡,低能兒,我發現我們竟讓他們頭頂王冠,手握權杖,統治了我們幾千年。但得到了所謂的勝利後,我又發現,我們自己和他們又是什麽樣的一丘之貉啊!我們共同承認的那個領袖死了,這是一切矛盾浮出水面的開始——但其實,就算丹馬克将軍不死,他也不能解決這些矛盾。一個夢總要結束——因為它不切實際。我們根本沒法明天就讓世界天翻地覆,煥然一新。我的母親當初在白日夢裏以為,只要回到雲端上的那個天空之島,她的苦難就會結束。我們則在我們的白日夢裏以為,只要把戴皇冠的人趕下王座,讓我們來發號施令,這個世界上的不幸就能消除一大半。我自己以為,我看輕自己的生命,看輕我的同伴們的生命,打贏,勝利,凱旋,我所不滿的現狀就能改善,我過去的痛苦就能埋葬。根本不是!我來到了母親臨死還念叨着的雲上之城,接着發現,那些流過的血,消逝的生命,痛定思痛苦下的決心,什麽都沒換來。我過去志同道合的朋友們各自為政,為了他們各自的利益互相攻擊,互相争鬥,然後,他們又被一個卑鄙的共同利益聯合起來——他們支開了普爾基涅,瞞過了我,在圓桌會的一次會議上突然提出投票,決定我們是否要和皇帝講和。除了我,沒有人投反對票。就這樣決定了,這個惡心的決定,沒有違反我們最初定下的任何約定,就這麽決定了。他們接着把這個惡心的決定送到重病将死的丹馬克面前,叫他簽字——我親眼看着他簽的,我親眼看着他将死的面容上怎麽浮現出深重的悲哀——他簽完字沒幾天就死了。普爾基涅這時候從南方回來了,怒氣沖沖地站在我面前。她不相信他會簽字,質問我這簽名是不是僞造。呵!這簽名是真的。就算是假的又怎麽樣?不能怎麽樣。她沒法力挽狂瀾,我也沒法,我們都只是随波逐流的個人罷了。命運的流向變了,我們的反對無足輕重。我聽說在我的船炸了之後,他們把所有罪責推給普爾基涅,說她策劃了陰謀,徹底解決了唯一的異議……啊,我想我的故事差不多講完了,您現在知道我為什麽要走了嗎?嘿!您怎麽還要問我感想!您真是年輕,太年輕,因為年輕才老是要去問感想,而不能自己想象……也許您覺得那是一場暗殺,一個卑鄙的陰謀,我僅因僥幸死裏逃生,我會失落,怨恨,感到背叛。但其實,我更樂意把它看成某種心照不宣,我們最後的情誼的證明,我,和他們。在事故發生前,艾薩克曾給過我一些提醒——是的,我知道雇傭您的是他,他現在希望我死——但在當時,他希望我活。他希望兩全其美,既要讓反對的聲音消失,又要不把屠刀指向過去同仇敵忾的夥伴。洩露我藏身之處的喬特——他曾經屢屢向我抱怨普爾基涅不講人道,而丹馬克竟然還放任她刑訊我們的俘虜。您欲言又止。您是想說我不了解他們,還是想說他們改變了?您沒必要唏噓,我并不為他們現在要我死難過。我們的夢沒實現,我們沒讓世界天翻地覆,讓每個人擁有自由和自尊。我本來不會有自由,多虧了他們的小心思,我現在有了,我擺脫了西蒙娜·洛芙娜的一切,我偷來了不屬于我的自由。我賺了,我感到滿足。您瞧,生活不就是這樣保持中立嗎,又不會讓你什麽願望都實現,又不會讓你什麽願望都落空,給你甜頭又給你苦吃,吊着你的心不撒手。好啦,您要動手了嗎?請随意吧。我不怨恨您,我也不怨恨他們——要是他們問我的遺言,您可以把這句話告訴他們。那麽,我閉上眼睛了,您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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