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銀河
一瞬間。
舒悅全身血液都好似凝固, 整個人如同墜入冰窖,冷意從腳底蔓延全身,無數巨石壓在心口, 将她碾碎, 擠壓,周圍聲音都消失了,只有那一句“沒什麽好喜歡”反複在耳邊回響。
她想沖進去問他, 去質問他。
不喜歡為什麽要跟她在一起?
他不是說是喜歡的嗎?
不喜歡為什麽要那麽遷就她?要跟她接吻?
難過,失落, 痛苦齊齊湧上心口, 但搭在門上的手卻遲遲沒有動作。
她不敢。
她膽怯。
她怕沖進去問了,得到那樣的答案又能怎樣?不過是把自己一寸寸剖析,打斷渾身傲骨, 然後在他面前卑躬屈膝, 妄圖得到他的垂憐。
身後有腳步, 她變得慌亂, 像第一次觊觎路邊包子鋪的乞丐,怕那些人打量的目光,更怕看出她意圖。
舒悅幾乎是落荒而逃,她走得很快,與迎面而來的工作人員撞個滿懷。
紅酒盡數灑到她身上, 工作人員低頭不斷道歉, 良久都沒聽到她說話, 擡頭發現她目光落在緩緩上臺的人身上。
周敘言寬肩窄腰長腿, 襯衫西褲總能被他穿得矜貴優雅, 他緩緩走到中間, 臺下有無數人為他歡呼, 吶喊着他的名字,所有鏡頭都對着他。
周敘言站在舞臺中央,聚光燈籠罩,如清冷出塵的月下仙,憐憫衆生的到這凡間走一遭。
舒悅看着他對主持人微微笑着颔首,從主持人手中接過話筒,僅僅一個動作主持人便因他的靠近而變得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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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每個人都是這樣。
即使不喜歡,即使跟對方不熟悉,也謙謙君子溫潤有禮。
學生在課堂提無關的問題他不會冷臉,不會不悅,只是讓那個學生坐下,然後将話題拉回課堂。
他不想回答的問題,都會轉移。
她問他是不是真心跟自己在一起。
她問他是不是還沒習慣自己。
她問他會不會永遠陪在自己身邊。
她問他為什麽不回房間睡。
.......
太多太多的問題,他都并未正面回答,都是模棱兩可的回答。還有她說從今以後希望他不要對自己撒謊,他不曾答應。
除了那次在她逼問下說的“喜歡”,他未說過一句,就連親她,好像都不是建立在喜歡基礎。
他只是在行駛男朋友的權利。
那些她以為是喜歡的權利。
她的位置正對舞臺,周敘言看見她了,眉頭微擰了下又松開,然後若無其事的收回視線,好像她不過只是普通觀衆的一員。
原來,她并不是特別的那個。
舒悅自嘲的笑,笑自己蠢,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有工作人員端着酒水經過,舒悅端了一杯,隔着舞臺,仰望臺上風光霁月萬衆矚目的人,仰頭,杯中紅酒一飲而盡。
酒杯在她手裏倒轉,一滴都沒剩。
她看着周敘言笑,松手,酒杯碎在腳邊,如同她的心四分五裂。
碎聲吸引不少人,舒悅後退兩步,在周敘言看過來時轉身,大步離開。
周敘言看着她離開的背影,長眉緊皺。
跑車的油門踩到底,表盤轉速不斷增加,在紅綠燈口停住,舒悅身體猛地前傾,被安全帶拉着又彈回來,後腦重重撞在椅背。
淮川的夜晚很熱鬧,舒悅卻感到無比孤寂。
她像個流浪者,漫無目的的,沒有終點,從南城穿越半個城市,來時,她滿懷期待,因為确定他喜歡自己而喜悅,可現在,那層喜歡的表皮被撕破,只剩迷茫。
他不喜歡為什麽要跟自己在一起。
舒悅驀地想到林新月的話,加速往家裏趕。
門打開,她直奔周敘言房間。
她只進過一次他房間,就是昨晚。
她保持着私人空間的距離,也從不亂動他的東西,哪怕那本書擺在面前許久,她都沒有半點想去翻看的欲望。
但現在,所有答案好像都藏在那本書裏。
書還放在桌上,他知道自己不會進來,就那樣放在書桌,很顯眼的位置。
舒悅原本快速的步伐變得遲緩,她一步步過去,翻開。
書裏面夾着東西,對折的兩張紙,舒悅顫抖着手打開,在看清上面的字時瞳孔驟縮,震驚,錯愕,難以相信。
姓名:舒悅。
診斷病情:雙相情感障礙。
治療進度:已有好轉,會盡力控制情緒。
病發條件:陰雨天/周敘言。
治療方法:順從她。
舒悅死死盯着上面的字,快要不認識自己的名字,燈光刺得她雙眼生疼,眼底光芒徹底碎裂。
她被推下懸崖,看不見的黑暗,看不見的盡頭,風化作刀無情割裂皮膚,心髒被利刃破了窟窿,冷風不斷往裏灌,空氣變得窒息冰冷。
舒悅站都站不穩,跌坐在椅子,手指都泛白。
她看見書上有一處被圈了出來,那裏寫着——心理治愈者,切忌與患者共情。
切忌共情。
切忌共情。
原本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
他是為了治療自己的病,所以即使不喜歡也會答應在一起。
所以每次面對她的提問,他都會給出想要的回答。
所以在她提出他辦過來時,會以自己不要再跟人動手作為交換條件。
什麽擔心她。
什麽對方追究責任。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舒悅心痛得快要無法呼吸,那些回憶像無數尖細的針,瘋狂刺穿大腦,刺穿心髒肺腑。
門口傳來開鎖的聲音。
周敘言回來了。
“舒悅?”他在喊她。
燈亮着,沒有人應聲。周敘言換鞋,正猜測她是不是在洗漱便見舒悅從自己房間出來,手裏拿着那份檔案。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席卷周敘言全身,他站在原地,一時間有些不敢再上前。
舒悅走到他面前,“雙相情感障礙,周敘言,你是為了要治我所以才答應在一起的是嗎?”
周敘言不說話。
他沉默的态度已經證明所有,舒悅把那張檔案舉到他眼前,“回答我啊,周敘言,你回答我。”
“回答我!!!!”她怒吼。
周敘言滾了滾喉結,艱難的開口,“是。”
被發現是一回事,聽到他親口承認又是另一回事,舒悅情緒快要決堤,但仍繼續問,“從一開始,你就不喜歡是不是?”
“舒悅—”
周敘言想安撫她,卻被她躲開。
“別碰我!”
周敘言手僵在空中,看着此時俨然豎起渾身所有刺的人,柔聲,“你先冷靜一下,聽我說。”
“聽你說什麽?”舒悅笑得眼睛都紅了,“聽你說是怎樣每次都通過我的行為判斷我的心理,聽你說是怎麽樣發現我是躁郁症,還是聽你說是怎麽樣一步一步讓我喜歡上你,對你言聽計從的?!”
“周教授不是會根據行為預判心理嗎,那周教授預判一下,我現在在想什麽?”
周敘言面色有變化,但也只是一瞬。
與他一比,舒悅感覺自己就像個大吵大鬧的瘋子,不對,她本來就是瘋子,而他,是不管何時都冷靜淡然,光鮮亮麗的心理學教授,承受所有人的愛慕和敬仰。
憑什麽?
憑什麽?!!!
舒悅雙眼布滿血絲,像溺水的人最後一次喘息,“你對我的好,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病患和醫者之間是嗎?”
周敘言有些承受不住她的注視,但到這個時候不願再騙她,“是,但不完全。”
舒悅不願再聽,只是看着他,不斷後退再後退。
所有的美夢被親手撕碎是什麽樣的感覺?
是撕心裂肺,是被沉入海底,海水淹沒你的所有,你雙手揮舞着,想要找到求生方法,胡亂中你抓到一個人,以為是生的希望,但那雙手,将你重新推入海裏。
你陷入黑暗,意識開始模糊,窒息的絕望将你籠罩。
“都是假的。”舒悅笑着自言自語。
難怪,程教授會說如果有一天他做了讓她傷心的事,給他一次機會。
難怪,賀星越看到他們在一起時震驚卻又不意外。
難怪,她感覺他們不像戀愛。
溫柔是假的,體貼是假的,說的那句喜歡也是假的。
什麽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假的!!!!!”她怒喊。
壓抑一路的情緒徹底決堤,舒悅撈起手邊的杯子就要砸,餘光瞥見藍色時頓了頓。
她所有的用品都買的同款,似乎這樣就能跟他更近一點,現在這些都像是笑話。
“啪”
杯子摔碎在地上,碎片濺到兩人腳邊,舒悅還覺不夠,将另外一個也摔碎。
全都是假的。
他根本沒喜歡過自己,只是将她當做一個可憐蟲,随手的摸了摸她的頭,她就以為那是獨一無二的專屬。
不讓她回想,只是怕她情緒失控,根本不是怕她難過。
他的糖,不止給過她。
他的溫柔,也從來都不是她的。
他從未打算娶任何人,她自以為的會讓他改變,卻不知從一開始,她就被劃在圈外。
所有的所有,都是她癡心妄想,都是她癡人做夢,都是她自我愉悅。
舒悅瘋狂咋着屋裏的東西,花瓶,水杯,盆栽,劇烈的聲響惹得樓下不滿,舒悅此時卻管不了那麽多,只想摧毀屋內所有的一切。
砸完客廳的東西,想到什麽又快步去卧室,大力拆下留聲機,扔在地上,膠片和喇叭分離,舒悅把留聲機重新抱起來,對着地上又是一摔。
留聲機壞沒壞她不知道,也顧不上,拿起床頭的水晶球。
一直看着她摔的周敘言忽地拽住她手腕,清俊的臉上多有無措,“這個別摔。”
他聲音低沉,帶着幾分商量。
他送給她的禮物。
她的周敘言寓意。
舒悅看着他,想要掙脫卻根本掙脫不了。
“好,我不摔。”
周敘言半信半疑,從她眼裏讀出真的不摔後才慢慢松手,只是剛松開,舒悅忽然推了他一把,力道大得周敘言後退兩步。
她揚手,水晶球從手裏脫落。
“別!”
周敘言手都在發抖,也不管地上有多少殘片,想要去接住水晶球,但舒悅仿佛知道他有這個舉動,故意往床對面扔。
水晶球砸到落地窗上,很清脆的聲音,落地窗玻璃出現裂痕,水晶球落到地上,球和底部擺件分離,乘坐天鵝的公主失去優雅,雪花傾斜而出。
周敘言看着地上破碎的水晶球,心尖也仿佛被碎片紮傷,無數密密麻麻的線将心髒束縛。
舒悅看着他不敢置信的樣子,心裏有種報複的快感,“周教授,不是每一次你的預判都對。”
她故意的。
她知道如果剛剛松手周敘言肯定會接住,然後再也不會給她,她故意妥協,故意裝作沒說服的樣子,就是讓他看着水晶球在他眼前摔碎。
周敘言擡眼,看見她眼裏的決絕,一種陌生的名叫慌亂的情緒滋生。
“舒悅。”他喚她,想要跟她解釋。
“你別叫我!”舒悅根本不想聽,“周敘言,你是不是覺得你很聰明,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看啊,為了治療我這個瘋子,不惜勉強自己跟我在一起,還跟我接吻,跟我擁抱,當着二十四孝男友。”
“周教授。”她覺得不對,又改口,“不對,應該叫你周影帝才是。”
周敘言如何聽不出她的嘲諷,“我不是演的。”
舒悅好像聽了什麽笑話,“你該不是要告訴我,你一開始不喜歡我,現在已經喜歡我了吧?”舒悅冷笑,“診斷過程中,切忌共情。”
周敘言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抱歉。”
“我最讨厭你說這兩個字!!!”舒悅音調拔高。
她鐵了心要摧毀所有,上前從他手裏搶被撿起來的天鵝,周敘言知道她的用意拽緊不放,她便硬搶,但男女力量天生的懸殊她如何搶得過,舒悅瞥見筆筒裏的剪刀,對準天鵝的翅膀剪下去。
周敘言握住剪刀,剪刀一刃割在他掌心,血染紅了刀刃。
空氣安靜了。
周敘言閉了閉眼,幾乎是啞着聲音,“冷靜點。”
舒悅看着他的手,又看看他,原本恢複幾分的理智又被這句話擊退,與此同時生出濃濃的疲憊。
她大喊大叫發洩着,他在一旁看着,像在觀賞一出舞臺劇,必要時上臺和演員互動。
舒悅終于意識到,不管自己做什麽,都無法激起周敘言半點情緒,他們像兩個世界的人,她在這裏歇斯底裏,他在那端不喜不怒,如事外人一樣。
既然如此,她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
舒悅松開剪刀,跌坐在床尾。她看着周敘言松手,放下剪刀,再将手裏的天鵝放下,彎腰把留聲機重新撿起,放回原位。
他清理着地面,還将空調打開。
即使到現在,他還是這樣細心。
空調冷風吹到臉上,舒悅看着自己手心,看不見的傷口被冷風灌滿,像極那晚的無力,無助。
她累了,倦了,這出獨角戲該謝幕了。
“周敘言。”她開口,聲音平靜,“我們分手吧。”
作者有話說:
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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