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官将軍走了,我站在營帳前,只墊着腳尖兒一直望他英姿飒爽的背影消失不見。
那日半夜我發起高熱,搬回阿盧的小帳。阿盧給我診治,推測是我白日裏在風裏站得太久太久。
“阿盧,你說我一覺醒來,将軍就能回來了麽?”我拉住阿盧的手臂,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在我狹小的世界裏,阿盧的話始終是正确的答案。我想聽他說能,但是他不沒法這麽說。
連我自己都知道。
一下子,我頭疼得眼角逼迫出眼淚來。
阿盧喂我喝藥,拍着我的背讓我陷入了沉沉的無涯的睡夢中。
風寒痊愈,我便跟着阿盧幫忙整理藥草,也給一些傷病喂藥幫他們換藥。但是我不願意呆在那個充斥着病痛和藥草味道的營帳裏。
離傷痛和死亡的距離都太近,近得不留一點餘地。
有時候我坐在營帳外,什麽事情都不做,抱着雙臂看着來來往往巡邏的士兵,看着遼遠的地方成群的馬匹俯頭吃草。
寧願為國家安寧放棄生命的人們,多麽的勇敢。
我不明白為什麽胡人要襲擊大盛,自從我有記憶以來,大盛就從來沒有出兵去攻擊他們,邊度城甚至能容納胡人居住、做生意。他們為什麽要打破這樣的平靜?為什麽要有死亡?
我想到藍眼睛說過的他的女兒沙朵。
我不敢問別人,那次吃了我們糧草被消滅的胡人當中有沒有藍眼睛。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生而為漢人,而他們生而為胡人。這之間,沒有好壞,沒有對錯。
戰争面前,容不下這些好壞對錯。
阿盧說我近日越發沉默,不像以前瘋瘋癫癫開開心心。
但是我看得出來,阿盧也一樣。
這就是戰争嗎?
那我希望,這個漫長而遼遠的冬天趕快過去吧。
十多日後,阿盧給我帶來一個令我驚恐的消息。
官将軍的隊伍已經深入敵後數日,幹糧吃緊,派人日夜潛行來請顧将軍派兵支援,但是顧将軍只派出去五百人。
“五百人?”我不敢相信阿盧的話傻傻地舉着手指。在這廣袤的境地裏,五百人騎馬出去,不過片刻就能全部看不見了,簡直就是螞蟻一般渺小!
阿盧伸手抹去我臉頰上落下的眼淚,彎腰坐到我身側,“顧将軍或許是另有打算。官将軍是天朝聖人,自然會平安歸來的。”
“是麽?”他是聖人麽?我如何看不到他像戲文裏唱的那樣長着三頭六臂,也能駕馬翻牆越嶺?“阿盧,你給我說說将軍的事跡好不好?”
阿盧攬住我的肩膀,将我腦袋埋在他的堅固的臂膀上,“聽說,官将軍年少就跟着天下最有名的謀士學習,十三四歲時候文韬武略樣樣都能,老師說他已經不必再學。後來做了太子伴讀,太子繼位以後,他自請去大盛與安南相鄰的睢央做節度使,後因元梁多次侵擾我們大盛,他自請去嶺北,多年間平定數個邊地叛亂、攘外安內,功勞很大,元梁、安南的皇帝将軍都敬畏他。他每每離開一處當地百姓夾道相送,百姓稱他聖人在世。再後來皇帝賜他做文鼎将軍。我還聽人說,皇帝要把親妹妹,也就是當今的長公主嫁給他。”
“是嗎?”我頓頓地反問,目光無神地望着遠處的點。起風了,我瑟縮着躲向阿盧。
原來他是這樣厲害的人物。“他會平安回來的!”我堅定地說。
世上已經多年沒有聖人,上天怎麽能舍得讓他輕易死去?!
我有時候望着天邊的雲彩,總覺得這個冬天像是做了一個夢一樣。戰争來了,帶來了一個陌生而厲害的官将軍。
三日後,我在阿盧營帳裏幫一個士兵換藥,他的手臂被人砍傷,快要傷愈,只是疤痕特別難看。
藥草連聞着味道都十分毒辣,我知道敷上去會疼死人,但是他咬着後槽牙愣是沒有叫出聲。我照顧他好幾次,知道他跟阿盧一般年紀,很佩服他。
等幫他将藥換好,我才看見阿盧站在我身後神色極複雜地望着我,有點無神,好像有什麽話不方便開口,我站起身将手在圍在身前的粗布擦了擦,“阿盧,怎麽了?”
“魏都統回來了。”阿盧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我豎起耳朵才分辨出來,之後便沖過去,“在哪裏?官将軍呢?”
魏都統孤零零地躺在營帳裏,少了半條手臂。
我去之前,已經有軍營裏最好的大夫給他上過藥,他也已經沉沉地陷入昏迷。
阿盧将他從外面打聽來的消息轉達給我,魏都統是一個人逃出來的,老馬認路将已經昏死的他帶到此處。
我抱着膝蓋坐在魏都統的床邊,不敢吭氣兒。我要看着他睜開眼睛,問問他官将軍和程副将呢!
第二日中午魏都統醒過來,第一眼看到我,眼神很淡,幹涸的嘴唇張了張。我拿起一側備好的幹淨棉布沾了點兒水細細在他唇上抹了抹。
他舉了舉已經缺失一半的上臂,苦笑。
我只想問問他官将軍呢,翹首以待他終于醒來,但是問不出口。
這時候有人端着滾熱的湯藥進來,我忙接過,然後一勺一勺地吹涼喂給他。
魏都統沒開口說話,我将空了的藥碗放在一側,看着他英武不凡而此刻蒼白無力的面容失語。
許久魏都統才像是再次清醒一般對我說,“流火,将軍沒事。”他的聲音特別輕特別輕,簡直就是蚊子嗡嗡聲,我多害怕聽錯,趕緊将耳朵附過去,急切的說,“你再說一遍!”
“将軍,沒事。”他笑着說。好像他根本不曾失去一只左手,當他說出這話的時候眼睛裏露出的是欣慰和寬慰。
我瞪大眼睛——我幾乎已經以為将軍沒了,但是他告訴我,将軍沒事,我扯了扯嘴巴大概露出一個特別難看的笑容,但是眼淚總是嘩嘩落下來。
“噓。別對任何人說。”魏都統囑咐道。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只要将軍沒事就好!我重重點頭,答應死守這個秘密。
對于戰争啊,我從來一無所知;但是人的生命,我知道向來強悍。
冬天再怎麽漫長,春風拂過大地的時候,枯竭許久的地面就會冒出新綠。
我安心留在魏都統身邊照料他,顧将軍派了許多人來守衛他。
我這才知道,戰争的最終大幕才緩緩拉開。
魏都統的傷勢慢慢将養着,不再輕易流血,我也沒見過他對此流露出半分傷心。他在這方寸營帳裏時時翻閱堪輿圖其他什麽也不多說,藥來了便喝,飯來了便吃。
我就蹲坐在他床側守着他。
“流火,你可認得字?”魏都統忽然這樣問我。
我隐隐覺得不識字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有些難為情的搖頭。
“倒也沒事兒。我魏靖遠也不曾學一個大字!來,我教你認這堪輿。”魏都統讓我坐到他身邊,将堪輿圖的一半放在我的膝蓋上。
上面密密麻麻的蚯蚓似的圖案和小字,他一點一點的教我。讓我學着分辨什麽是山川湖泊、什麽是邊塞沙漠,又告訴我大盛的都城鎬京在哪裏。
我看着薄薄的牛皮上畫着的高山大河,心胸之間忽然生出許多的氣魄,“我要是能去看看太行山看看黃河就好了。”
“能啊,怎麽不能!”魏都統笑呵呵哈地輕聲說,他的體魄底子好,恢複得很快,但是他依舊壓着聲音說話,總是令別人以為他為傷痛沉郁。
但是他沒說我怎麽才能去登山看河。我也不知道。
“将軍現在在哪裏呢?在這裏嗎?”我指着特別靠北邊的地方,是很靠近胡人的地方。
魏都統伸手将我的手指挪到另一個地方,“這兒。”
我不解,官将軍去胡人腹地,怎麽會在這裏,這裏那麽靠近邊度城。
魏都統大概也沒打算與我說明白,只拍拍我的肩膀,“很快,将軍就會回來了。”
我不知道魏都統口裏所謂的很快是有多快,日子總是跟井水一樣,一點波瀾都沒有,我急得燒心也沒任何作用。
顧将軍接連折損了幾員大将,聽說他自己也已經病倒。我隐約能感覺到大家已經沒有之前那麽平和。
臘月二十三那日,胡人無數兵馬圍攻營帳,顧将軍親自帶兵迎敵。
營帳外厮殺猛烈,我錯以為胡人已經勇猛至此,一時間也被吓住,只呆愣愣地看着鎮定如舊的魏都統。他不急不徐地拿起挂在一側的甲胄。
我見他左手不方便,也顧不得外面慘烈叫聲,趕緊上前幫他将甲胄穿戴好,又将佩刀遞給他。
刀光折射刺眼,我稍稍仰頭看他以笑眸對我,聽他說:“流火,你真是個勇敢的姑娘。”
是嗎,我還記得他對官将軍說我有将門之女的樣子呢?
我來不及做反應,帳外已經有人沖了進來,帶着肆虐的冷風,有人旋而跪在魏都統身前。
魏都統一踏步站在我的跟前,我被籠罩在他高大的背影裏,頓覺十分安心。
“都統,屬下幸不辱命!”來者三四人,都一一單膝下跪。
原來是魏都統的人,只見他揮了揮握着刀的手,“走!去迎官将軍!”
我的腦際炸開,不是說胡人來了?怎麽又成了官将軍來了?
眼前的這些人一個個臉上都帶着狠戾決絕的神情,眼神裏又分明是那麽的興奮高昂。
而我呢,我不知道。官将軍能活着回來,就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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