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滿月輕上柳梢頭,這場宮廷宴會已經舉行過半,衆婦人也似乎聊得累了,說話聲音也輕了許多。
忽的聽到不遠處大臣中間有人厲聲道:“侯爺如此這般行事,難道未曾想過會令聖上、太後心寒,會令百官失靠?”
難道侯爺又舊事重提,将辭官一事提上議程?我挑眉望去,卻見他也在看我。
太後安撫道:“本宮将此事在今日提,不過是望衆卿家替皇上與本宮留住安國侯。如今國家初定,到底離不開能臣。”
臣子們紛紛起身相勸,皆是國家不穩皇帝年幼,希望安國侯以大事為重。
也不知侯爺如何作想,只是一臉沉色,不言不語。
大抵最後也沒落下個結果,侯爺帶着我先行告退,我們便出了宮。
我問道:“如何,今日提起此事?”
“不過外戚要我個态度而已。你不必擔心,我自有法子。”
我點頭,忽的想起進鎬京以來從未見過程副将,今日也不曾在大臣中間找到他的影子,忙問道:“程副将呢?”
“年初我便将他遣去治水。留在京裏,無長久之安。”
程副将也曾勸他取代皇帝而稱王,想必早就有反之心。也難怪侯爺對政事不上心思,這一個兩個都逼着他造反,他便是不造反也成亂臣賊子了。
回了侯爺府,他不知是不是因為吃了些小酒,又拉着颠鸾倒鳳一回,只令我氣喘籲籲。
他撫着我的背,指腹流連我的肌膚。人看起來心事重重,我卻不知如何問他,只累極了昏昏睡去。
第二日,太後的封賞送到府裏,我握着沉甸甸的聖旨有些許失神。
要真正論起來,我半分名分都不曾有,如今卻已經诰命加身,若不是侯爺的身份貴重,恐怕早就叫世人的白眼給定死在貞潔牌坊上了。
海棠扶着有些失神的我起身,她平日裏跟我最為親近,輕聲問我道:“小姐如何不開心呢?”她眉眼帶笑,看起來的确比我高興地多。
無所謂開心不開心,想起昨夜侯爺辭官一事太後提起來,加之朝臣的表現,我也不知道這賞賜是不是燙手山芋。
我讓陳伯将賞賜分了些給下人,也算是不枉他們殷勤照料我與侯爺。
日子過得不鹹不淡,冷不丁已經深秋,我一人獨守空房,海棠手裏拿着雞毛撣子左邊兒掃掃右邊兒撣撣,我望着窗外,烏金西沉,院子裏的老梅枯枝新綠,但是心裏總空落落的。
海棠嘀嘀咕咕地道:“小姐,你今兒怎麽也不練字?怎麽來看着外頭,是盼着侯爺早早回來嗎?”她說着便笑起來,如今處得熟悉了,她倒像是我的妹妹一般。
今天的确沒心思練字,連藏在角落裏給侯爺縫制的錦帕也擱置了,古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是一時片刻不見他便如過三秋。
“廚房今天炖了烏雞湯,我去端來小姐先喝點兒,否則等侯爺回來大概要餓了。”說罷,海棠擱下雞毛撣子便出了房門。
我約莫是情緒不佳,連帶着胃口也出奇地差,這碗烏雞湯可算無論如何都喝不下去,白玉盞擱在手裏,我卻難受地緊,絲毫感覺不到半點香味。
“小姐,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可要讓陳伯去請大夫來瞧瞧?”海棠關切地問我。
我搖搖頭,放下白玉盞。
過了半晌,覺得好受一些,方想海棠說的也對,侯爺回來得晚我還是先吃一點兒墊墊肚子,剛端起來,卻見侯爺匆匆進來。
海棠朝我眨眼笑笑趕緊退出門外。
我呆呆地望着面色冷沉的侯爺。
“靖遠反了。”他幾乎是将這幾個字從唇齒間嚼碎了瀉出來,壓抑又迫人。
我不知為何彎腰不停地嘔,手中的烏雞湯也盡數灑在自己的裙擺上。
門外的海棠大概也萬分驚訝,趕緊撲進來照料我,“小姐?”
侯爺彎腰将我抱起,掉在地上的白玉盞被他踢到一角,他将我抱上床,為我把脈,不知為何臉色一會兒一變,又換了左手搭脈,許久才對海棠道:“快去弄些熱水來。”
海棠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我按着自己的心口,那一陣的惡心已經下去了,問他道:“我生什麽病了?”
“流火,你有身孕了。”他神色複雜地道。
孩子?
我目愣口呆,如何會在這個時候有孩子?我望着他,瞬間明白他為何心事重重。
他的大手按在我的肚子上,“放心,我定會護着你們令他安然出生。放心流火。”他擁着我,我卻看見站在門口舉步不前的海棠。我掙脫他,對海棠道:“海棠,你将熱水拿過來。”
她到底對侯爺犯怵,只将裝着熱水的銅盆擱在床前。
我道:“你先下去吧,門掩上。”
侯爺已親自彎腰下去擰布巾,他又替我解開上衣,将熱巾捂在我的心口處,“若是往後再有想吐的情形,便如我這般做。明白了?”
我點點頭,如今袒露着衣衫,到底不好意思,只自己按着。又想起他的話,“魏将軍如何會反?”
“到底是逼我做決策。大概也是随了我這些年,心涼了。”他嘆道。“如今取了南方八城。勢如破竹。”
我不懂這些,只問道:“盈盈姐姐呢?”
“尚且不知。”他拉着我的手,“皇上已下令命我統帥三軍明日啓程斬殺逆賊。流火,此行我不能帶着你了。”
我的手被他牽引着落到我的肚子上,“這是我的第一個子嗣,我要護他安然長大,流火,答應我,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卻還在想盈盈,“她的孩子恐怕也已經出生了吧!她當初告訴我魏将軍給孩子取了乳名叫欽兒,也不知道……”說着我便流出眼淚來,此情此景歷歷在目,我還說路經必定去看望她和孩子。
侯爺将我的手握得很緊,“流火,人皆有命,不必多牽挂。”
我不懂,太平盛世不好麽?誰做皇帝又如何?“你告訴我,盈盈姐姐會不會出事?!”
“流火,我不知真相便不能胡亂說與你知,你可信我?”他板正我的臉,盯着我的眼眸。
我含淚點頭。
“我只知,靖遠雖為武人,但并不會做出對一個弱女子不利的事!”他如是說道。
是嗎?
答案即便是相反的那一面,我又有什麽辦法呢?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老來從子,這就是女人們一生的命運啊。
“你若出發征讨,那魏将軍豈不是……”我掩住嘴不敢再往下說,那是跟随他的将士,那是對他下跪為他斷手的親信,那也是一個女子的丈夫,一個孩子的父親。
“戰事無眼,你便不必再多擔憂,且養好身子等我歸來。”
我忽的明白了,眼前的他,也将是我未來的丈夫,我肚子裏孩子的父親,更是大盛的安國侯,是心系天下的大将軍。
我的淚水簌簌落下,譬如門外秋風輕掃落葉。
我生命的另一個冬天又即将拉開大幕,我抱緊他,哭得再傷心,也改變不了這一切。
我所見識的上一場戰争帶走了我的阿盧,帶走了魏将軍的一只手,也毀了我的右臂。
“這一次,我要你起誓,你會平安歸來。”我怔怔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
他從床榻上落下,單膝跪在榻邊,握着我的手,一個字一個字地重複,“我上官桓發誓,一定大捷而歸。”他滾燙的吻落在我冰涼的手背。
我的不安,并沒有因為他的諾言而消減半分,明日便是分別之時,我坐立難安不能自已。
夜晚他去書房議事,我召來海棠将他的盔甲收拾出來,将軍出征迎百戰,而我只能輕撫盔甲聊以安慰。
“小姐,莫要太難過,侯爺乃是将星,如何會輸?”
我抱着渾厚的頭盔,始終安不下心,想來想去,“海棠,你将我未繡完的那塊帕子取來。”
海棠放下剛拿起的一對軍靴,匆匆去裏屋取了我的繡帕,疑惑地問我:“難不成小姐要現在繡完?這如何使得?還有三四分沒繡呢。”
我搖搖頭,從她手裏接過帕子,将之細細地納進頭盔的皮革裏層,“待他平安歸來,我再将之繡完。”我将頭盔放在心口。
海棠忽的紅了眼眶,吸了吸鼻子,“小姐,你莫要這樣擔心,侯爺如今軍權在握,定能勝利歸來。”
我朝她強顏一笑,将頭盔遞給她,“我自然相信他能全身而退,不過此次并非對陣外人,而是魏将軍……”
屋門被人推開,桌上的燭火一閃,我停住話頭。
海棠也從榻上起身,整整衣擺恭敬給侯爺請安。
我正也要起來卻被他按住肩膀,只聽他道:“海棠你且退下。”
海棠垂着頭往後退出房。
我仰頭看着他高高站着。
他道:“流火,這世上有許多情誼,并不如你想的那般單純。你尚且是個孩子,勿要給自己兜攬過多的煩憂。何況如今你有孕在身,憂思過慮并不利于孩子生長。懂嗎?”
我點頭。他定是聽見方才的說的話。也是,我如何說的清楚魏将軍與他之間的關系?
我将父親的遺物取出遞給他,“這個你貼身帶着,見玉如見我。”
我沒再說那些吉祥話,也不再哭哭啼啼。
至少要有一次,我得像一個堅毅勇敢的女子一般,送自己的丈夫出征,然後安分守己地等候他大勝而歸!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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