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銀河
男人穿着淺灰色短袖,頭發剔成寸頭,居高臨下的盯着舒悅,仿佛要将她的腦袋盯出洞來。
舒悅倒是沒想到會遇見舒時翼,但算了算日子,今天剛好是他出獄的日子。
舒時翼看着她,皮笑肉不笑的,“怎麽,這麽久不見不認得了?”
舒悅扯了扯唇,“三年,不算久。”
舒時翼的臉色肉眼可見發生變化,但到底比較以前有了長進。舒時翼皮笑肉不笑的,“是啊,三年,我正愁找不到你。”
“找我?”舒悅起身,目光從他臉上掃過,“牢裏的夥食好像不錯,胖了一圈。”
牢裏兩個字精準無誤的踩到舒時翼痛腳,面上的僞裝撕裂,露出本來面目。舒悅雙手抱臂,好以整暇的看他—
“想動手的話別忍着,我不躲。”
她笑着,或者說是挑釁。
舒時翼拳頭死死握緊,但也知道舒悅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倘若真動了手,她會再次舊事重演。
舒悅眉梢輕挑,“不敢嗎?”
舒時翼盯着她的臉,冷笑,“你以為我還會上你的當?”
舒悅認同的點點頭,“你媽說的沒錯,進去這幾年你的确成長不少,至少現在看起來,像長了腦子。”
“舒悅!”
舒悅臉上笑容不減,“怎麽叫姐姐的名字?弟、弟。”
她學着他的語氣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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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厭惡舒時翼,舒時翼自然也厭惡她,厭惡弟弟這個稱呼。在希望對方從未存在過這件事上,他們異常統一。
舒時翼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如果眼神是刀舒悅已經傷痕累累。
“舒時翼,我要是你出獄後就老老實實躲着,別讓我碰見。”她彎唇,眼裏卻一片冰冷,“你該知道我們倆的事還沒完。”
舒時翼跟着笑了聲,手中酒瓶掉落,在腳邊碎得四分五裂,有一片險些濺到舒悅腳背。
“我們兩個的事的确沒完,舒悅,你給我等着。”
舒時翼跟舒立誠有七分像,笑起來便有九分,舒悅動也沒動,“我等着,等着你們一家來求我。”
口頭上舒時翼并不是她對手,踢了踢地上的碎片,其中兩片撞到一起,碰撞發出清脆聲音。
舒悅還保持那個姿勢,目光淡淡看着舒時翼離開,等黑色大門重新關上,臉上的笑容割裂,眨眼便消失不見。
空氣中的酒味讓她厭惡,舒悅轉身往外面走,在經過轉角時視野闖入一道清瘦熟悉的身影。
周敘言站在葡萄架前,素來一塵不染的襯衫上多了許多污漬,确切說是泥漬,他低着頭,紙巾随意擦拭衣服上的油漬。
一陣風吹過,淡淡的香衫味湧入鼻間,舒悅炙悶的心情平息幾分。
聽見聲音,周敘言回身。
“舒小姐。”
一貫溫潤的聲音,薄唇彎了彎,狹長的眼微垂,教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舒悅看了他兩秒,邁步走近,“誰弄的?”
周敘言:“碰到的。”
舒悅從包裏拿出濕紙巾,靠過去想給他擦拭衣服上的油漬,但還沒碰到他手腕就被截住。
“不必了。”
客套又生疏,帶着拒絕。
舒悅手腕動了動,周敘言松開。
“周教授這是又怕我多想?”舒悅笑問。
周敘言收回手,“擦不掉,不必白費力氣。”
周敘言這個人就是這樣,看着溫和親近,但每一句話都意有所指,在顧及對方面子時又将拒絕的話說得幹脆。
舒悅聽懂他的意思,輕笑了聲,“倘若我非要呢?”
周敘言蹙眉,語氣淡淡,“沒必要。”
舒悅抓了把頭發,朝他逼近,“什麽是沒必要?是給我一個空號讓我找了你幾年,是下雨天送我回家,還是在看到我可能被人灌酒時跟人動手?還是細心周到的給我洗手?”
“周敘言,你對幾個女生這樣過?”
在商場沉浸這幾年,舒悅帶着上位着的睥睨和壓迫,但這些在周敘言面前好似都變成漂浮的白雲,軟綿綿的沒有任何攻擊力。
舒悅今天的心情可以說是很糟。
先是看見周敘言跟張黎走在一塊,然後被告知那些只是他的禮尚往來,接着又遇到舒時翼。盡管進去了三年,但舒時翼好端端出來了,沒有一點影響,他們一家幾口能繼續其樂融融。
若是今天不遇見他便算了,但遇見了,她舒悅要的東西怎麽可能拱手讓人。
他們不是想要通過周敘言結交徐家嗎,那她就要把周敘言牢牢抓在手裏。
“說啊,你對幾個女生這樣過?”見他不說話,舒悅繼續問。
周敘言瞧見她眼裏的憤恨不甘,以及占有。
周敘言擰眉,“你一個。”
月光傾斜灑下,落在舒悅頭頂,裙擺随風擺動,紅酒和雞尾酒混着喝的後勁上來。舒悅覺得大腦有些暈暈沉沉,但仍看着周敘言。
“所以呢?”
周敘言沒接着她的話往下,“你喝多了。”
又一陣風吹來,舒悅腳下踉跄了一下,幸而周敘言及時扶住她。
“你朋友電話多少?”他問。
他想給阮慕晴打電話,讓她來将舒悅送回去,但下一秒就接到陸寧然的電話。
阮慕晴也喝多了,陸寧然現在送她回去。
周敘言将手機揣回褲兜,“開車沒有?”
“開了。”
舒悅其實算不上醉,只是酒精上頭,有點暈。周敘言握住她胳膊的掌心溫熱,透過肌膚到裏層,舒悅反手握住他手腕。
“周敘言,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即使喝了酒,她的邏輯依舊清晰無比。
周敘言左手懸在半空,以防她摔倒,黢黑深邃的眸倒映眼前人模樣。即使過了幾年,她的變化并不大,當年她的桃花眼填滿怨恨,還有大雨也遮掩不住的玉石俱焚,而此時她的眼裏多了一種希望和期盼。
也正是這樣的目光,讓周敘言腦中再次浮現那張慘白的臉,似哭似笑地歇斯底裏。
周敘言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多了幾分舒悅看不懂的情緒。
“等你明天清醒再談。”
他明顯作了退步,舒悅也沒再繼續追問,有時候逼得太緊反而适得其反。
舒悅的車很好認,很亮眼的紅色。
從酒吧到她居住的小區有半個小時路程,夜晚道路通暢,兩側路燈如走馬觀花倒退,舒悅靠着座椅,側目看手握方向盤的人。
“熏香怎麽樣?”
周敘言“嗯”了聲,“挺好的。”
“回頭我再送你一罐。”
算算時間,他那罐也差不多要用完了。周敘言抿了抿唇,沒說話。
車停進固定車位,周敘言從車頭繞過想去扶她下來,舒悅已經先一步下車,細細高跟鞋踩實地面,借着頭頂的光周敘言才看到她腳背有一道血痕。
“家裏有酒精和創可貼沒有?”他問。
舒悅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有。”
“用酒精先消毒,然後貼創可貼。”
舒悅沒接他遞過來的鑰匙,“你開回去吧,這邊不好打車。”
這是實話,高檔小區附近極少有出租車來,因為這裏家家戶戶都有出行工具,距離遠又沒生意,出租車自然不會往這邊跑。
周敘言将鑰匙揣回褲兜,“送你上樓我再走。”
舒悅沒推辭。
周敘言配合着她的步伐,兩人仿若散步往電梯方向走,鋁合金的門打開又合上。
電梯暢通無阻到達樓層,周敘言看着她按密碼開門,骨節分明的手握着門把,溫聲道,“早點睡。”
舒悅應了聲。
門關上,周敘言原路返回。
将舒悅的車停在學校,正要上樓時又轉了方向。
教學樓一片漆黑,周敘言快要走近時咳了聲,一樓聲控燈亮起。
輸入指紋開門,摁開牆上開關,辦公室的黑暗被光驅散,周敘言走到自己位置,從櫃子裏拎出紙袋。
關燈關門。
熏香用淺白色的紙盒包着,類似香薰蠟燭,點燃後淡淡的清香漂浮,像夏日雪梨,又像春天的一場春雨,更像冬天的積雪,帶着絲絲老樹根的斑駁。
說是熏香不準确,像檀香,還是用上好材料制作。
周敘言将熏香擺放在書桌,目光落在留聲機上,黑膠唱片旋轉着并未發出聲音。他擡手,将音量打開,鋼琴曲和熏香如天作之合。
檔案仍舊大部分空白,唯有病因觸發點後面多填了幾個字。
紅酒後勁徹底上來,後腦仿佛有幾百斤重,意識也漸漸模糊,舒悅強迫自己睜開眼,摸索到手機摁開。
【到了沒有?】
幾分鐘後,周敘言回複。
【Z:嗯。】
【Z:早點休息。】
她沒給周敘言打備注,覺得他昵稱就挺好的。
許是酒精作用,舒悅入睡得很快,但卻睡得并不安穩。
“為什麽你是個女孩?為什麽你是個女孩?”
“當初孕檢明明說的是男孩,為什麽會是女孩?”
“她不是我舒立誠的種,我舒立誠只有一個兒子!”
“你求我啊,求我一句,我就給你吃的。”
“你跟你媽一樣,都是不要臉的賤貨!!!”
舒悅猛地睜開眼,胸口急切起伏着,大口喘氣,後背起了汗,睡衣緊貼脊梁。
留聲機的音樂還在單曲循環,電源接通的紅燈在黑夜中格外顯眼。舒悅重喘了兩下,掀被下床。
大半杯水下肚,喉嚨的幹涸消退。
她到浴室洗了把臉,冷水刺激皮膚,滿頭的汗被冷水覆蓋。舒悅擡頭,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她夢裏有很多人。
寧慧,舒立誠,舒時翼,還有一些她根本叫不出來的陌生面孔。
空蕩的房間像一只巨手,将她緊緊包圍,等待時機将她摧毀。
舒悅從浴室出來,瞥了眼時間,淩晨一點。
睡了不過四十分鐘。
舒悅半躺在床上,手機界面還保持跟周敘言的對話框,左滑想退出去,卻恰好點到他頭像,最下方彈出拍一拍的消息。
【Z:?】
周敘言還沒睡。
像是深夜的孤獨患者找到同伴,舒悅撥了個語音電話過去。
“喂。”他聲音有點啞,聽起來像被吵醒。
舒悅:“你還沒睡?”
周敘言:“醒了。”
周敘言反問:“你呢?”
“醒了。”
周敘言吃了顆潤喉糖,“做噩夢了?”
舒悅五指作梳将頭發往後抓,“差不多。”
“周敘言。”
“嗯?”
“你着急睡嗎?”
“怎麽?”
舒悅聲音低了幾分,“要是不着急跟我說說話。”
周敘言耐心十足:“可以,想說什麽?”
“随便都可以。”舒悅垂眼,“聽聽你的聲音就可以。”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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