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皇後似乎全然未聽見這些話,賜我座位,又與別人敘話。

有個稍稍突兀的聲音道,“皇後娘娘,我聽聞齊流火乃是圭王自大盛文鼎候官桓軍營中請來,又聽人傳聞她便是那武将官桓的妾,不知傳聞是真是假?”

我望着那個說話的女子,大約要比殿上許多人都要年輕,眉深目秀,五官出衆,極為明豔照人,雙眸間的神采更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

皇後輕笑道:“是嗎?到不知妹妹從何來的傳聞?”

那女子沒回答,反笑道:“自有空穴來風吹到我的耳朵裏,我不過是提醒皇後娘娘一聲,省得娘娘識錯了人。”

皇後道:“那便是多謝妹妹提醒了。”她安撫似的看我一眼,應該是怕我多心。

我輕輕搖頭,以示自己沒事。

大概又是閑話許久,才算開席用早膳。

我被安置在皇後手邊,得她細細關照。

想來文鼎候與皇後的感情應極親近,不然她不會如此親和待我似子女。

這也是新年第一天,許多達官顯貴的命婦千金前來與皇後見禮,我始終坐在皇後身邊任人打量詢問。

我看着這些陌生的臉孔,心裏空空蕩蕩,她們臉上都畫着怪妝,發笑的時候面容略略扭曲,都很怪。

為什麽元梁女子要将臉化成這樣?

袁婆和圭王府中其他婦人似乎并不如此,難道是有身份地位或者是年輕的姑娘才這樣的嗎?

不知道大盛那些顯貴的婦人是如何打扮的,我透過叢叢人影望向無遠弗屆,遼遠的大盛,許久未見的碧桃苦竹,以及侯爺。

我已經算不清楚我們多久未見,像是一生一世那麽久。

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可能産生這樣的想法來。

還是,始終不過是我的一個人夢幻般的肖想罷了。

我低垂眼眸,不知不覺間竟然沒意識到太子就站在我的跟前。我慌忙垂頭請禮。

他輕輕落落地道:“本殿來看看你。”不知道他是原本就這樣溫和的人,還是格外對我親熱。

皇後一群人已經不知道去哪裏了,留下我跟太子,伺候的宮人也站得極遠。

我猛然擡頭瞧他,眼神裏大概極為光亮,他也極為驚訝。

因為我想他堂堂一國太子,必定熟悉文武!我吱吱呀呀地跟他說要紙筆,他大概沒聯想到我能寫字,半天才領悟過來,驚喜地問我:“你竟然識字?!”他随即皺眉,“皇後宮裏沒有筆墨,這樣,你且用清水為墨,指尖為筆如何?”

這是個便捷的好辦法,我們倆趕緊圍坐桌邊,他給我取了一杯幹淨的茶水來,遞到我的手邊。

我感激地朝他一笑,趕緊蘸水,可惜待到水珠子從我指尖輕輕滑落,在桌上形成一團水,我都不知道要寫什麽——問他什麽呢?皇後讓我将她和文鼎候的關系保密,我便不能問太子此事;而我未來會将如何,他又怎麽會知道?

想了半天,我才在太子焦慮的眼神中寫下一行字,“太子你可能告訴我齊家是什麽身份背景?我雖為齊家後人,但對此一無所知。”

大概是寫得快,右手又沒有好齊全,字歪歪扭扭很難看,我不好意思地看他。

他卻是大喜過望地握住我的雙肩,“流火,你可真是妙人兒!”

我指了指桌上依舊清晰可見的字跡。

他放開我,又似乎在打量我,才道:“齊姓乃是元梁貴姓,祖上與我洛氏同出一門。本殿雖從未得見他真容,不過他的大名如雷貫耳。”他深深地望着我,帶着莫名的激動,“父皇曾對本殿說,再不能找到左膀右臂如齊相。”

原來我的父親是元梁的相國,那為什麽要将我送到大盛?而他和齊家一門又是怎麽回事呢?

“可惜,齊相一生專情于一個女子。”太子看的眼色忽的變得嚴肅起來,“這是安南進攻的一個舞女,如今這麽多年過去,仍舊有許多關于這個傾國傾城的女子的傳聞。而齊相便傳聞與此女散盡家財,雲游而去。”

“他,沒有別的子女?”我一筆一劃認真寫道,垂着眸,覺得這個故事離我格外遙遠,似乎并不是在說我的生父的事跡,而這個舞女會是我的母親嗎?

太子端起茶杯輕抿茶水,随即搖了搖頭,“待父皇命人去找尋,齊府已經空空蕩蕩,人影不見。而世人再也沒有見過齊相。”

“那個女子,是我的母親嗎?”我想了想,寫下這句話。

太子點點頭,用一種極為憐惜的目光凝望着我,讓我生出許多許多的惴惴不安來。“流火,你是元梁的齊相之女。”

我還有好多的疑問想問,看了眼太子,卻還是咽進肚子。我劃下“多謝”二字。手指剛提起,便看見殿門口走近一個熟悉的人來。

圭王府的梓寅。

我扯起錦緞袖口擦幹淨桌上,朝太子局促一笑,然後低頭不語。

他輕拍我的肩膀,似乎在安撫我的情緒。

“太子殿下金安。”梓寅今日不同昨夜,規規矩矩地朝太子下跪行禮,英俊的面容上神色清和,已經完全不像我第一次看見時候那樣可憎。

太子随即彎腰扶了他一把,“皇後宮裏如何這麽多禮數?若讓母後瞧見,定以為我擺太子威風。”

梓寅手臂搭在太子臂彎間,笑着道:“太子嚴重了。”

我細細聽着,才驚覺,太子對梓寅說話都自謂“我”,對我對旁人都是“本殿”,可見親熱并不是面子上的往來,更應該不是礙于圭王身份,大約應該有一份別樣深刻的情誼。

再聯想到梓寅在太子面前也要裝恙,我忽然對朝堂宮廷生活半點沒有興趣。

太子對梓寅的情義是真的,而梓寅未必假待太子;可惜,大家都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梓寅側頭望着我,鋒利的眉尾輕挑,又勾唇一笑,不知何意。

太子與梓寅應該有說不完的閑話,又是萬裏無雲的好日子,他們攜手而游,命我好生在皇後宮中歇息。

看着他們親兄弟一般熱絡,我有些羨慕,又有些遺憾。想起太子口中我的父親,元梁的齊相。

現在一件事一件事擺在眼前,忽然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釋。

圭王因我随身攜着的玉環認出我的身世,而文鼎侯爺又何曾不是如此;那一切一切的青眼相加都找到原有,時至今日,我才敢拿出來一點一點去思索。

那日圭王與我說玉環來歷我便隐隐聯想到侯爺,只是不願太過苛責自己或者是苛責他,才壓制自己的心始終避開這個事實。

我站在皇後宮前,大雪初霁的晴天碧日下,我和我的影子都無所遁形。

我朝着光芒熾烈的太陽望去,眼淚拼命地擠迫出來,落下我的臉頰。

而侯爺收留我與圭王将我帶進元梁皇宮,又有什麽相同的秘密?

我到底背負着齊家怎麽樣的故事呢?對于元梁來說,對于侯爺來說,我到底能起到怎麽樣的作用?

我實在不敢往下深想,捂住自己的臉頰,心痛不已。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将我驚愕住。

“如何站在此間,可覺得冷?”皇後的聲音令我想起溫暖如斯的唐婆婆,我猛的轉過身撲進她的懷裏,嗚咽出聲。

她揮手屏退四周随伺的宮人,輕輕撫着我的後背道:“新年第一日,如何哭得這樣傷心?”

我這才想到今日是大年初一,流眼淚算不得好兆頭的事情,趕忙擦了擦眼睛,朝皇後委委身,向她表示歉意。

皇後一把扶住我,攜着我又往來時的路上走,“乖孩子,本宮帶你去看看錦華苑新開的冬蓮,你必定喜歡。”

我知她有意引開我的傷楚,立即點點頭。

那些不好的事情,就讓它們随意過去吧,未來如何,究竟太遠。

我生在北地,如何見過蓮花?不過聽譚先生談起江南蓮葉何田田,夏日一到湖水裏便是接天映日的碧色葉子與緋紅花兒,美得奪人心神。如今,竟然還有冬日綻開的蓮花,怪有意思的。

景華苑應該是一處賞花釣魚、泛舟垂釣的好地方,一入苑便是無邊無際的湖水,架曲折廊橋于湖上,湖無邊際而小橋無盡頭。宮人們早就打掃過長橋上的積雪,如今踏上長橋,正有如人在葉花間行走,人入景色,景更怡人。

冬蓮與我在書畫上見過的夏荷并不十分相似,青葉窄長而□□高直,花朵更是似飛鳥獨立,娉婷一朵綻放在數片碧色葉間。

我站在廊橋曲折處,眼前是冷冷湖面上高高盛放的一株冬蓮,我俯身輕嗅,淡淡的清香似有若無,隐沒于冬日雪味中,并不十分明顯。

我望向皇後,她正站在另一邊,讓宮人裁下幾株,另一側有宮人已經取來瘦長的青花瓷瓶。

她素手指揮着,有一種雀躍的神情,令她整個人看起來年輕幾分。

一陣輕笑聲緩緩從廊橋另一側繞過來,我站直身子,看見幾個與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子笑着走來,令我想起書裏說的,美人巧笑兮,天光無色哉;美目顧盼兮,夜月生輝哉。

她們一行六七個人,身後還有仆從宮人數十,脂粉郁郁飄來,我側身站在一邊,卻被不知從哪裏伸出來的一雙白皙柔荑給猛然一推。

我張嘴欲叫,才荒唐想起自己已經口不能言,只能任憑雙目景色回轉,然後緊緊閉上眼,掉進了這冬日冰冷的蓮花湖水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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