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二日,苦竹便領着我到一件極大的書房裏見教書先生。
這書房恐怕跟我那三間房的屋子一般大,光對開的門就兩扇,一進去便聞見濃濃的墨味。這味道我極熟悉,在軍營裏幫他磨墨多日,早就深深地刻在腦子裏。卻不知道他竟然讓我在他的書房裏學習,豈不是時時刻刻在他的眼皮底下。
我想起他拐彎抹角地說我笨,心虛地往四處找他的人影。
苦竹笑呵呵地說:“侯爺尚在休憩,流火姑娘且安心吧。”
難道我表現得這麽明顯?我扯起嘴角笑笑。
請來的先生是個瘦小的老人家,長着八字胡,兩鬓泛白,面容清瘦,神色嚴肅極了,看我的眼神冷得很。
第一日也無非說些習文之道,又勸誡我要認真聽,不要學頑皮孩子等等。
我從未進過學堂,自然充滿好奇,也無半點厭煩,托着下巴靜靜地聽他說,時不時點點頭應和他。
過午休息,我過廊去吃飯,才看見一個高高的人影雙臂舒展似乎在伸懶腰。他今日穿着碧色的衣裳,身側便是紅彤彤的梁柱,襯得他好像一株青松。
他雖然背對着我,不過我還是得上前行禮,“侯爺好。”
他有些驚訝我在後面,虛虛地掩了掩嘴,“可把先生氣倒沒有?”
我站的筆直看着他,“先生誇我有天賦,是好料子!”
他竟不反駁我,笑着說好,然後大步往前走了。背影看起來便像是個極年輕的人,潇灑極了。
我的右手始終不能擡着太久,一到下雨的日子便是酸疼難當,先生是知道這事兒的,倒是也不急着讓我練字,便說先認得字便好。
先生要比第一日可愛許多,有時候也說些好玩的故事給我聽,什麽精衛填海、幹将莫邪的,我也樂得不用認字只要聽着便是。
九月初,入了秋,邊度城早晨晚上就已經很冷。
這一日清晨,碧桃幫我穿戴,層層疊疊的紗錦全部穿妥帖還真的要她來幫忙,不然我一定笨手笨腳地系錯帶子非得出醜不可。
“苦竹一早便來過了,說是侯爺吩咐的,今日免姑娘你的學。”她蹲跪在我的腿邊替我收拾完,聲音跟黃鹂鳥似的好聽。
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那侯爺還有什麽吩咐嗎?”我伸出手扶她一把,拉着她的袖口仰頭問她。
“用完早點讓你去侯爺那裏,應該是有事兒要囑咐。”她一雙圓圓的杏眼圍着我的衣衫,撫平我的衣領。
我猜不到他要跟我說什麽,自打有先生教我念書後,他便極少來尋我開心,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考我功課,我倒是不怕他問我,連先生都說進步得快!
和唐婆婆一起吃過飯,苦竹便到了,他看起來極興奮,眉毛都似乎在笑。
我跟在他身側問他,“你怎麽這樣開心,是侯爺給你發錢了?”
苦竹背着手,哈哈一笑,“錯了。昨兒,咱們鎬京裏來了人。”
“是嗎?是誰啊?”我好奇地問。
苦竹想了半天才說,“說了你也不認得,反正是給侯爺送了許許多多奇珍異寶來。侯爺都盡數賞賜我們了。”
我恍然一笑,還不是侯爺給賞了東西,悄聲問他:“你得了什麽好寶貝?”
苦竹嘿嘿一笑,“不告訴你。侯爺召你去,肯定有你的份兒。也必定比我的好!”
可能嗎?我不知道,不過給我點兒好東西自然是開心事,“那成!咱們走快點。”說罷拔起腿就開始瘋跑。
苦竹慢我一步,在後面輕呼,“你好歹是小姐,可慢些,讓侯爺瞧見了,又得找你的不是。”
看,果然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認為他是找我的茬。我只得慢悠悠地緩下步子。
侯爺的屋前新擺了一溜兒花盆,都是好看的白色瓷盆,種着嫣紅的花兒,我指着花問苦竹這也是鎬京送來的,他點頭。
我想這千裏迢迢的竟然還能把這些東西送來,真是辛苦。
屋子裏難得的一股藥味,難道是侯爺病了?我快了兩步走進去,才見他手裏拿着一個罐子皺着濃眉在聞味道,看見我朝我招手,“坐那兒。”
我乖乖坐好,看他将罐子放在一邊,對我說,“維壬神通廣大,你的這條手臂可算還有些救。”
自打意識到手臂無法複原後,我便死了心,再也不去想這事兒。誰知道他竟然還放在心上,我猛然間熱淚盈眶地盯着他。
一時間,心裏情緒很複雜。
他照舊雲淡風輕,甚至還嘲笑我,“你且惦記着維壬,維壬也且算心懷着你。罷罷罷,待我養到你十六出閣,便将你許配給維壬罷。”
也不知道他自個兒說些什麽,我別過臉去,“程副将是個好人。”我聽見他笑得開心的,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愉悅。忽然想起那時候他來看我,說是連他都治不好這胳膊,怎麽如今就又能治好了?“能好得跟從前一樣麽?”
他低下頭一些,似乎是仔細端詳我,好久才搖搖頭,“不能。”
我也知道,到底是傷了快一年,朝他點頭,不過到底是好事情,也開心起來,“屋外的花兒也是程副将從鎬京送來的嗎?”
“這世上恐也只有你一口一個程副将,維壬如今官更比從前高,若是讓外人聽了去,真是要笑你無知。”
“我本來就無知。”我照實說,“先生說,無知無罪。”
他笑着屈起手指彈我的額頭,“念了幾日的書,就滿口先生說。”
我摸摸被他叩到的位置,呵呵一笑。
我尚且以為他不過是就是煮些湯藥給我喝,哪知竟然是要先折了我的胳膊再接回去,我一聽便冷汗都冒出來,吓得坐不住。
難怪是囑咐先生今日罷課一天,原來這般折磨人的事。
他極耐心地等我做決定,我冷汗一層熱汗一層的出,都有點覺得現在這樣也不錯,雖然不能寫字搬動重物,總好過再斷一次。
終究還是妥協了,我随着碧桃擺弄,将外衣脫去,只剩一件亵衣。房裏就只剩我們三人,他讓碧桃端了一碗藥給我喝下去,備了一塊厚厚的錦帕讓我咬在牙間。
碧桃站在榻邊,我看她也是額角出冷汗,想寬慰她,剛想笑笑,卻被劇烈的疼痛給刺激得眼前一陣黑。
他竟也沒招呼一聲就動手了。
之後發生什麽我都不記得了,最後一幕便是碧桃驚呼一聲迎上來半摟着我,她也是咬着紅紅的下唇神情不忍。
醒來的時候鼻間是強烈的藥味,碧桃守在我身側照料我,見我睜着眼睛醒來,第一句話就開心說:“侯爺是聖手,說你此時醒,你便真的醒了!”
我迷迷糊糊的想,你家侯爺這聖手可把我折騰地疼壞了。
他來看我,已經是入夜,不知道在哪裏喝了些酒水,一路踏歌歸房,長發飛揚,長眉輕挑。
也不知道他嘴裏唱的是什麽曲子,只是聲音悠揚飄渺,像是飛在空中的青鳥一般自在自得。
他似忘記将我留在自己房中,搖搖晃晃地走進裏間,隔着燭火遙遙望着我,眼眸似星辰明月,“流火,流火,你如何在我房裏?”
苦竹極難得地朝我苦笑,一把扶住他見他扶到長榻另一邊,“侯爺,您忘了,您說姑娘這傷勢旁的人怕是照料不周,需得您自個兒照應着才安心。”
他就勢半靠在榻上,微紅的雙眸在搖曳的火光中沉沉浮浮,“是嗎?大抵是醉得太厲害了,不記得了,都已不記得了。”
“那您還是記得姑娘的樣子不是?”苦竹到底是跟在他身邊日子久,說得也不生分,跪在一側幫他脫去鞋子,又替他整了整胡亂披散在榻上身上的長發,大概是怕扯痛了他格外小心翼翼。
他笑呵呵地看向我,“流火的樣子忘不了。忘不了。”
我這會子也是上半身靠着,能看到他迷糊可笑的樣子,像足一只笨貓。“我的樣子怎麽忘不了?”
“醜。”他比出一根手指直直地點着我的頭臉,吐出一個令我憤怒的字兒來。
苦竹噗嗤一笑,将他的手臂攔下,“侯爺,您先歇會兒,我去打盆水來給您稍稍擦擦再睡。”
我真是要惱羞成怒,俗語雲,酒醉吐真言,他倒是一點不假!
苦竹輕輕掩了門出去,我與他就這麽各自躺在長榻兩頭幹瞪着眼睛。我卻不再與他說話,這張嘴太歹,說得話都讓我生氣。
好在他大約也是累極了,和衣迷眼便竟睡過去,這哪還是要照顧我的樣子?
苦竹短了水盆進來看到他歪倒着睡去的樣子也直搖頭,細細拿錦帕沾了水替他好好擦了擦臉,他也半點反應都沒有。又怕他睡得不自在,将他身子扶正。
我在一邊靜靜看着,許久才問苦竹,“侯爺今天是見了誰?”
苦竹無奈搖頭,“鎬京裏來的好友,今日是送別。”
怎麽樣的好友,能讓他這樣的人醉成這般,我懷着心思瞧了瞧他,他睡得太安穩渾然不知我們在議論他。
我不能一側身子不能動彈,勞苦竹給我稍稍蓋了些被子,又将長榻中間條案上的東西收走,他輕笑着說,“侯爺白日還在說怕姑娘你睡得太蠻橫,特囑咐讓我撤了案上的精貴物什。”
我朝昏睡的人瞪了眼,真是奇了怪了,時時處處都要打趣我一番才罷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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