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爺爺陪着陶淮南快三年了。

田奶奶去世前眼睛就不好了,那時候十爺爺就經常咬着她的褲腳幫她指方向,還會提前叼走或踢走路上的障礙。

因此它後來被送到陶淮南這兒,陪着這麽小一個眼瞎的主人,簡直是輕車熟路。

在遲苦來之前,陶淮南最離不開的就是十爺爺。哥哥有時太忙了,也不是每天都在家,哥哥不在家的時候就只有十爺爺一直陪着他。

所以此刻要讓陶淮南接受這件事真的很難,陶曉東摸摸他摳在沙發邊的小手,坐在地上和他說:“爸媽也好,十爺爺也好,他們都在陪着你,沒有離開你。”

“我不想要這種陪着。”陶淮南鼻尖和眼睛都紅了,說話時嘴唇癟起一個弧度,小孩子在用最大能力去壓着眼淚,“……我想要真的陪着。”

“哥哥陪你呢。”陶曉東抓起他的小手放在嘴邊親了親,“哥哥永遠不離開你,遲苦也陪着你。”

陶曉東說話時很溫柔,哥哥溫柔的嗓音對陶淮南來說是最能讓他安心的力量。

陶淮南不知道還能再說點什麽才能留下十爺爺,舍不得的呀。他擡起手揉了揉眼睛,下嘴唇哆哆嗦嗦地動了幾下最後被他自己咬住了。

陶曉東是真後悔了,當初不該把老了的金毛接過來,在陶淮南還這麽小的時候就讓他面對離別。如果當時接了只小崽回來的話,等到離開時陶淮南就已經長大了。

寵物的一生對于人來講,還是太短了。

老老的金毛已經不能動了,它側躺在地板上,旁邊放着水,它已經喝不了了。

門一開,它像是聞到了小主人的味道,肚子起伏得快了些。它睜開眼睛,也張了張嘴。陶淮南被帶過去摸它,金毛吃力地在他手心下喘着氣,發出困難的哈哧哈哧的聲音。

陶淮南去摸它的頭,金毛像每一次一樣,張嘴去輕輕叼他的手。把他肉乎乎的一只小手咬在嘴裏,又去咬他的袖子,咬住了之後微弱地甩甩頭。

陶淮南的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問它:“你不走行嗎?”

金毛已經太累了,它松開了牙齒,頭慢慢躺回地上。金色的睫毛一顫一顫,肚子貼着陶淮南的腿。

陶淮南抱着它,把臉貼在它脖子上,眼淚一直掉下來,洇進金色的長毛裏。

“你還會回來嗎十爺爺?”陶淮南摟着它問,“還當我的小狗。”

那是打從遲苦來,見到陶淮南哭得最厲害的一次。

跟這次比起來,以往他的哭都是小打小鬧。

金毛的呼吸漸漸慢了,再到後來就沒有了。

陶淮南摟着不松手,開始是低聲嗚嗚地哭。後來陶曉東和田毅過來抱他,想要把他抱起來。陶淮南開始尖叫着哭,被哥哥強行抱走,哭得嗓子都破了音。

陶淮南從來不這麽哭,哪怕是被送到學校去很害怕也只是坐在那兒無聲地抹眼淚。像正常小孩子一樣控制不住地大哭,遲苦第一次見。

陶曉東一直拍着哄着,摸他的頭。

聽見田毅哥想要把狗送走,陶淮南開始再一次的拼命尖叫。陶曉東示意田毅等會兒,抱着陶淮南持續地低聲跟他說話。

小孩子進入了情緒裏,大人說什麽都聽不進去了。

陶淮南大概哭了一個小時,在哥哥懷裏漸漸平靜了下來。下巴枕着哥哥的肩膀,啞着聲音問:“別送走吧,讓它一直在家裏好不好?”

陶曉東先沒說話,等陶淮南再次問的時候搖了搖頭,說:“不行,寶貝兒。”

陶淮南把眼睛扣在他肩膀上,眼淚又湧出來。

“它有它要去的地方。”陶曉東親了親他,“你不讓它走,它會慢慢爛掉,會生蟲子。”

陶淮南晃着頭不想讓哥哥繼續說了。

這話對小朋友來說太尖銳了些,田毅碰碰陶曉東的腿,讓他別說了。

陶曉東卻繼續道:“哥哥也很想讓它永遠陪你,但是哥哥做不到。你如果還想要小動物哥可以再給你帶回來,但是現在我們要接受這些。”

他一邊摸着陶淮南哭得汗濕的頭發,一邊對他說着話。

等到陶淮南哭得沒那麽厲害了,陶曉東把他放了下來,讓他去道別說再見。

陶淮南摸着十爺爺已經不再起伏的肚子,眼淚又無聲地落下來,從眼睛迅速滑到下巴處挂着。

曾經哥哥帶金毛到他身邊的時候,跟他說以後這就是他一個人的寵物,能在沒人的時候陪他玩。小孩子心裏對自己的東西總是有歸屬感,會有種獨立于其他事物的親近,因為這是我一個人的。

“我怎麽辦呀……”陶淮南嗓子啞得讓人聽了不忍心,他晃晃手,搖搖金毛,“我沒有狗了……”

他難過地叫着“十爺爺”,一個看不到東西的小瞎子,蹲在那兒又絕望又孤獨。

遲苦突然捉住他的手,把他的手從金毛身上放在了自己膝蓋上按着。

陶淮南還要繼續去摸已經涼了的十爺爺,遲苦說:“以後我是你的狗。”

陶淮南眨了眨眼睛,低着頭說:“你不是呀……你是遲苦。”

遲苦身上臉上還挂着沒消利索的疹子,小紅點挂了滿臉,對陶淮南說:“你別哭了,我給你當狗。”

“那你能一直陪我嗎?”陶淮南啞着問。

“能。”遲苦說。

陶淮南跟他握着手,下巴上那滴眼淚墜不住了,砸在自己膝蓋上:“那我也能一直陪你,我也給你當小狗,我們互相當小狗。”

童言童語也灼心,陶曉東跟田毅對視一眼,聽着小孩子不合時宜的話,也沒去打斷他們。

最後十爺爺被送回了田毅奶奶的老家,在離奶奶墓地不遠的一塊地方。老金毛回到了老主人身邊,她們終于能長久陪伴了。

小主人還有自己的人生,他漫長的一生才剛剛起了個頭。

回去的路上陶淮南沒再哭,鼻子尖通紅,眼皮也都腫着。他一直緊緊攥着遲苦的手,是難過時的移情,是他封閉窄小的世界裏新的指望。

現在遲苦是他的小狗。

跟十爺爺一樣,是他一個人的。

那晚陶淮南睡在遲苦的旁邊,抓着他的手,偷着和他說:“以後我聽你的,你也要聽我的。”

遲苦今天對他很有耐心,不嫌他煩,可能是白天的陶淮南哭得實在可憐。遲苦閉着眼睛答應了聲“行”。

“因為我們都是小狗。”陶淮南也閉上了眼睛,過會兒眼角落下了一滴眼淚,輕聲說,“我好想十爺爺呀。”

遲苦按按他手心,陶淮南說:“我不會讓你像我現在這麽傷心,我不離開你。”

“睡吧。”遲苦糙小孩今天全部的柔軟心思都已經用光了,這會兒不太能繼續跟陶淮南在一條線上。

陶淮南自己偷着哭了會兒,然後牽着遲苦的手慢慢睡着了。

從這天開始,他們倆好像達成了什麽小孩子之間的默契的約定。

陶淮南長住遲苦屋了,只有偶爾陶曉東想摟摟他的時候才會被抱回去當個娃娃摟一夜。遲苦對陶淮南也耐心了一些,雖然也會讓他“別煩人”,可跟從前比起來還是軟和多了。

過年的時候哥哥問陶淮南還想不想要小動物了。

陶淮南瞪着大眼睛問:“什麽小動物呀?”

“小貓?小狗?”陶曉東說,“你想要什麽都行。”

陶淮南認真想了半天,過會兒搖了搖頭說:“我不要啦。”

“真的啊?”陶曉東問。

“真的,”陶淮南伸出一根手指頭朝遲苦的房間指了指,“我有遲苦啦。”

陶曉東攥着他的小手指頭換了個方向:“往哪兒指,在這呢。”

陶淮南“啊”了聲,又重新指了一下,晃晃手指頭:“我有遲苦啦。”

陶曉東讓他弟可愛得心都化了,捏捏他的臉,揉揉搓搓,搓到臉變形嘴噘起來。

遲苦從房間走出來,穿着套紅衣服。兩個小孩兒都穿的紅色,是黃嫂給買的,圖個過年的喜慶。陶淮南穿着襯得臉色更白,唇紅齒白一個奶孩子。遲苦瘦,也黑,一穿紅色顯得更黑了,還有點土。

陶曉東笑話他,說他又變成了農村小小子。

陶淮南雖然看不見,但也跟着樂。

遲苦從來不怕人笑話,哥倆都笑話他,他坦然自在地往沙發上一坐,說:“我本來就是農村小小子。”

“你不是啦,”陶淮南笑着說,“你現在是我的小狗。”

陶曉東彈了他腦袋一下,說他:“別整天小狗小狗的,他是你小哥。”

“啊,”陶淮南倒是乖,順着就叫,“小哥。”

遲苦彈了下他另外一側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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