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銀河

周敘言胸腔振動，發出短促悅耳的音節，“嗯？”

他聲音清沉悅耳，透過無線電落入耳朵，比平常略低，如山澗小溪彙入湖泊，又如夏日細雨落在水面，濺起細小水花，又一滴落在她耳朵。

舒悅嚼着那顆水果糖，将這通電話目的簡要說明，周敘言靜靜聽她說完，末了—

“好。”

幹脆得讓舒悅都怔愣一下。

打這通電話前，她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周敘言會答應，一個能因為陌生人需要心理相關咨詢而冒着烈陽跨越半座城市的人，能向更多人傳達心理學知識，他不會拒絕，但舒悅沒想他答應得如此果斷。

周敘言問：“大概什麽時候？”

舒悅估算了個日期，“下月中旬。”

周敘言又道：“可以，不過劇本我需要提前看一下，不合理的地方可能要修改。”

舒悅：“這個當然，等劇本出來我第一次時間發給你。”

周敘言“嗯”了聲，“發我微信就可以。”

正事說完，通話時間停止。

舒悅看着記錄上顯示的時間，微信彈出消息。

【Z：向您分享《威尼斯之旅。》】

【Z：試試，适合雨天夜晚聽。】

依舊是一首鋼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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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悅點開，發現和《海邊的星空》是同一位鋼琴家。

《威尼斯之旅》的調子平靜幽靜，和着窗外淅瀝的雨聲，仿佛真置身威尼斯水城，推開窗便見異國風情的街道，縱橫交錯的河道，來往平穩的小艇。

【周教授每晚都聽着這個入睡？】

周敘言在發完那條微信便放下手機去洗澡，出來時單手按着毛巾擦拭頭發，将衣服放進髒衣簍了，循着經過的痕跡擡手摁滅牆壁上的開關。

黑膠唱片低低緩緩唱着。

做完這一切才重新撈起手機。

他垂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陰翳。

【算是。】

舒悅又問：【你睡眠不好？】

這次周敘言回得更加言簡意赅。

【嗯。】

舒悅習慣睡覺将窗戶和窗簾拉得嚴絲合縫，她居住的小區規劃為高檔區域，一層樓沒幾個住戶，隔音效果做得也十分好，窗戶關上便幾乎聽不見外面的聲音。

舒悅靠在床頭，房間裏只有耳機裏緩緩流淌的音樂，看着對話框寥寥幾句的話，退出微信，翻出通訊錄的號碼打過去。

......

這個夜晚舒悅睡得很好，罕見的沒有再夢見過漆黑幽深的小巷，只是耳朵因為徹夜戴耳機生疼。

拉開窗，陽光和桂花香齊齊湧入房間。

睡眠好的結果就是第二天舒悅比以往起得早，也更早到了公司。

陳雯推開總裁辦公室門時，見到她吓了一跳，“舒總。”

舒悅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文件，銀質鋼筆在尾頁落下自己名字，然後合上放在一旁。

陳雯沖了杯冰美式進來，舒悅抿了口便放下。

“淡了。”

陳雯端過咖啡，“那我先去加一勺糖。”

再次進來時，原本的文件已經少了三分之二，舒悅聲音淡淡，“通知下去，各部分主管十分鐘後開會。”

“好的。”

會議室內，西裝革履的人左右對坐，其中有兩個穿着簡單的T恤，舒悅看了眼，也沒管。

繁世對員工着裝沒什麽要求，只要他本人自己覺得可以能出門就行。

舒悅在最上位坐下，“今天會議的內容很簡單，《舊約如歌》下架，需要一部劇在元旦檔補上，選題是心理學相關，周五之前我要看到完整的劇本初稿，其他部門根據劇本篩選相應的演員和設施。”

她頓了頓，看向制作組的人，“這次的主演由我親自挑選。”

繁世影業擁有一整套完整體系，劇本，拍攝，演員，後期制作到出品上映，這幾年相繼也簽了幾個演員，由阮慕晴帶着在各個劇裏露臉，其中有一個演技不錯的便是《舊約如歌》的女主，結果沒等到上映就直接下架。

編輯部主管問，“舒總，是社會引導向還是理論向？”

舒悅轉着手裏鋼筆，“融彙貫通這個詞需要我教你？”

“明白了。”

“還有沒有異議？”她掃了眼在座的各個高管，見都低着頭不說話，“既然這樣，繼續昨天的會議。”

“......”

繁世的會議是一周一次，數據一周比一周下滑，尤其是這周，更是出現直線下滑的跡象，原因在哪兒在座的都清楚，所有人都全神貫注不敢多言，生怕波及到自己身上。

周敘言下午本是兩節課連上，因辦公室有名老師請假跟他換課，他便由兩節變到連上三節。

他慣例戴着眼鏡，鏡片後的眸微擡，巡了圈已經快擠到過道的學生，收回視線時在側方某個位置頓了頓。

“這節課我們依舊講情緒調節的過程和策略。”

有學生舉手：“周教授，如果遇見雙相情感障礙的人，又很抗拒回避心理開導，這種情況應該怎麽做？”

周敘言右手搭着陽臺邊沿，示意提問的學生坐下，“中醫看病時講究望聞問切，心理學同理，先判斷她的情況屬于嚴重還是輕微或是固定事件刺激才會發作，若是固定事件發作，首先便是通過安撫使她情緒慢慢穩定，找到原因後進行引導，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注意力轉移。”

“雙相情感障礙同時出現的幾率較少，大部分是前者，也就是狂躁症，在經歷極端刺激下會演變為抑郁。”周敘言不知想到什麽，眼梢略沉幾分，“耐心的溝通，給她希望。”

學生了然的點頭。

又有兩名學生提問一些問題，下課鈴響起，周敘言準時合上書。聲音清冷如水，“今天的課就到這裏，下課。”

剛邁出教室，便看到百無聊賴等着的阮慕晴。

“嗨喽，周教授。”阮慕晴戴着口罩，瞥了眼他身後跟出來好奇打量的學生，“悅悅讓我給你送東西來。”

不痛不癢的一句，将他和舒悅的關系描繪得暧昧起來。

周敘言神色淡淡，“下去談。”

阮慕晴撩了把頭發，踩着高跟鞋随着周敘言進電梯。

還是上次的咖啡館，工作人員見周敘言身邊換了個漂亮女孩眼神登時變得微妙。

上課時間咖啡館的人不多，阮慕晴摘下口罩，露出那張白皙精致的臉。

“這是悅悅讓我送來的，助眠的。”阮慕晴将紙袋推過去，“她今天要開會，抽不開身，所以讓我送過來。”

周敘言鏡片後的眼有輕微情緒波動，但很快便消失不見。

“阮小姐有話不妨直說。”他道。

阮慕晴瞪大眼睛看他，後者摘下眼鏡放在桌上，狹長的眼平靜無波，像月夜下的深淵湖泊，讓人看不透卻又情不自禁被他吸引。

就如他這個人一樣。

溫和有禮，言談得體，盡管笑着但那笑并不達眼底，像是一種慣性社交的笑，第一眼讓人如沐春風，第二眼，便會發覺這個人跟預想的有出入，因為他眼裏沒有情緒。

阮慕晴喝了口檸檬汁，“我聽悅悅說昨晚和周教授在一起逛書店。”

周敘點：“嗯。”

“那她的情況—”

“嗯。”

無需再多言。

阮慕晴雙手抱臂，好以整暇的看他，“那你覺得她是屬于雙相情感障礙的哪一種？”

周敘言：“目前看是前者。”

阮慕晴接着問：“能治嗎？”

周敘言擡眼，“大概。”

他并沒有百分百的把握。

阮慕晴上身靠後，話到嘴邊轉了幾轉，還是咽下去，“你想治她？”

周敘言沒回答。

阮慕晴自問自答：“注意力轉移。”

是十幾分鐘前他剛講過的方法。

阮慕晴繼續道，“我希望你可以治她，也只有你可以治她。”

“因為，她只信任你。”

周敘言斂眼，“我盡量。”

得到回答，阮慕晴沒再說什麽，經過周敘言身邊時又補充，“這個熏香睡前十分鐘點。”

周敘言颔首，“多謝。”

阮慕晴踩着高跟鞋離開，推門出去那一刻給舒悅發微信，表示圓滿完成任務。

彼時舒悅剛結束會議，又趕往去吃飯的地方。

上次爽約的投資商為表達歉意，提出請她吃飯賠罪，定在一家高檔會所。

收到阮慕晴消息時彎了彎唇，與此同時頂端彈出另一則微信消息。

【Z：多謝。】

言簡意赅的兩字。

昨天下雨今天豔陽高照，夕陽透過玻璃照進車內，舒悅手肘懸撐車窗，因為工作煩郁的心情被一陣風吹散。

司機将車停在門口，陳雯跟她一起進去。

對方還沒到。

包廂是複古中國風裝修，暖燈吊頂，兩側牆是水墨畫，畫師筆下的遠山竹林，樓亭湖泊栩栩餘生，最後彙聚到天花板。

腳下是四方紅楠柱，頭頂是八角方亭，而她此刻就坐在方亭內用餐。一角放着檀香，像某款香水的經典味道。

沒幾分鐘，包廂門被推開，進來的人一身黑衣裝，頭頂禿了一圈，啤酒肚将襯衫頂得快要裂開。

“舒總來得這麽早。”

舒悅眉頭皺了皺，起身笑道，“王總。”

王志全握住她的手，拇指很自然熟練的在她手背摩挲兩下，“讓舒總久等了，上次實在是臨時有事抽不開身。”

舒悅面上依舊笑着，“我也是剛到，王總請坐。”

她收回手，在坐下時扯了張紙巾重重擦拭手背。

服務員拿着菜單進來，詢問是否開始點菜，王志全将菜單遞給舒悅，“女士優先，舒總點吧。”

舒悅點了幾個比較招牌的菜還有一瓶紅酒，轉而遞給王志全。

點完菜，王志全示意随行來的秘書出去，又看向舒悅身邊的陳雯，“舒總，我們談商業機密，外人在場恐怕不妥。”

陳雯擔憂的望向舒悅，後者點頭示意她出去。

包廂門打開又關上，舒悅抿了口茶，苦荞的味道有點澀。

“王總，這是繁世近兩年的數據表，關于擴展繁世風投的計劃，不知王總有何看法？”

她聲音不鹹不淡，說話時桃花眼微微上揚，塗着口紅的唇飽滿水潤，嘴角勾出淺淺弧度，白皙皮膚和紅裙形成鮮明對比反差，但又不顯得突兀。

王志全眼睛都快黏在她臉上，笑着往她這邊挪了兩個位置，“很完美。”

舒悅還是喝着茶，對他的靠近仿佛并不反感，“那王總我們現在就簽約？”

王志全故意做出一幅嚴肅的姿态，“現在不急，等我們吃個飯，邊吃邊聊。”

舒悅挑眉，“行，那我先敬王總一杯。”

王志全見她這麽會來事自然高興，“那我喝多少你也要喝多少。”

舒悅彎唇，“可以。”

“.......”

陳雯在走廊等着，幾次想進去都被王志全身邊的秘書攔住，對方人高馬大她根本無可奈何。

正來回焦急踱步着，阮慕晴的電話進來。

陳雯到一旁接聽，“喂，阮總。”

阮慕晴：“你沒跟悅悅在一起嗎？我打她電話怎麽都不接。”

陳雯如實道：“我們來見投資商，但是對方不讓我跟着。”陳雯看了看遠處在門口仿佛門神一樣的男人，用手捂着低聲道，“那個投資商一來就揩油，我擔心舒總—”

身後電梯門打開，賀星越出來就聽見陳雯細細打電話聲音，她聲音小聽不太清楚具體說了什麽，只隐隐聽到“舒總”兩字。

陳雯見有人往旁邊更走了幾分，随後放下手機，深呼吸幾下，像馬上要戰鬥的天鵝。

賀星越饒有興致的看着，對身後人道，“這小姑娘是要跟那男的打架？”

周敘言往那邊瞧了眼，見陳雯仰着頭跟男人對峙，僅一眼便收回視線，“不走？”

賀星越：“急什麽，看看再走，萬一小姑娘被欺負我們興許還能幫個忙。”

周敘言沒這個閑情雅致，但也沒走。

賀星越手機響起。

賀星越吊兒郎當的，“什麽風讓大小姐給我打電話了啊？”

阮慕晴開門見山：“你是不是在星頌？501舒悅在那兒，你替我去看看。”

賀星越蹙眉，“舒悅？”

正低頭摁手機的周敘言動作頓住，擡眼看去，陳雯被男人一把推開坐在地上，與此同時包廂裏傳出玻璃碎裂的聲音。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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