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舊影

萊尼尚未意識到他此行是故地重游。

年輕的法師提着他的手提箱,推門走進這家旅店。他的監護人也是開旅店的,眼前這家旅店要比他長大的那家開在安靜鄉下的小旅館大得多,客人卻比那兒的還少。法師掃一眼就從用餐區看見了他要找的人——賞金獵人的臉上有一道新鮮的傷痕,此刻他舉起裝滿啤酒的玻璃杯,向法師示意。法師牽了一下嘴角,以一個冷漠的微笑作為回禮,接着轉回頭,向櫃臺後的一個年輕姑娘說出自己的需求:“一間房,按天計價。”

他在登記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萊尼·蓋沙。

萊尼在賞金獵人呆的那張餐桌邊坐下。他提着他的手提箱而不是用懸浮咒讓箱子跟在身後,因此沒人把他當成法師。但他坐在了本城延請的賞金獵人史蒂夫·克萊德對面,好奇的目光便紛紛投來。一個侍者打扮的人退出他和朋友們的猜拳游戲,過來殷勤地問法師大人是否想吃點什麽。

萊尼接過菜單後,克萊德開口道:“你随便點個便宜的菜就可以了,這裏的所有東西都很難吃。”

侍者聽了這樣的評價,也不惱,聳聳肩,向萊尼解釋說:“我們原來的廚娘被吸血鬼吓跑了。現在這一位雖然手藝欠佳,但一直都在進步。至少她這次絕對不會把鹽和糖弄混。”

克萊德嗤笑一聲。

萊尼指了菜單上兩道價格最低廉的菜品,接着向侍者詢問道:“這裏的吸血鬼——”他還沒說完被克萊德打斷了。

“突然出現,沒有任何來歷,”賞金獵人說,“很可疑,是吧?我也覺得很可疑。”他那副稍帶煩躁的笑容中透露出這種意思:你想問的我都問過。“然而,事實就是這樣,往前十幾年這個地方平平安安,別說吸血鬼,連白魔鬼都沒有,前幾年打仗的時候都沒聽過一點可疑的傳聞。接着突然間,它就出現了,一個月前——”

“突然出現在一家廢棄孤兒院的遺址裏,”萊尼說,“只出現在那裏,從沒離開,守着一臺自動化幻術裝置。為什麽?哪來的?誰教的?——”

“不知道,蓋沙,不知道,”克萊德攤開手,“很詭異,突然出現了一只能使用法術裝置的吸血鬼,按理來說受過不錯的教育,既然受過教育,就不應該有這種表現,大張旗鼓地踐踏法律。但它就是出現了,在這裏,随意狩獵。”賞金獵人說到這裏,嘴角的微笑帶上了殺氣。

萊尼明白克萊德要傳達什麽:它是吸血鬼,随意狩獵,已經失去公民權,可以被随意狩獵了,不必太多過問原因和來由,确定好能做什麽,然後去做就行了。

在這沉默的空當,一直在他們旁邊伫立的侍者開口道:“等到這個鬼東西被抓住後,市長肯定會把這玩意的來歷查個底掉。但是現在,抓不到它,時不時又有新的受害者出現。這裏本來就在白魔戰争後一蹶不振,市政廳已經沒錢了,再這樣下去……”他後面的話語化為一聲長嘆。

“蓋沙大人會為你們拼盡全力的,”克萊德笑着說,“蓋沙大人還指望着靠這事升階呢。”

“克萊德先生會比我更賣力的,”萊尼說,“克萊德先生可要好好報複這個把他一頓好揍的雜種。”

克萊德的手指放在了他自己面頰那道醒目的擦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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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對,”他轉向那位侍者,“我們會把它弄死。”

“你可以考慮留活口,”萊尼·蓋沙最後檢查一遍自己的裝備,說,“活的比死的貴十倍。”

賞金獵人站在窗口前,注視着窗外紫色的晚霞。

“你知道那些被收走的活吸血鬼都去哪了嗎?”

“你忘了我是哪的法師了,克萊德。”

“沒忘……好吧,是有點忘了,你停在四階太久,難以想起你其實是血統純正的世家法師,艾爾伯特的高材生。不過艾爾伯特也會給學徒提供活的吸血鬼做實驗嗎?”

“我有緘默咒,不能說。”

意思就是會。賞金獵人盯着越來越暗的天空,說:“有一個傳聞,那些吸血鬼并不全是送到各大法師塔做實驗。一個位高權重的吸血鬼,它們所謂的‘親王’,勾結了法師協會的大人物,從那些實驗體中挑走命不該絕的優質同族,挽救他岌岌可危的族群。”

“我想能夠使用自動化施法裝置遠達不到一個‘大人物’所謂的‘優質’的地步。”

“它在利用幻覺上還挺有天賦的。”克萊德望着天幕上的疏星,陷入某些不太愉快的回憶。他手攥成拳,好像面前就站着那利用法術令他戰敗而逃的吸血鬼,而他要把它那顆醜陋的腦瓜打碎。

“我可不想讓這個雜種有一絲一毫可能活下來。”他說。

“它的資質真的不高,”萊尼回答,“善用驚懼也許算是作戰天賦,并不算是施術天賦,從你描述的情況看,它制造的幻象從來沒超過直接虛像幻象的範疇……”

“‘學院派’的,說明白點,別扯你們那些術語。”

“就是直接把想象出來的東西放進你腦子裏的幻術,這是最簡單,最不需要腦子和技術的幻術。自動化施法裝置就能做到的事。”

“那有腦子有技術的幻術是什麽樣?”克萊德突然感到好奇。

“間接實像幻術,流行小說裏經常出現的那種幻術。”萊尼回答,“首先,要用一種魔法激發你的回憶,然後用另一種魔法捕捉你的回憶,這個過程叫間接幻術,必須在幾秒鐘之內完成,不然沒有實戰意義。接着,把這些你回憶裏真實的形影變成栩栩如生的幻象,這種幻象叫實像。”

“那個喝血的雜種沒放過這種幻象。”克萊德沉吟道,“但我還是想要死的。”

“好吧,”萊尼站起來,“反正是你來對付吸血鬼,我只負責消除那個裝置的影響。”

外面,夜幕降臨,一片漆黑,放眼望去看不到一扇亮燈的窗口。

克萊德達成自己想要的結果,滿意地登上窗臺:“出發吧。”他跳了下去。

雖然這裏只是二樓,萊尼是不會跟着他跳下去的。資源匮乏的法師需要節儉魔力,萊尼選擇從樓梯走下去。

他們在幽暗的街道上前行,這裏的路燈壞了大半,幸好克萊德對這裏已經熟門熟路,閉着眼睛也能把他們領到孤兒院的大門那裏去。漆黑的栅欄門散發着很重的鐵鏽味,像血鑄成的。門本來就是開着的,萊尼跟在克萊德後面側身跨進去。月光還算亮,能讓萊尼看到前庭全是雜草。這家孤兒院在五年前因為入不敷出被關閉了,小孩分發到他市的福利機構去。這塊地和建築也應該在一兩年內就賣出去,但地産的所有者,前孤兒院院長出于種種理由(克萊德把理由簡單形容為“傷感”)沒有那麽做。它一直留到了如今,一副年久失修、破敗廢棄的模樣。

克萊德握緊了他的長刀,快步向這棟建築的入口走去。那是一扇厚實的木質雙扇門,湊近了有股黴味。門關着但沒鎖,克萊德伸出腳把它輕輕踢開,鉸鏈不可避免地發出長長的吱呀聲,在靜谧的夜裏十分刺耳。萊尼看到被月光照成銀灰色的煙霧從門裏飄出來,說明那個自動施術裝置已經啓動了。法師握緊了他的法杖,與同伴一起邁入煙霧之中。幻影立刻就出現了,面目可憎的屍體,咆哮的野獸,飄蕩的幽靈。與克萊德形容的別無二致,都是徒有其表的直接虛像,萊尼甚至不用動用他的法杖,揮揮手就能讓這些醜陋的東西煙消雲散。

有過一次夜闖鬼屋的經歷,克萊德顯得淡定很多,不再為眼前的景象吓到。不過他還是為那些幻象的消失吹了聲口哨,贊嘆道:“有了法師就是不一樣。我倒要看看,沒了這層迷陣攪局,那只吸血鬼還能不能像上次那樣得瑟。”

他健步如飛,萊尼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他。到處都很黑,除了煙土和黴味,隐隐約約還有一股肉品腐敗後發甜的臭味,讓萊尼想起有一次假日前有人在實驗室遺漏了一只死掉的實驗鼠,等他們回來打開門,實驗室裏的那股味道。

克萊德終于停下來,似乎已經到達了他的目的地。幻術突然靜止不動了,沒有新的怪物出來驚擾他們,這不同尋常的表現似乎證實,他們确實已經離那只吸血鬼的藏身之處十分接近。

這裏沒有窗戶,克萊德終于點亮了他手臂上捆着的照明用的魔晶燈,堅不可摧的黑暗被驅散了。

克萊德像萊尼打了一個手勢,意思是接下來就是好戲開場。賞金獵人彎下腰,掀開地上毛毯的一角,這時,突然有光照了過來。

克萊德只把它當做吸血鬼的幻術,不為所動,繼續撬隐藏在地毯下的一扇活板門。萊尼擡起頭,打算把這次的幻象也抹消——

法師愣住了。

那束光來自這間房間的門口,門外的走廊很亮,看上去仿佛是陽光燦爛的白天,打開了走廊盡頭的窗戶,讓金色的陽光照亮深紅色的地板和灰白的牆壁。一個金發的孩子站在門口,穿着深棕色的罩袍,黑色的襯衣,藍色的眼睛冷冰冰望着他。萊尼本來以為自己已經不記得這個男孩兒的臉,可當它再度出現在他面前時,法師意識到自己從未遺忘。

那是萊尼·蓋沙。

法師抓住了克萊德的肩膀。

“情況有變,我們先離開——”

“你犯什麽病?”克萊德說,嚯得把那扇活板門掀開,腐肉的味道撲面而來,直沖腦頂。

“它不是我們以為的低級智障,它會間接幻術,它之前一直在隐瞞,這肯定是陷阱,我不能就這麽冒險——”

“什麽?”克萊德迷惑地轉着腦袋,打量着四周,門口那個小孩已經不見了,“你剛剛看到什麽了?”

“你看看它展示的這個地方——這裏——”他望向四周,這裏并不是沒有窗戶,只是窗戶被封上了。法師一揮魔杖,封住窗口的木板破成碎片,陽光灑進來。窗口之外是一片菜地,圍牆,圍牆上用油漆刷着一行話:諸神與你們同在。

萊尼說:“你不知道這是哪兒——”

“我當然知道這是哪,”克萊德費解地說,“這是這鬼地方白天的模樣。”

他的話如同一道驚雷劈中了萊尼,讓後者說不出話來。在這一頓的功夫,克萊德也反應過來:“你認識這裏。”

法師失去了他平素那種時刻冷靜的模樣,抿着嘴,抓着自己的金發,看着窗外。

“……在我被我姑姑找到收養前,”萊尼回答,“我呆在這。而這裏……這裏是禁閉室……”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不讓它陷入過去。他聽到了禁閉室裏的男孩兒對他虛弱的懇求:救救我……

克萊德仍舊輕快的語氣讓法師從回憶裏驚醒。

“那麽看起來,這只吸血鬼藏匿的時間比我們以為的要久。事情應該是這樣,它認出了你,特意把這地方照亮吓唬你。冷靜點,蓋沙,這不可能是什麽陷阱。你知道我們接下來該做什麽嗎?下去,把它揍死完事。”

不,萊尼知道,那只吸血鬼所做的不僅是照亮了這裏,不止是知道他曾是這裏的一員。也許那不是間接幻術,但那的确是實像……它知道……它知道“萊尼·蓋沙”……為什麽……它目擊了那一切嗎?

塵封已久的辛密從心底拖出,說不清的恐懼攥緊了法師的心髒。是的,克萊德說的沒錯,下去,把它滅口。

“還是要臨陣脫逃嗎,蓋沙?”克萊德問。

“不。”萊尼說,“按原計劃繼續吧,克萊德。”

賞金獵人向他笑了一下,動作利落地跳下活板門。他剛一跳下去,一只小孩兒的手就覆蓋在了法師的手背上。金發藍眼的男人轉頭,看到金發藍眼的男孩兒跪坐在地上,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和記憶中那個健康活潑的男孩比,這個幻象看起來皮膚慘白,如同一具屍體……一具行走的沒有血色的屍體……吸血鬼……

男孩張開了嘴:“羅恩——”

法師擊碎了這個幻影,可幻影契而不舍地再度出現。

“我變成怪物活下來了,羅恩,”它說,“你為什麽不高興?”

史蒂夫·克萊德握緊了他的刀。他聽見蓋沙在上面叽叽咕咕和人說話,不由擔心起來。好在,在他去叫他前,蓋沙下來了。在他手臂的魔晶燈的照耀下,法師看起來神情陰郁。

“不管這裏給你留下了什麽樣的噩夢,”克萊德輕聲說,“它都已經結束了。等我們把它殺了後,那些噩夢就徹底不存在了,蓋沙。”

蓋沙輕輕嗯了一聲。

賞金獵人把注意力放回自己當前的工作中去。他伸手從腰上解下一個球形的魔晶燈,它在他的觸摸下啓動,發出耀眼的白光。他把這球放到地板上,往稠密的黑暗裏踢去。

“滾出來,雜種!”克萊德挑釁道,“你那個腦殘裝置已經沒用了,我的法師朋友彈彈手指就能讓你那些愚蠢的幻覺消失。現在乖乖出來,我可以留你一命。要是你非得讓我費工夫把你找出來——”他的嘴角擰出一個可怕的微笑,“我要讓你後悔活過。”

他解下了另一個魔晶燈,把它朝另一個方向踢過去。光捕獲了一個一閃而過的影子,更多的煙霧飄過來。

克萊德解下第三個燈,向那吸血鬼僅可能存在的那片暗影投去,接着他本人也沖了過去。幻術制造的影子這時候也一擁而上,和之前那些面目可憎的僵屍或怪物不一樣,這些幻影全是一模一樣的金發男孩,穿着深棕色的罩袍,伸出一截瘦削的胳膊,看起來如同在祈求幫助。

然後它們消失了。萊尼·蓋沙的魔咒把這波幻象全數擊碎。撥開幻術的掩護,一個矮小的身影出現在濃煙裏,猩紅的眼睛兇狠地瞪着賞金獵人。吸血鬼露出了它的獠牙和利爪,先發制人撲向克萊德。

他們纏鬥起來。吸血鬼快得驚人,已經超越了人類所能達到的速度,出擊時帶出一陣陣尖銳的風聲,可見力速之大,如果克萊德不是從小受訓的獵人,此刻必定已經被它尖銳的指甲割開脖頸的血管。一波黑影在煙霧中出現,看上去它又要利用它的幻術了——

法師讓它們在出現的一剎那就化為烏有。

克萊德很快占據了上風。

“我說過,你死定了,雜種。”他得意地說。

吸血鬼發出一聲又一聲凄厲的嚎叫。克萊德聽出它在反複叫着一個名字:羅恩。那些幻影又不死心地冒出來,好像還沒被法師消滅夠似的。和之前不一樣的是,這些幻影現在還開始說話了,和着吸血鬼的嚎叫,它們絮語着:羅恩,幫幫我,羅恩,救救我。

這次蓋沙沒有立刻讓幻象消失,克萊德察覺了不同尋常的氣息,但不太在意,反正法師已經完成了他的任務,讓這些幻術呆着也改變不了這只吸血鬼的命運。

他又一次把它重重摔在地上,踩住它的胸口,刺穿它的肩膀,享受它恐懼的尖叫。

“我變成了怪物,”吸血鬼聲音沙啞,如鋸木般難聽,“羅恩,你要再看着我死一次嗎?!”

“克萊德,”蓋沙突然開口說,“我們留活的吧。”

賞金獵人發出不耐煩的叫聲。

“蓋沙,它在騙你,”他說,“怪物的把戲。我不管你當初和你以為的那個人出過什麽事,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這個只是那偷窺的旁觀者,現在為了活下去,冒充你死去的朋友——”

而吸血鬼掙紮着,向法師的方向伸出他尚還能動的那只爪子,哀嚎道:“救救我,羅恩,求求你,幫幫我——”

“等等,克萊德,我想問一些——”

克萊德果斷地舉起他的長刀,不想在給法師糾結的時間。他未曾防備身後飛來的魔咒。他的後背像被重錘砸中,将他擊飛出去。長刀脫手,哐铛铛砸在地上。賞金獵人翻滾着抵消沖擊,迅速爬起,又驚又懼,不可置信地望向法師,後者正向那只吸血鬼走去,冰冷的藍眼睛卻始終盯着他。

“萊尼·蓋沙,你——”

五個發着不詳光芒的魔咒沖向他,他無處可躲。

“他叫你萊尼·蓋沙。”吸血鬼說。

“嗯。”法師說。

“那是我的名字。”

“嗯。”法師說。

接下來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好像兩人都不知道接下來該說點什麽。

還是吸血鬼率先開口了。

“羅恩,”它的聲音懷有一種喜悅,“我就知道,你不會再袖手旁觀第二次。”它衣衫褴褛,蓬頭垢面,根本看不出一點幻象裏金發男孩的影子。但當它眼裏的猩紅色褪去時,露出的是兩抹和法師十分接近的冰藍色。金發,藍眼,他們是當時孤兒院裏唯二有這種發色和眸色的男孩,所以他們成了朋友,所以他們親如兄弟。萊尼對他說:等我的姑姑找到我,我也要帶你走,我們一起離開這個破地方,你會成為我的兄弟。

“萊尼,”法師說,“我一直……我希望我當時沒有……”他看起來不需要幻術就能回到噩夢裏去,回到那個陰森的午後,那個面目模糊的金發男孩跪在禁閉室的門前,聽着萊尼虛弱的啜泣與求救,“我希望我鼓起勇氣,我去廚房偷了奶酪,我去嘗試救你,哪怕沒有成功,哪怕被毒打一頓,哪怕也被扔進禁閉室,哪怕也和你一樣……我希望我在你身邊,而不是……”

他想起自己聽到的大人們的竊竊私語。只是被關了兩天,怎麽就真餓死了?

“你現在救了我,”吸血鬼舔舔嘴唇,“這就足夠了。”

“你活着,我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我的喜悅。”法師低聲說,“多少次我夢見你活着,我們一起……萊尼和羅恩,而不是只有萊尼……”

“可我也不能算活着,”吸血鬼傷感地說,“我變成了怪物,吸血才能活的野獸。”它那雙藍盈盈的眸子又變成猩紅色,“我現在感到好虛弱,羅恩。你能給我一點血嗎?我被你的同伴打得好痛……”

“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萊尼,”法師喃喃說,“只要你真的是萊尼。”

蟄伏已久的魔咒擊中了吸血鬼。無形的力量捆住了它的手腳,将它固定在半空中。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清水當頭澆下,污泥與血漬順從地跟着水流離開這張臉。

“羅恩!”吸血鬼憤怒地睜大了眼睛,接着又委屈地看着他。那是和之前的幻象別無二致的臉,萊尼的臉。“你現在相信了吧,我确實是萊尼·蓋沙,我沒有死,我變成了吸血鬼,現在,幫幫我……”

“我成了一個法師,萊尼,”法師說,“這是你的願望……你告訴過我,你是法師世家的孩子,蓋沙家的萊尼,你會成為傑出的法師……我替你……”

他的眼淚止不住地從眼眶裏流出來。法師撕開了那個附在吸血鬼臉上的幻術,實像幻術,只有實物之像。那些自我欺騙和這假影一起煙消雲散。沒有奇跡,沒有勇敢,沒有高尚。卑鄙又膽怯的男孩袖手旁觀朋友的死去,又在他們要求他成為死者時保持馴順的沉默。萊尼·蓋沙要成為傑出的法師,不是因為這名字真正的主人七歲時發出的宏願,而是因為這名字後來的使用者出人頭地的渴望。

看我多虛僞啊,萊尼。

法師開始笑,擡手擦幹臉上的眼淚。

“告訴我,”他向吸血鬼要求着一種篤定的絕望,“他真的死了嗎?”

克萊德從地上彈起來,抽出腰間的匕首,指着蓋沙,後者正在擺弄他的瓶瓶罐罐,在等克萊德醒來的功夫裏,法師已經把吸血鬼解剖完了。克萊德看到吸血鬼殘缺不全的屍體,反而更憤怒了。

“你還是弄死了它?!”他對蓋沙大喊道,“你他媽的腦子出問題了吧——”

“事實上,我的腦子很清楚。沒有事先提示就把你打暈,非常抱歉——”

“去你媽的事先提示——你知道你這叫什麽嗎?臨陣反水,和黑暗生物狼狽為奸,意圖謀殺,我可以起訴你——你得付違約金。”

“我可沒有違約。”

“你攻擊我。”

“你沒有聽我指揮。我只好一個人幹完這事了,我想問的問題問到了,這只怪物也死了。任務完美解決。不過,再次向你道歉,而且向你保證,這種事不會再發生第二次了,克萊德,下次——”

“再你媽的見,沒有下次了,萊尼·蓋沙,你這個坑隊友的東西。你也別想從我手裏分這次的錢——”

“三思而後行啊,史蒂夫·克萊德,”法師說,“如果不是我,你要麽承認自己能耐不足給這裏的市政廳付違約金,要麽花超過傭金的價格請別的法師,法師總是很昂貴,向我這樣精打細算合理要價還有折扣的可不多。”

賞金獵人告訴自己,深呼吸,要冷靜——沒辦法,誰叫法師真的都很貴呢?

“我可不會為你多餘的功勞付錢!”克萊德罵罵咧咧地去撿他的魔晶燈。他看到了那個角落裏髒兮兮的幻術裝置,氣更不打一處來。“就為了這個破東西,”他用力踢它,“花錢請了個讓我白挨一頓揍的家夥——他媽的——”他不知道踢中了那東西的哪裏,突然間它發出一聲巨響,開始幾縷銀灰色的煙霧飄出來,在接觸空氣的第一時間變成了赤紅的火焰,以驚人的速度飛向克萊德——

法師的咒語先于火焰一步打到裝置上,令它徹底陷入永久的死寂。

“又給你解決一個麻煩,”蓋沙說,“這個免費,作為我道歉的誠意。”

克萊德陰沉着臉,走回來。不過他沒再反駁些什麽,看來是接受了法師的“誠意”。

“下次有這種事別忘了聯系我。”萊尼·蓋沙得寸進尺地說。他開始收拾這一地狼藉,将瓶子和罐子收進他的儲物挂墜裏。

克萊德看着吸血鬼的殘屍——它的臉已經被洗幹淨了,看上去在它變成黑暗裏渴血的怪物前,它是一個女孩。

賞金獵人撇撇嘴。他問法師:“所以,你——曾經認識她?”

“我不認識她。”

所以你認識的是他。克萊德想起那個金發男孩的幻象。他遲疑着要不要接着問,他的好奇心在撓他的肺,但他同時很清楚,打探一個人的陰私并不會帶來什麽美妙的結果。

他沒有發問,蓋沙倒是主動開口了。

“那是一個對我影響深遠,意義重大的人,我虧欠了他,做夢都想彌補他,”萊尼說,“可惜……”他一揮手,屍體就消失在空間魔法的光芒裏。

“我告訴過你了——”克萊德不客氣地說。他還有更多不客氣的話,但是看看法師的表情,那些刻薄話最終化為了一聲冷哼。

“你說說,”克萊德說,“你這一下得到了什麽?”

“我得到了答案。”萊尼說。

“什麽答案?”

“我永遠不能彌補他。”

萊尼擡起頭,看着頭頂打開的活板門那瀉下的陽光,已經早晨了。

“噩夢徹底結束了,”他對克萊德說,“我再也不會做那個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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