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海潮
現在謝爾諾已經成為了青年,他還是一個少年。
小七黑歷史。
謝爾諾正在看地圖時,他的衛兵走進來,向他報告說,有個陌生的少年要求見他。這個比長官更年長的北地戰士皺着眉,描述了一番那少年鄙陋的衣衫和不祥的白發,最後,才終于不情不願地說出了他被托付轉達的那個名字:“他說他叫卡爾特,一提這個名字您就知道他是誰,同意見他了。您認識他嗎?”
衛兵期待地望着他,謝爾諾知道對方期待什麽:斷然拒絕,回答說不認識。然後這個盡職盡責的人就能回去,把那少年趕走。
謝爾諾嘆了口氣。
“是的,我認識他,他是雪山裏隐居的一位智者的孩子,值得我們每一個人用最恭敬的态度對待他。”他強調了他的最後一句話,以嚴厲的視線盯着衛兵,直到對方收斂了臉上的那副表情,垂下頭去。
謝爾諾又悄悄地在心裏嘆氣。他對衛兵說:“把他帶過來吧。”
衛兵失望地走出去。謝爾諾垂下頭,接着看地圖。過了幾秒鐘,他突然又擡起頭,看看窗口外的風雪。他似乎是嫌冷風往室內灌得太多,走過去拉下木板和草繩編成的簾子。凜冽的寒風讓他打了個寒顫,卻也讓他想起了什麽有趣的回憶,他的嘴角上揚了一下,但這笑容隐沒得很快,當他意識到自己在笑時,他立刻又不笑了,表情比之前還要更加嚴峻。他從木板和木板間的縫隙望出去,看到了正在修建着的高高的城牆和哨塔。他擡起一只手,撫摸着自己的額頭,好像這種無意義的舉動能緩解他的壓力。他很快轉過身,回到擺着地圖和圖紙的桌子前,仍舊看不進那些圖案和字,仍舊無法集中精力思考。好在這種忐忑難安的狀态不必折磨他太久——他聽到了歡快的腳步聲,那一定是一種輕盈的奔跑,沿着沉重冰冷的石砌長廊,越來越近,沒有絲毫停頓地推開門:
“謝爾諾!”
那是少年人的聲音,少年人的語氣。當謝爾諾還是個孩子時,他就是一個少年,現在謝爾諾已經成為了青年,他還是一個少年。
謝爾諾轉身,看到飛撲過來的人影。時間從未在他的朋友身上有一絲一毫流逝的痕跡,他将他拉回永不逝去的曾經。謝爾諾張開手臂。在這一刻之前他确實還是心事重重、忐忑不安的,但當他和他的朋友擁抱着轉了幾個圈後,他感到心中的暗影已經散開了,和好朋友重逢的喜悅占據了他。
“卡爾特!”
他示意其他人都退下。沒有別人在場,卡爾特立刻露出了他眼睛本來的顏色——金黃色,像晚霞一樣明豔,那其中的瞳仁不是圓形,而是梭形,任何一個聆聽過老人講述的傳說故事的人都能明白:這少年不是人類,而是龍。白龍卡爾特打量着謝爾諾,驚奇地說:“你居然已經變得這樣高大,這樣成熟了。雖然我覺得我等了你很久,但我以為時間只過去了一小會兒……”
“距離我們上次見面已經過去三年了,”謝爾諾無奈地說,“我很抱歉,三年沒有去找過你一次……”
“什麽,你居然沒找過我一次嗎?”卡爾特說,“哎,我出去玩了一趟,在岩洞裏給你留了留言。”
“很抱歉,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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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道歉啦,”卡爾特高興地說,“這不是很好嗎,省得你撲空了——你知道我去了哪嗎?猜猜——猜猜——是海邊!”他翻開手掌,像花苞張開花瓣,黑石砌成的房間驟然消失。金色的海灘,燦爛的陽光,空氣是暖的,風裏帶着濕潤的鹹味,浪的聲音就在他背後。謝爾諾低下頭,看到白色的浪花漫過自己鞋底,又緩緩退回。
“你說的沒錯,海灘真是太好玩了!”卡爾特說,“我第一次飛到海邊時怎麽就挑了個全是礁石的地方降落呢?唉呀,堆沙雕真是太好玩了!”他們腳邊的沙子随着他的話語飛揚起來,組成了一個又一個質樸的沙雕,完全是孩子的手筆,“可惜你不在哪裏,不然一定會更加好玩。等到東方的海灘上再次迎來夏季的時候,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再去一次啊?我們可以一起在海灘上玩沙子——你之前說,沙雕總是在夜晚就被海潮帶走,但我發現它們固定起來很簡單!和我一起去吧,你完全不用擔心海浪,我們一起做個大的——”恢弘的幻影随着他的話拔地而起,那是一座精美絕倫的神廟,連磚石與磚石的縫隙都被細細刻畫出來,燦爛的陽光為它淋上一層細碎的金輝。這嘆為觀止的景象令謝爾諾一度啞然,更令他感到難以開口的是朋友期待的眼神。
“你想嗎?”卡爾特再次問道,已經到了不能不回答的時刻,謝爾諾只好說:
“對不起,卡爾特,我不能去。”
“你不能,還是你不想?如果你只是不能卻想的話——”
“不,卡爾特,我不想。”謝爾諾說。
于是陽光、海浪、沙雕、悠然的海濱從他們周圍消失。他們重新站在這個黑石建出的房間裏,冷風和日光從窗口進入,踱着冷漠的步子。
卡爾特的臉上不只有失望,還有困惑。
“你看起來明明想啊,”白龍說,“你在對我說謊嗎?”
謝爾諾覺得難堪正從他的腳底爬上來,他只好用力嘆了口氣,把難堪呼出身體。他對龍解釋說:“不是,卡爾特……我可能會想做很多事,但我不可能把它們都做成,要有取舍,要有排序……我相信,和你一起去海邊玩耍會是非常愉快的一次經歷,但我不能那麽做。我現在有很要緊的事要做。”
白龍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這就是你三年沒找我來玩的原因嗎?”它問他,“是什麽要緊事。”最後那句話并非在詢問,而是在要求,要求他把它想知道的事告訴它。
“是很多要緊事,一個接一個,”謝爾諾拉開一把椅子,坐下,“那天,我從雪山下來,回到家裏後,一直在忙活我的成人禮,我還愛上了一個人,這兩件事占據了我大半年的時光,成人禮,追求她,結婚。然後冬天到了,我第一次正式出征,我被授予許多職責和任務。我焦頭爛額,終于适應了一些後,我的妻子懷孕了……你想看看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嗎?待會兒我可以帶你去看看他們。”他從自己的敘述裏擡起頭來,望向他的朋友。而他的朋友臉上的表情回答他:不想。
“如果這是你希望的話……”卡爾特說。他看到謝爾諾了然的苦笑,補充道:“你知道,我的朋友是你,不是你的妻子或孩子,只有你是我的朋友……”
謝爾諾點點頭:“我明白。”爾後他繼續他的講述。妻子懷孕,她頭一次經歷這事,他也是,又是一陣焦頭爛額,接着冬天又來了,又一次出征,抵抗那些一年一次從冰原深處湧來的魔物。這裏的村莊淪陷了,那裏的糧倉被洗劫一空。和之前的每一年都一樣,北地的人們擦着眼淚迎接他們的春天。春天,他的頭生子降生了,可愛的孩子。每年有多少這樣可愛的孩子在北地降生,他們卻不會有他的兒子這樣的好運氣,降生在一個相對高貴的家庭裏。他們九死一生。更多的使命感,更多的職責,更多的任務。我想讓這每年一次的蹂躏終止,我想讓這滿目瘡痍的景象終結,我想讓更多人擁有幸福和安寧。為此要做許多事,許多事,許多事……
“可是魔物每年都要湧入北地,就像海潮湧上海岸一樣不可阻擋,”卡爾特說,“你能做什麽呢?”
“建起更高的城牆,更堅固的堡壘——建一道城牆,從這裏,到這裏,你看——”他指着地圖上那道粗重的線條。
“沒有任何用處,”卡爾特說,“一道牆?冰原魔物會爬上來,翻過去,這阻礙只是讓它們前行的速度稍稍放緩。”
“那也比什麽都不做強。”謝爾諾說。
卡爾特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這會令你快樂嗎?做一些注定毀損的無用功?”
謝爾諾的手指用力抓着羊皮紙。他無法反駁龍,因為這就是他長久以來反反複複的自诘:真的會奏效嗎,真的能有用嗎,真的不是無用功嗎?他繼續做只是因為有那麽一絲渺茫的希望:也許有奇跡呢,也許有神跡呢?
“也許它是注定毀損的無用功,”謝爾諾慢慢地說,“但它會有一些意義。也許諸神有一天将感動于我的執着,聆聽我的祈願,降下神谕,告訴我——”
“諸神不會為這種小事感動,”卡爾特說,“諸神一直在聆聽你們的祈願,聽了幾百年了。”
它永遠會讓你直面真相,謝爾諾苦笑着想到。這是他曾經最喜愛他這位朋友的地方,卡爾特告訴了他如此多的真相。
“我時常覺得,”他對龍說,“北地人就像海灘邊的孩子,花費了那麽多心血和時間,在海灘邊堆出我們認為最好的,最美的,最想留下的沙雕,然而,不管我們砌出多少防禦工事,進行多麽艱苦的訓練,在戰場上多麽奮勇殺敵,不畏生死,還是逃不過一年心血被海潮帶走的命運。”
“你可以離開這個海潮注定會帶走一切的地方,”卡爾特說,“只要你想——”
“不,我不想。”謝爾諾回答。
他們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
卡爾特再次開口時,轉換了話題。他用一種十分刻意的輕松語調說:“對了,我還有個東西送給你——”他捧起雙手,一些奇妙的光芒閃過,他的手上就出現了一塊剔透的冰,像水晶一樣清澈,一點氣泡和雜質都沒有,寒意不算明顯,卻一點也不融化。裏面凍結着一個沙雕,是一個男孩兒騎着一頭龍。
卡爾特說:“它永遠也不會融化,永遠也不會損毀,我的魔力将讓它永遠存在。”
謝爾諾看着那件禮物,表情裏有高興,卻又不是純粹的高興。
“你怎麽了?”卡爾特問。
“有些感慨。”謝爾諾說,“你多麽輕松地就能做到凡人永遠也做不到的事。”他遲疑了一下,問卡爾特:“你能永遠驅散冰原的魔物嗎?”
“我能,但我不會那麽去做。”卡爾特毫不遲疑地回答。
“……為什麽?”
“就像我可以把整片大陸封凍起來,但我不會這麽去做。我要和諸神友好相處。”龍解釋說。
謝爾諾并不太理解對方在說什麽,除了他的拒絕。他嘆了口氣,接着笑笑,接受了朋友的拒絕。
“謝謝你的禮物,但我不能收……”
“為什麽?!”
“我沒法解釋它的來歷,永遠不會融化,不會損毀,北地人很迷信,不會喜歡這種東西,會把它當做噩兆……”
“他們喜不喜歡和你有什麽幹系?”
“我要讓他們信服我,聽從我。卡爾特,如果沒有什麽意外,明年這個時候,國王會封我做這裏的領主,而我不希望有什麽意外……”
“為了這種事——”
“這是對我很重要的事,卡爾特——”
“比我的禮物還重要嗎?”
“……是的……卡爾特,請你理解……”
“理解什麽?!你三年沒有過來找我玩,在我終于過來找你之後,你拒絕收我的禮物——”
“卡爾特,我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我的生命裏不是只有和朋友一起瞎胡鬧……”
“瞎胡鬧?!”
“我有正事要做……”
“五年以前你可不是這樣說的!你說——”
“我那時候是個幼稚的孩子,而現在……”
“三年以後你再看現在的自己你還是會覺得你現在非常幼稚。”
“也許,是的,但是……”他盯着卡爾特越來越憤怒的表情,感到什麽話都難以說出來。他非常無奈地說:“卡爾特,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
“我可看不出來,”龍惡狠狠地說,“我看到的是你正在為你那些無聊的瑣事疏遠我,讓我不再是你的朋友——”
“我沒有!卡爾特……不是只有在一起玩,接受禮物才是好朋友,對我來說……”
“你有什麽資格來告訴我,什麽是朋友?”
謝爾諾沉默了好一會兒。
“如果你執意認為,我這樣就不算是你的朋友的話,我很遺憾……”
“那就變得像個朋友,謝爾諾。”
“不,卡爾特。”
龍以一種令人畏懼的聲音說:“我沒聽錯吧,謝爾諾·阿洛韋,你在拒絕我?”
“是的,巴爾卡莫尼菲多,”他以龍的真名稱呼它,“我在拒絕你。”
“謝爾諾,我勸你——”
“我已經找到了我想成就的事業,卡爾特,我不可能放棄它們只為當你的玩伴——”
“我沒有詢問你的意見,我在要求你——”
“而我告訴你:不。”
那無比單純的少年的面孔展露出純然的憤慨,因為它不能相信,自己居然會被拒絕,自己的意志居然不能實現。
“你是個蠢貨!”卡爾特對他說,“你要為了你那些注定被海潮沖毀的沙雕而放棄我!”
謝爾諾痛苦地別過臉去。
“你救過我的命,你成了我的朋友,我一直感謝諸神讓我有此幸運,但很抱歉,我真的不能……我長大了,我不想一直當一個和同伴玩樂的孩子。”
“你只是個祈求強者庇護的弱者,”龍告訴他,“雪崩就能要了你的命!你以為憑你這樣的血肉之軀能做些什麽?你的一切努力,你的一切傑作注定會被海潮一次又一次沖走,你只配得到一地狼籍,而我的魔力能讓我想保留的一切屹立不倒——再回答我一次,謝爾諾·阿洛韋,你要選什麽?”
狂風吹破了窗口的木簾,鵝毛大的雪花在房間裏狂舞。謝爾諾按住被風吹起的羊皮紙。
“我會想念着你,卡爾特。”他說。
狂風在一瞬間變成死寂。
謝爾諾感到危險正向他襲來,死神近在他耳畔,他的心狂跳不止。好像過了一百年那麽久的時間後,他聽見龍憤憤地說:
“你膽敢拒絕我,謝爾諾·阿洛韋,你本來現在就該死,可你曾是我的朋友,所以我現在留下你的性命,但我不會放過你——聽着,有一天,當你面臨可怖的浪濤,摧毀一切的海潮,你會想起我,想起我能做什麽,然後你會來見我,你會來求我,而我,”它咯咯咯地笑着,風雪跟着他的笑聲一起呼號,“我不會為了無聊的願望去凍住浪花,不過,如果是為了報複你,我會的。你會來見我,為了你那些無聊的沙雕,你會來求我,這是你無法抵抗的海潮,因為我會答應你的請求——但你知道,你要付出很可怕的代價。”
它把手裏的冰放到桌子上:“看着它,看着它想想我能做到什麽。”它張開雙翼,消失在狂暴的風雪中。
謝爾諾跌坐在椅子上,當屋子裏的風都平息,雪花都融化時,他才擡起頭來,看着放在他圖紙上永不融化的冰,看着冰裏永不毀損的沙雕。永遠凝固的年少的人,永遠凝固的年少的龍,永遠凝固的一刻——那時他們正為第一次共同飛翔的快樂暢快地大笑。
他捂住自己的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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