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這一場厮殺,遠沒有我想象的簡單;而當我真的親眼看見活着的官将軍和程副将的時候,已經過了好幾日。

我蹲在營帳不起眼的角落裏,來報的人口中不斷地說着死傷人數,胡人如何如何雲雲。眼花缭亂的人來人往之間,我看見他意氣風華指點江山的樣子,在一衆高大威猛的将軍士兵中間似乎鶴立雞群、高高在上。

有些人,天生就是這樣的王者罷。

那天夜裏,多日未休息的将領們才退出營帳,官将軍朝我走來。

他的衣服應該跟大家一樣多日未曾換,他的身上有濃烈的氣味,走近一些我也能看到他下半邊臉上的青色胡茬。我一把從地上蹦起來,讷讷地喊他:“将軍!”

他點點頭,伸出手揉我的發頂,我一看到他就注意到他的手受了傷上面綁着白布,他對着我笑,一如天神下凡。

我知道為什麽那麽多百姓喜歡他,這樣的人,很難讓人不喜歡。他就像是堅固的城牆為百姓撐起一邊天地的安寧,生來就是令人仰望和渴慕的。

他想将手腕上綁着的我的玉佩解下來,我趕忙按住他的手,“還沒結束呢,你帶着吧。等我們平安回家你再還給我好不好?我爹爹在天之靈都會保佑我們的!”

他神情淡淡的,只道:“是啊,你爹,會保佑這大盛江山的。”

我爹能不能保佑大盛我不知道,但是應該能護住他的安全。

他讓我先去睡,自己一直站在大帳裏,可能是在想應對之策。

第二日,我才想起我被帶出營帳之時将阿盧和毛爹忘記個幹淨。我大清早爬起來,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找不到頭緒,正巧有人來報顧将軍昨夜傷重過世。

那個老将軍死了?我愣在原地腦子亂哄哄的。

阿盧和毛爹呢?

我趁着将軍們議事從營帳裏偷跑出來,逮住人就問,“你知道軍大夫在那裏嗎?”

沒人回答我,他們都像木頭樁子一樣杵在那裏,一個個都低頭不語。

天上突然開始下雪,很小的雪子打劈面打在我的面頰上,恐懼感從這個空曠的四野一下子将我困住。

我沖上去拉着一個人的手臂搖他,“你知道軍大夫在哪裏嗎?你告訴我呀,我的阿盧在哪裏?!”他不告訴我,好,我放開他,拔腿往外沖,卻被他們圍攏起來攔住,“讓我去找阿盧,放開我!”

“胡鬧!大将軍營帳外,大吵大鬧成何體統!”有人從營帳裏出來大聲喝我,我被他們攔得手足無力,又被這陌生的呵斥吓住,緩緩轉身。

那高得跟山似的将軍背後,又走出個人來。他看見我,長眉微驟,揭下身上的蒼色披風朝我緩緩走來。

我朝他撲過去,“阿盧呢?将軍你帶我去找阿盧好不好?!”

披風劈頭蓋腦地裹住了我,我的眼前一片黑色,整個人被他抱起來,只聽見他說,“世上已經沒有盧憲此人。”

“不!”我猛的捶在他的身上,哭喊着要掙脫他,奈何他的力氣着實大過我幾十倍,跟鐵鉗似的抱着我一點反應都沒有。

阿盧阿盧,阿盧阿盧。

我的阿盧哥哥——我不相信!

我怎麽能相信他的話,他在軍營裏忙着打仗怎麽知道我的阿盧哥哥去哪裏了?我從寬大無邊的披風裏掙紮出來。營帳裏已經沒有別人,只有官将軍冷冷地看着我。

他的臉色黑得吓人,眼神冷得跟雪子一樣。

我止不住地哭,全身都沒力氣。

我出生以後就從來沒有離開過阿盧,幼時吃飯唐婆婆忙不過來阿盧喂我;從牙牙學語開始就欺負阿盧,什麽心事都要跟阿盧說,什麽好東西都要跟分阿盧一半。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阿盧會離開我。

沒有了阿盧,流火還怎麽活啊?

“世上的事情,許許多多都尋不到緣由。人既能生,也必會死。”他也同我一起坐在厚毯子上,聲音低沉而緩慢。

我能聽明白,但是我不能理解——我為什麽要理解,我才十二,不想看見自己的親人死去,這難道也是錯嗎?“你騙我!阿盧沒死。你怎麽知道他死了呢?胡人來的時候你又沒有在軍營裏!”

他似乎全然沒聽見我的控訴,只是自言自語說着話:“但凡活于世上一日,便不能将生命看得透徹。你能哭,總不是壞事情。”

“我聽不懂!你不要說了!我要去找阿盧哥哥!”我奮力爬起來又被他按下去,我不甘心再爬起來又被他再一次打壓下去,我咬咬牙繼續爬,他跟着又壓住了我。“你放開我,你是大将軍,天下的百姓都喜歡你!阿盧只有我一個親人,我要去找他!你放開我。”我慌亂中揚起手臂朝他臉上打去。

當我的無力的右手碰觸到他的側臉時候我也愣住了,他竟也不躲不閃,只是一雙寒冰似的眼睛瞪着我。

我的手臂緩緩的垂落,不再說話,眼眶裏的淚水跟塞北冬天永遠不停的大雪似的落下來。

他或許是生氣了,也或許是不再願意理我,起身去營帳外。

不多時,程副将伴着他一起來了。程副将朝我蹲下身,他全身武裝的盔甲,做這個動作的時候沉重的衣服往下沉了沉。“流火,我帶你去看看可好?”

我眼光一閃,立即去看站在桌案那邊的官将軍,激烈地點頭,趕緊爬起來。

程副将起身朝官将軍躬了躬腰,“那末将帶流火去一趟。”

“嗯。”他頭也沒擡,指了指我身後。我望去是那條被扯亂的披風。

程副将比我明白他的心思,趕緊去撿起來,但是披風實在太長,我身子短小。無法,程副将将之對折裹在我的肩膀上,讓我自己抓好。

我坐在馬上被程副将護着,他似乎在低聲嘆氣,但是也沒有說什麽話。

胡人應該已經被逼退了,原先的大帳已經被燒殺得不成樣子。上百成千的屍體遍布在我的眼前在我們的馬蹄下。

馬兒幾乎都沒有下腳的地方,我不敢想象,要是那天魏都統沒有讓人帶走我,是不是今天我也就如他們一般死在這裏!為什麽那天我沒及時想到阿盧和毛爹?!

“阿盧和毛爹沒有活着的可能了嗎?”我抱着披風一陣陣發冷。

程副将将馬兒拉到別處,“顧将軍死後,此處片刻之間便成灰燼。無人生還。”

我不懂,顧将軍和官将軍難道不都是大盛的将軍,為什麽顧将軍死了官将軍無動于衷?甚至連軍報都不曾發往朝廷?但是我無法問程副将,我第一次意識到,他是官将軍的心腹,就好比少了半條手臂從胡人手下逃回營帳的魏都統。

“或許他們逃走了呢?程副将我想下馬。”

程副将率先跳下馬然後護着我下來,他莫名地說了一句,“你也應學會騎馬。”

我顧不上他說的話,朝着我僅知道的方向跑去找已經都燒得焦黑的營帳。

程副将沒有跟上來,他身後還跟着兩百士兵,都站得遠遠的。沒有人跟我一樣一個一個營帳去找,沒有人試圖翻開屍體看看死去的面孔是不是自己認識的人。

但是都沒有,沒有阿盧的屍體,也沒有阿盧的痕跡。我找到了毛爹,他被胡人的長刀刺中倒在營帳裏,胸口是大片大片的幹涸冰涼的血跡,他的手甚至還摸着藥罐。

我跪在毛爹的面前,不敢看他的樣子,泣不成聲。這個不善言語的老人對我一向和善客氣,而對阿盧如親生兒子一般親近。

程副将遣了兩個士兵幫我就地挖了墓穴埋葬毛爹。

“程副将,我不識字,你幫我給毛爹立個碑好嗎?”我哀求道。

他點點頭,有人找來一塊木板,程副将從靴子裏拔出一把小巧的匕首,“你可知他全名?”

我鄂住,“我和阿盧喚他毛爹,應該是姓毛……名字……”我倉皇地去看已經被埋在地下的毛爹,甚至連個名字我都不曾知道。

“便做毛氏之墓罷。”他似乎也心有感慨,幾番悵然。

我看他啊動作快,不一會熱便已經刻好,落的是我的名字,流火。我跪在一旁看他将木板□□墓前。

我哭着給毛爹磕了幾個頭。

程副将掏出酒袋子走到墓側倒了點兒酒。

我知道他命人幫我去找阿盧了,但是沒有人回來告訴我找到那樣一個人。

我走的時候問程副将,這些無家可歸的人要怎麽辦,程副将沒有一直沉默着,直到回到官将軍的大營都沒有回答我。

官将軍長身立在高挂的堪輿圖前,已經換過一身衣裳,長發也已經理順,見我失了魂跌跌撞撞地走進營帳,似乎是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應該問誰。問他嗎,他高立的背影離我那麽遠,我倒在地毯上,兩只眼睛直直盯着大帳頂。

大概是哭得太累,我不知不覺地睡着,又悄無聲息地醒過來,大帳裏還是只有官将軍,而他也還是站在那裏,像是那年阿盧帶我偷偷爬上邊度城的城牆頭上望見的遙遠的雪白的高峰。

“醒了便吃點東西罷。”他也不回頭就知道我已經睜大眼睛看着他。

我爬起來,将擱在一側矮桌上的冷面餅拿起來啃了一口,面餅實在是又硬又厚,我惡狠狠地咬下去牙齒鬥争半天才咬下一點點邊角,只得更加用力地咬下去,一小口一小口得吃了很久。

“若是不好吃,便叫人換了就是,何必哭?”他走來微微扯下衣擺蹲在我的面前和我平視。這幾乎是他最溫和的時刻。

我困難地咀嚼好多下才咽下去,冷冷地對他說:“還不知道多少人吃不少這面餅,我不嫌棄。”我想,他是有意對我這麽好,不想我因為阿盧哥哥而難過。但他不曉得,他越發這麽溫和可親就越發讓我難受得想起阿盧哥哥。

面餅抵在牙關裏,我咬着咬着就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他怕是也煩了我這麽沒休沒止地哭,眼尾一挑,伸手用力從我口中奪走面餅扔在矮桌上将我扣進懷裏,拍着我的肩背說:“你如今年紀尚小,恐也不懂什麽是定數。哎。”

我雙手伸過去也攬住他的肩膀,怕片刻的溫暖被抽走似的将他抱得緊緊的,眼淚都順着落在他的衣襟上。

許久他才問我,“你家裏還有誰?”

我哽咽地悶聲回答他,“唐婆婆。”是啊,我如何回去跟年老的婆婆說,我把阿盧哥哥給弄丢了呢?

我越發哭得沒邊兒的傷心。

“她是你的親人?”

我使勁兒搖搖頭,告訴他,我和阿盧哥哥都是唐婆婆收養的,他的手指壓在我的頭發上,輕輕的往下拂過。

“流火,往後跟着我可好?”

我從他懷裏擡頭,臉上挂着眼淚鼻涕不知道他什麽意思,雙眼直瞪瞪地瞧着他。許久才回答他,“我不離開邊度城,不離開唐婆婆!”

他用自己的袖子給我抹了抹臉,動作算不上輕,直擦得我的臉皮生疼,“嗯。別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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