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我不善水,或許,在我有限的生命裏,連下水的機會都鮮少。

當沁冷的水快速沉沒我的身子,我心間第一個念想是,這輩子大概再也見不到他了呢。

是呵,他不過出現在我身邊如此短暫的時光,卻令我的一生一世都烙上他的印記。

這,多麽不公平啊。

“流火?”

有焦急的聲音在喚我。

這個聲音一會兒像在我耳邊似的很近,一會兒又遠的像是天空中飛騰的鷹。

我的意識在空中飄蕩許久,才回到自己的身體上,睜眼看見的第一張臉是太子,我朝他甜甜的笑。

我沒死,感謝救我的人,感謝命運。

我曾經與譚先生說,平生無大志,只願平安。譚先生撫着長須,笑着對我說,好,看上去極為欣慰的模樣。

現在我便是平安的,太子或許為我擔心了許久,見我醒來也笑着彎腰來抱我的肩膀,“流火,沒事便好,沒事便好。”但是他的下一句話就讓我陷入無限的昏聩中,“我今日便向父皇請婚!讓你嫁給我!”

他的手握着我的手腕,滾燙的熱度像是烙鐵一般,燙得我生疼,我拽住他的手,朝他搖手。

“你要說什麽?”太子輕柔地拾起一塊幹淨的帕子替我擦去額角的汗珠。

我想了半天,才費勁周身力氣,握着他的手掌,在他的手掌心寫道:“我已有心上人,求你另擇賢德。”

太子的面色變了好幾變,卻是更加堅定地道:“無妨,你便是別人的妻,只要和離,便可成我的正妻。”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大盛自也有和離一說,只是真正和離的夫妻少之又少,我不知元梁風俗如何,只是他作為元梁未來的皇帝,卻說出這樣的話。我慌忙寫道:“不可不可。”

太子反将我的手握在手心間,“你不必再說。我自有決斷。”他拂開我面頰上缭亂的黑發,柔着嗓子道,“你再次昏睡半月有餘,我則每日下朝來伴你。我每每讀書,一想到流火你會文識書便欣喜不已,古之聖賢尚有紅袖添香,為何我此生不能與流火暢談文略?放眼元梁,可曾有哪個女子生得如你這般出塵不凡又文秀聰慧。”

我無奈,他這是從哪裏得出的道理?我不過是一個鄉野丫頭,只是在文鼎侯爺府裏呆了些日子,得文鼎候甘露相顧,如何能與他口中所說的那些美好的詞彙相并提。我無聲咳嗽,不知嗆到何處,喉嚨生疼,猛烈咳嗽起來。

太子高聲喚醫者進來,不多時邊有老者踏進內帳,太子已在我的床邊放下一層薄紗帳,他陪着我在帳內。

老太醫讓我将手腕探出紗帳一些,他的手指搭在我的脈搏上。

略一會兒,太醫道,“太子可安心,齊小姐已無大礙。藥也已煎妥,喝上三帖便能下地行走。”

“既如此,快快呈上來。”太子命令道,他還攢着我的手,我竟然能從這手心相連的地方感受到他對我的這一份真摯的情感。

太醫讓宮人呈上來的藥極苦澀,太子另吩咐準備一盤糖蓮子,見我乖乖喝完藥便塞了一顆糖蓮子在我口中。

我便是在錦華苑的蓮花湖邊落的水,含着着甜甜的蓮子,說不出的奇妙。我累極了,在太子手掌寫道:“我困極,太子你也休息去罷,遣宮人來照應便是。”

太子卻将我的手放進暖暖的被子下,輕輕摸摸我的臉頰,“我不走,你且安心睡。”

我真的是累了,他這話說到尾巴上,我便聽得模糊了,勉強微笑着便沉睡去。

等我真正能下地走路已經是兩天後,這兩日,太子日日讀詩書與我聽,他常笑,說連韓非的酷文也因我的陪伴而變得生動有趣起來。

我也笑,韓非之經世治國的文章,如何能因為一個流火變得有意思?太子自個兒可真是個妙人。

每每當他念道天地靜好、萬物存情這樣的詩篇總是要來看看我。

而我呢,又有什麽可說的呢?唯有朝他笑笑,心裏卻想着另一個人,另一個絕不會對着流火念詩說文的人。

他會幹什麽呢?

他會讓我一個棋盲在方寸棋盤上随意落子,極耐心地應對,似乎從不管我的情緒,只與棋盤為伍作伴。

我能從床上落地那日,梓寅來看我,太子上朝去尚且未歸。

梓寅一個人青衫緩行而來,我這幾日不曾出門不知外面辰光,但見他衣衫已薄,也知道春天應是已經到了。

“齊流火。”他站在門邊,遠遠地伫立着,也不走近,只是這樣清冷地喚我的名字。

我望着他,不明所以。

這人大概是我見過最會變臉的人了。我也靜望着他,他不言語我便不動。

“大盛文鼎候佑聖主以令不臣,定國亂而舉聖賢;昨日已封安國侯。真乃可喜可賀!”他橫眉冷對,仿佛與我有深仇大恨,又仿佛與文鼎候有不解之淵。

聽到文鼎候的名字我自然也是心頭一緊,那場戰争勝利了,他如今應該是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梓寅的表情我看不懂,既然是大盛國亂,他如何這般失望意冷。

梓寅走到桌邊,與我對坐,為我和他自己都斟了一杯茶水。

這是元梁特産的名貴茶葉,顧渚紫筍,我雖不擅飲茶,但桌上的茶壺不曾冷過,片刻一過便有宮人來換茶。

故而梓寅倒出的茶水散着袅袅的白煙,有些模糊我的眼。

他端起茶杯,不過喝了一口茶,又笑了,“大盛有如此能人,真是國家之大幸哉。”

我捧着小小的白玉茶杯,聞着暖暖的茶香,在心裏附和他。

他話鋒一轉道,“元梁也曾出過一個名動天下的大臣,便是你的生父,齊相。”

我看他神色,似乎對我的父親也頗為崇敬,“可惜,為了一個卑賤女子,棄家國天下于不顧。如若不然,我元梁何至于要與安南皮毛相附?!”他瞪着我,好像是我毀了這個元梁名相似的。

思及,他當初出現在文鼎候的軍帳中,我大致可以猜得到,他應該是希望大盛國內越亂越好,趁亂攫取元梁的利益。

可惜,大盛有文鼎候,如今亂平,元梁應該是撈不着半分好處,更要處處忌憚大盛。

我喝着茶,突然覺得思緒如同這淡淡煙氣一般混亂起來——我忽然想到我是一個元梁人,而曾經與我有關的一切都與大盛有關。

他或許已經從我渾濁的眼神中看清楚我的糾結和矛盾,轉而寬慰我道:“你生來便做大盛人,如今一時之間要你以元梁為家國,恐怕是極困難的。”

我瞅他一眼,真是個捉摸不定的人。

他忽的又爽朗一笑,原本沉沉壓着的眉頭舒展開來,似乎初春暖陽,“太子要納你為正妻,卻是說你不樂意。流火,你可真是有意思。”他說着便站起身來,看樣子要走。

我也随之站起來拽住他寬闊的袖子一角,他警惕地看着我。

我想了半天,終究還是松開手,我不能将自己能書能寫的事情告訴他——我想太子必定也為保密,否則他今日來不會輕易這樣就能走。我搖搖頭,朝他扯扯嘴角做個無奈的表情。

他撫了撫衣袖,頭也不回地走出去。

我尚未來得及理順這些人和這些事情,門口有宮人大聲禀告,“皇帝陛下駕到。”

我從凳子上站起來,想了想還是按照規矩跪下去迎接大駕,心道太子今日是去哪裏,怎麽都不見人影?

皇帝還是那日除夕夜看見的樣子,只是好像精神不濟,大約春困秋乏的緣故。他長得極魁梧,擋住大門一片光芒,并且站在那裏極久。

我自從到了元梁,便極少跪着,賴因元梁地面潮濕此處皆坐高椅睡高床,不似大盛人人都是席地而坐,卧榻而寝,便如吃飯時候,也安跪于腿上,所以我雖然跪着好一會兒并不覺得累。

“起來罷。”皇帝的聲音由遠而近,慢慢地游移到我的頭頂,聲音極有威儀而令人肅然起敬。

我垂手立在一側。

“流火,朕此趟來便是要問你要一樣東西。”他開門見山地道。

我有什麽?元梁皇帝親自來取?我不解地擡頭看他。不知不覺見,屋內已經只剩我跟皇帝兩人。他背手而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齊相有經天緯地之才能。”皇帝的話蹿進我的耳朵,但是卻令我不解。

皇帝轉身看着我,方正的的面容上是淡漠的神色,他的眼色極淡,明明望着我,又好像并不是看着我,而是透過我看着別的什麽人。“朕當年極賞識他,曾禦筆朱批命他著述韬略,命他盡施才華為國效命。”他微微挺了挺肩膀,極為冷然地俯視我,“他卻不顧皇恩,棄家國于末。”

皇帝震怒,仿佛帶着些許遺憾和沉痛,“倘若齊相尚在,朕的元梁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國家一詞,于我太過遠大,我只是靜靜望着皇帝。

他話鋒一轉,提到我:“流火,今日晾兒與朕提及你,央朕将你封為太子正妻。”此刻,他看我的眼神忽然一變,似乎像是在考量我一般。

我拘了拘禮,卻搖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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