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銀河

看他神色程教授便知他想起什麽,安慰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轉而道,“晚上留下來吃個飯,一會兒陪我下兩局棋。”

周敘言自然應允。

陽臺外有個院子,周敘言将象棋拿出,在院子裏的石桌展開,擺放。

院子裏有程教授夫人栽種的蔬菜,還有幾株月季,月季花期很長,此時正開得茂盛,周敘言目光落在其中一朵十分嬌豔的花上,驀地浮現舒悅挑唇笑的模樣。

他收回視線,在程教授對面坐下,選了黑色棋子。

第一局,程教授勝。

第二局,他勝。

第三局,程教授勝。

第四局周敘言将軍時,程教授笑道,“你小子,現在下棋都會控分了。”

周敘言把紅色的帥換下,“老師棋藝高超,我僥幸獲勝。”

程教授又欣慰又好笑,兩人又重新開了局。

“最近情況怎麽樣?”程教授問。

周敘言捏棋的手頓了頓,“基本穩定了。”

程教授點點頭,把面前的炮走出去,“平常除了上課,多出去走走。”

周敘言默然。

兩人低頭下着棋,程太太給兩人倒了兩杯茶來,便抱着家裏的貓去樓下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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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近下班時間又淅淅瀝瀝下起雨,舒悅從會議室出來,桌上放着黑色保溫盅。

秘書辦的人低着頭各自忙碌着,直到高跟鞋聲音遠去才擡頭,癱在椅子上重重松了口氣。

周一對他們來說可謂是煎熬,從早到晚會議不間斷的,本以為今天能稍微輕松些,下午卻被通知集中開會,從中午開到下班,若不是周一舒悅固定時間要離開,今晚逃不過加班的命運。

紅色轎跑一路駛出城區,沿着盤山公路一路到山頂,在一家療養院前停下。

“舒小姐。”護工笑着跟她打招呼,“你媽媽在屋裏。”

舒悅:“嗯。”

寧慧房間在二樓靠右邊走廊,舒悅推門進去,她正坐在窗前,看着用木頭封死的窗戶發呆。屋內光線昏暗,微弱的光透過木頭間的縫隙透進,寧慧貪戀的伸手去碰。

“外面是不是下雨了?”寧慧頭也沒回。

舒悅答:“嗯,下了點小雨,剛把路面打濕。”

寧慧沒再說話。

舒悅把保溫盅放下,“媽,我給你帶了—”

“你別叫我媽!”

寧慧尖銳的聲音打斷她的話,舒悅揭蓋子的手停住,下一秒保溫盅被掀翻,湯盡數撒到地上,濺到舒悅腳背。

“我不是你媽!”寧慧雙手死死抓住她胳膊,指甲透過裙子薄薄的布料陷進肉裏。

舒悅被抓得生疼,但還是沒動。

寧慧雙眼死死盯着她,“我不是你媽,不是!”

舒悅看着眼前赤紅雙目,滿臉恨意的人,努力緩了緩,“你先松開我,我把地上打掃幹淨。”

“我為什麽會把你生下來?”寧慧仿若沒聽到她的話,“我為什麽會把你生下來?當初我就該把你掐死,摔死!你就是個禍害,是個累贅!拖累我的累贅!!”

舒悅閉了閉眼,任由寧慧掐着她,像是覺得不解氣,寧慧一把将她推開,拿起床上的枕頭重重打在她頭上。

療養院的枕頭都是采用極軟的棉花,打在身上并不疼。寧慧一下接一下的打着,舒悅就站在那裏讓她打,有棉花落進眼睛,她擡手拿開。

寧慧打得累了,将枕頭扔到她身上,近乎癫狂的撲過來,“為什麽,為什麽你不去死?為什麽你不去死?!”

舒悅眼裏多有隐忍,“媽。”

寧慧對上她的眼,從裏面看到自己的模樣,像是被當頭棒喝驀地松開手,“悅悅。”

寧慧面露欣喜的去摸她手臂,“悅悅,你來看媽媽了。”

“悅悅,媽媽好想你。”

寧慧張手要去抱她,但還沒碰到—

“你來幹什麽?!看我死沒死嗎?你給我滾!給我滾!”

舒悅被推得連連後退,後腦重重撞到牆上。

“你跟你爸一樣,你跟你爸一樣,你為什麽還不死?你們為什麽還不死?!”

像是要把所有怨氣都發在她身上,寧慧不斷搖着她,舒悅的後腦時不時跟牆壁撞上。

裏面過大的動靜讓門口護工警覺,推門發現屋裏一片狼藉,趕緊商圈一左一右将寧慧拉開,另一個人給她注射鎮定劑。

原本聲嘶力竭的寧慧失去力氣,但仍有死死盯着舒悅,目光怨毒,仿佛眼前的不是她女兒,而是十惡不赦的仇人。

“舒小姐,你沒事吧?”護工問。

舒悅抓了把頭發,搖頭。

彎腰撿起地上的枕頭和保溫盅,把枕頭放回床頭,讓打了鎮定劑的寧慧躺下。

護工見狀默默離開房間,把空間留給她們。

舒悅伸手拉過被子給寧慧蓋好,将寧慧臉上的頭發撥至耳後,看着寧慧蒼白的臉,低低道,“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

看見她,寧慧就會想起舒立誠,想起摧毀她一生的那天。

寧慧手抓着她胳膊,在白皙瑩透的皮膚上留下兩道紅痕,“你......”

舒悅握着她手,将其放進被子裏,掖了掖被角,“但我只有你了。”

鎮定劑藥效發作,寧慧眼皮合上,并沒回應她的話。

房間裏靜得落針可聞,舒悅起身出去。

負責寧慧的護工站在門口。

“以後我會半個月來一次。”她說。

護工點頭,“舒小姐你也別放在心上,這段時間寧女士的情況已經相對穩定,可能是今天下雨,有點被刺激到。”護工注意到她手上的傷,“你的傷處理一下吧。”

“不用。”

從療養院出來,雨勢已經變大,舒悅也沒撐傘,就着大雨往車裏走。

下山道路變得擁擠,紅綠燈口看不到盡頭的尾燈,交警站在斑馬線指揮。

“溫馨提示,前方道路發生剮蹭,有2.4公裏擁堵,建議繞道而行。”

導航傳來提示,舒悅心裏升起一股煩躁,在又一個路口掉頭,下高架繞路。

陰沉沉的天,耳邊被喇叭聲填滿,車內空間變得沉悶。舒悅将車窗搖下,雨水飄進車裏,落在臉上冰涼。

後面有車不斷摁着喇叭,舒悅被吵得有些耳鳴,幹脆直接靠邊停車,從前往後抓了把頭發,後腦被撞的地方隐隐作痛,餘光瞥見副駕駛的保溫盅,腦海浮現寧慧聲嘶力竭讓她去死的畫面。

前面車的車主開門下車,敲了敲升了一半玻璃,“能麻煩稍微挪一下車嗎?”

舒悅擡眼,看着面前男人嘴巴一張一合,見她不說話又重複一遍,最後覺得她不可理喻,語氣也不耐煩起來。

“長得這麽漂亮,不會說話也聽不到嗎?”

握方向盤的手收緊,手背隐隐可見的青筋凸起,舒悅盯着那個男人。

都跟她作對是吧。

那就一起去死。

她笑起來,男人被她忽然地笑容弄得有些頭皮發麻,看着她右手挂擋,屏幕上顯示D。

“你想幹什麽?”男人連連後退,“瘋子!”

發動機轟鳴,就在舒悅将要一腳踩下去時,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

“舒悅。”

她頓住。

駕駛位的門被打開,周敘言俯身,掌心覆蓋她挂擋的手,掌心溫熱,稍稍用力将擋挂回去。

鼻息間漂浮淡淡的香衫味,像是悶熱夏日的一株薄荷,又像午後的冰涼汽水,更宛如陰沉天氣中透出的一縷暖陽。

舒悅任由他把自己手從檔位上松開,然後解開她的安全帶。

“車上有傘嗎?”他溫聲問。

舒悅:“後備箱裏。”

周敘言直起身,到後備箱拿出黑骨傘,撐開。

他站在駕駛位旁邊,對她伸手,“介意下來坐一坐嗎?”

舒悅偏頭看他。

周敘言碎發被雨水打濕,貼在額頭,鏡片上也聚着幾滴雨水,黢黑狹長的眼藏在鏡片後,看不清情緒。薄唇揚起清清淺淺的弧度,路燈的光落了一縷在他臉上,清隽絕塵。

他溫和笑着,見她不說話又“嗯?”了聲,極其耐心。

舒悅将快踩上油門的腳收回,手擡起,輕輕搭上那雙仿佛雕刻家炫技的手。

周敘言手指彎曲,握住她指尖,上前半步,将車和他之間遮擋嚴實,避免她淋雨的可能性。

舒悅下車,雨水砸落地面濺起水花,雨水順着傘骨落下,恰好有一滴落在她臉上,也是這一滴,讓她清醒。

她站在傘下,看着周敘言俯身熄火,拔下車鑰匙,關門鎖車,然後将鑰匙還給她。

“周教授怎麽在這兒?”她問。

周敘言單手揣兜,“過來買兩本書。”

這附近有一家連鎖書店,除了絕版的,市面上有的書那裏都有。

舒悅“嗯”了聲,又換上平時的笑,“周教授想去哪兒坐坐?”

周敘言視線落在她臉上,“舒小姐如果不忙,介意先去書店逛逛嗎?”

高跟鞋碾了碾地面,舒悅輕笑,“周教授的邀請,怎麽會介意。”

周敘言笑了笑,轉身。

這把傘是買車時贈送的,舒悅用過一次,一人撐的時候合适,兩人便顯得有些小,尤其是周敘言近一米九的高個,等到達書店時他右邊肩頭已經被打濕。

舒悅從包裏拿出紙巾,遞給他。

“多謝。”

周敘言收了傘,将其挂在門口濾水處,紙巾按在肩頭,擦拭兩下。

書店開着空調,一進去就被冷風襲擊後頸,舒悅蹙了蹙眉,才壓下去的煩躁此時又升起來。

“這邊。”周敘言說。

書店有用來供客人閱讀翻閱的休息區,跟圖書館格局差不多,恰好有人離開空出位置,周敘言讓舒悅先坐着等他一會兒。

桌子左下角貼着二維碼,供客人點餐。

舒悅剛拿起手機準備掃碼,工作人員便端着咖啡過來。

“這是您的冰美式,這是方糖,覺得甜度不夠可以适量添加。”

拿鐵放在對面,面上是漂亮的拉花。

舒悅嘗了口,甜度恰好,不甜不膩,也保留着冰美式的一點點澀。

“你快看,那邊穿白襯衫戴眼鏡的男人好絕。”

“他一進來我就注意到了,跟穿紅裙子的女生一起來的。”

“啊?果然帥哥都是別人家的。”

“但是他們真的好般配啊,男的帥女的也很漂亮。”

議論聲一字不落進入耳朵,舒悅握杯子的手微微松力,随着最後一句話,萦繞心裏的陰郁散去。

周敘言取了書回來,皆是兩本心理學相關的資料。

“周教授。”舒悅開口。

“嗯?”

舒悅手指摩挲着逛街瓷白的杯身,他眼鏡上的雨水已經拭去,隔着薄薄的鏡片,那雙如幽潭的眸靜沉而深,眉眼清俊,手翻了一頁書停下,等待她的下一句話。

舒悅喝了兩口咖啡,“如果患了很極端的精神或心理疾病,有治好的希望嗎?”

周敘言:“具體看是因為什麽引起的,精神或心理疾病并沒有那麽可怕。”他看着她,“保持良好的心态,将它當做心靈得了一場感冒。”

作者有話說:

當做心靈得了一場感冒—來自網絡。

女鵝好慘,周教授快治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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