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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大了。還想加薪,沒門!

明先生不動聲色,暗地裏給下屬的“錢”途判了死刑,絕無緩期。

廚房裏的阿成還在抻面,額頭上密密的汗滴子,不時用套袖擦汗。

郭助理一大特點:自來熟。趁着老板回房間,自己脫掉外套,湊到廚房:“阿成,還能做我一份不?”貌似個可憐人。

銘成瞅眼案板上的面培,每個二兩“應該,夠了”,當然,說這話時,他還沒見識過郭助理的飯量……

屬狗的郭童鞋左聞聞、右聞聞,越發覺得腹內空空。怎麽能這麽香!

輔菜是早備下的,牛腱子肉、鹵雞蛋和涼拌土豆絲。

不會不夠吃吧,銘成趁着煮面的功夫,忙打了六個雞蛋,攤雞蛋。

事實證明,果然不夠吃。

郭助理下手穩準狠,飯桌上,絕不謙讓老板。

“你怎麽這麽能吃!”明先生蹙眉,牛肉他還沒吃幾塊呢。

“您又不漲我的薪水,總得讓人吃飽飯吧”,郭助理,可委屈了,末了嘟囔了一句“越有錢越摳門”。

廚房裏的銘成很想為自己叫屈,他也沒吃飯吶。

事實再次證明,一定不要低估老板的報複心。

“王瘋子出院了,明兒拎個果籃,瞧瞧去”,郭助理被掃地出門。

銘成收拾碗筷,見明婁還坐在飯桌前:“您是不是沒吃飽?要不,我再做……”

“好阿”,明先生忙不疊點頭,“你也餓着呢吧,一起吃飯”。

……雇主和家政員一起吃飯!

明先生慣是穩坐釣魚臺的,邊看報紙,邊等大廚的傑作,絕不上前幫忙。至于報紙究竟看進去多少,那就真不好說了。

20分鐘,尖椒土豆絲、清炒西蘭花就端上飯桌。米飯是提前悶好,為自己準備的。

明先生打報紙裏擡頭,不忘品評一二“不錯”,銘大廚腦海裏冒出個詞兒:老狐貍。

到底是吃過一頓,明婁只動了幾筷子。“會開車嗎?”冷不丁一句。

“會,不過沒車本”,他當年開的可是大卡車,只走鄉下的那種。

會開就成,沒車本好辦,明老板心裏有數:“車庫裏還有輛,尾號701。不忙的話,去摸摸車”。

沒給理由。

“……好”,銘成咽下米飯,也按下那一點好奇。好久沒碰車了,手有些癢。多年前,跟飯館老板進菜,車到半路,開車的老板突發胃痙攣,銘成就在老板指點下,一口氣開到醫院。大冬天的,把人送進手術室,他才發覺渾身濕透了。

“你不吃蘿蔔?”疑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正宗的蘭州拉面裏要有白蘿蔔,銘大廚以往做的菜式裏也從來沒有出現過胡蘿蔔。

扣住筷子,銘成忙保證:“抱歉,下次我會注意”。

“沒事,你看着難受,不用勉強自己”,明先生擺擺手,起身,“我去書房,待會沏杯茶來”。

銘家政員朝着萬能助理的康莊大道,邁出了重要一步!

可喜可賀!——明先生評。

可悲可泣!——郭助理語。

第 6 章

手指輕輕叩門,銘成捧茶杯進書房。

第一次。

書房是重地,收拾房間,明雇主從不假手他人。

明先生正在書桌前,看文件。舉起銘成剛放下的茶杯,飲了一口“換茶葉了?”

“您的信陽毛尖剛好喝完了,郭先生說明日會送來。這是我平時喝的茉莉花,如果不習慣,我去倒杯開水”。銘成不敢亂瞄,眼神只落在書桌上,自然,看到了那兩張照片。

明婁不以為意,“換個味道,也好。你跟小郭說,明天也送半斤茉莉花茶,好久沒喝了”。他長在帝都,自然也是喝茉莉花的,還嘗過最便宜的高碎,用大玻璃杯沖泡起來極好看,俗名“滿天星”。

“知道了”。

“對了,我這書多,可有想看的?”明先生轉換話題,駕輕就熟。

“謝謝先生”,銘成這才走到頂天立地的書櫃前。

書真多,小一半是外文書。銘成只認得英文和法文,他曾在語言學校兼職當保潔,打掃教室時,見過白板上法文那些奇怪的字母。

室內只聞翻書下筆的擦擦聲,仿佛,回到了求學時代。

明婁有片刻失神。

“河海靜谧、車書混同”,革命年代,無數先烈抛頭顱灑熱血,求的怕就是這個吧。

銘成取來兩本:《世界經濟概論》與《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先生,我想借這兩本”。

“有問題,可以問我”。

“多謝”,銘成退出房間,腳步帶了幾分歡快。

明先生收回目光,眼前的文件,索然無味。

他選了這樣兩本書,小意外。

《世界經濟概論》是考試用書。郭助理給考研的準女朋友獻殷勤,結果,買重了。本着廢物利用的原則,膽子日漸大的郭助理就借花獻佛塞到老板這兒來了。說起來,郭助理為明氏工作,已近10載。

《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影印本)》是當年胡适先生留下的,也是至今關于《紅樓夢》最早的手抄本底稿,全文只十六回,稱得上一部殘卷。

風馬牛不相及的兩本書,銘家政員,還真是個愛學習的好孩子。也是,他高中成績不錯,若不是出了意外,也會走進大學校園。

一周後,明家大姐明铮返回帝都。

明先生親往機場迎接,開車的是銘家政員。

明大姐氣場十足,不露自威,真真的女王駕到。見司機眼生,問自家弟弟:“你又罵小郭了?”

明先生開車門,微屈着身形,标準的小弟做派:“回去我一定好好反省,怎麽就在大姐心目裏落得這樣一個印象”。

“油嘴滑舌”,明大姐擡腿上車。

賓利卡宴,關上車門,外界的噪音頓時全無。

“還沒跟大姐介紹,這位是阿成,以後經常能見”。

“明董事長好”,銘成點頭致意。

車子駛上機場高速,很是平穩。這一個星期,銘成每日溜車,除卻明先生指定的幾條路線,他把大半個帝都走遍了,熟悉道路。

你說無照駕駛,哪能!第二天,郭助理就把駕照送上門了。

“小郭的父母來了,我再是周扒皮,也得讓他彩衣娛親不是”。

“你少來”,明铮摘下墨鏡,“你明總經理慣會欺負人,要是哪天你把小郭氣跑了,我可不答應”。

“大姐說的是”,明婁連連稱是,态度之謙遜堪比三好學生:“可這次真冤枉我了,小郭的父親前陣子暈倒,他們老家醫院查不出問題,這不,接到北京來做詳細檢查。我讓他踏踏實實陪家人,等出了結果,再說”。

“生病的事不能大意,得選個三甲醫院”。

“放心吧,都安排好了。等過年,大姐多給小郭一個紅包,就是了”。

“是啊,日子不經過,這一晃,小郭都來十年了”。

郭助理家境平平,大學考到北京,幹的第一份兼職就是給明氏打工——替白領姐姐們取外賣。

他見明铮,同樣稱一聲“大姐”。

明铮住明家在京城的老宅,靠近西海的一處四合院。往東南不遠處的什剎海是知名景點,每日人聲鼎沸的,這西海四周倒算安靜,鬧中取靜的好地方。

院子裏迎出來個極利落的姑娘,年紀不大,梳個馬尾辮,看着就幹脆爽利:“大姐這一走好多天,可算回來了”,明家的全職保姆:陳香。

“你是想我,還是想禮物拉”,明铮邁過門檻。

“都想!”

銘成拎行李箱,跟在明婁身後進門。

兩進的四合院,近300平米,怕是有市無價。

明婁陪大姐先去後院的祠堂,銘成便随阿香進廚房。

阿香是四川人,幹活從不偷懶,很是利落,最難得是沒有被城市的繁華迷了眼,早打定主意,過兩三年就回老家結婚去。

這位四川妹子同樣有手好廚藝,可惜,學不來北方的面食,煲湯、熬粥這樣費心的,做得也平平。明婁就讓銘大廚過來指點一二。

“阿成哥今天好帥!”阿香一大優點,從不吝惜誇人的話。

銘成有些不好意思,眼前的姑娘給點陽光就燦爛,相處了幾日,他便沒那麽緊張了,偶爾,也能聊上幾句。“哪裏,哪裏”。

“人靠衣裝,阿成哥今兒這件大衣,可比頭回來穿的那件羽絨服,強一萬倍!這走街上,得迷倒多少妹子”。

竈臺上正在熬砂鍋粥,香氣四溢,沿着四合院都飄到臨街去了。

銘成局促,抹了把後腦勺。

身上的黑色羊毛大衣是郭助理送的,只說自己近來日漸發福,樣子做工都上佳的一件大衣穿着緊了,還讓阿成不要介意。

銘成哪裏會介意,這大衣根本就是全新的。他高中三年的學費全靠寒暑假在被服廠打工換來的,一摸面料,就知是否穿過。

不用猜也知道,大衣,是郭助理替人送的。

他想不通,大老板為何要費心思送他東西,或許,自己想多了。

第 7 章

後院的祠堂內,明家兩姐弟照例磕頭上香。

從前,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最終都化為牌位上的幾個大字。

敬過祖先,兩姐弟進正房敘話,

後院為內宅,正房是明铮的套間,東廂房給明婁留着,西廂房用作祠堂。

長姐面前,明婁永遠是小弟。沏茶倒水這種雜事,自然是明小弟的工作了。

先說正事,明婁交代公司的大事小情,明铮便仔細聽着,不時插上一二。她再偷懶,也得有個限度,尤其歲末年終,很多場合若不露面,外人定會以為明家姐弟生了嫌隙。

“汪家人是什麽樣的心性,你是再清楚不過的,要跟他們家合作,豈非與虎謀皮!”明铮不悅。

明婁忙安撫:“大姐消消氣,先聽我說”,奉上一杯茶,“汪夫渠決策失誤,他家落敗是遲早的事,但那兩塊地,位置絕佳,我若不要,豈不便宜了王瘋子!”

明大姐斜了眼小弟:“我問你,是不是還念着汪仲秋?”

“哪有”,明婁就差舉手向偉人保證,“這幾年,我跟她,絕無來往。再者,有噸噸,咱們家總有人繼承,結婚這事,就随緣吧”。

“胡說,你才多大,總不能打一輩子光棍”。

“那大姐先給小弟找個姐夫來”。

一句話,噎得明铮無法反駁,她自己是做好一輩子不婚的準備了,可,總盼着弟弟能夠夫妻和睦、家庭美滿。

“我是管不了你了,公司的事你看着辦就成。大姐一個人,并不覺得難過,但咱們家,總得出個正常人不是?”

怪就怪這個時代,變化快得讓人措手不及。有錢了,卻再難尋長輩們的感情,就像他們的父母,一見鐘情,結婚後再未想過要分開。不比現在的速食愛情,那個年代的愛情大多至純至真,令人羨慕不已。

“大姐知我,并不在乎婚姻”。

明铮清楚,明婁是真不在乎婚姻,這個弟弟性子天生涼薄,對誰都客客氣氣的,可除了自家人,從來沒把誰放在心上。

許是,緣分還沒到吧。

“對了,你是打算把小郭放出去?”明婁喜歡下棋,做事也跟下棋一樣,提前幾手預備着。

明婁往茶壺裏續水:“瞞不過大姐,是有這個打算。不過,不急。過兩年,等他能獨當一面了,再說”。

“那這個阿成……”

“阿成學歷不高,但經歷豐富,是個能吃苦的,做助理很合适”。助理也分很多種,可以只談公事,也可成為老板的心腹。

郭風畢業于名校的工商管理專業,遲早會打理一方。勢必要再選個人接替他,明婁,現下就要籌謀将來了。這個助理,務必衷心。

“看着是個穩重的,脾氣不錯”,這是明铮對銘成的第一印象,“背景查清楚了嗎?”當大姐的,總免不了多幾分操心。

“放心吧,查過,沒問題的。難得,還是個大廚,待會可要嘗嘗他的手藝”。

“你哪裏找來的?”

“可真得感謝小郭”,明先生露出招牌笑容,堪比老狐貍。

明公館頻繁更換家政員,郭助理索性調閱了家政公司所有員工檔案,最終選中銘成。郭助理說,眼神騙不了人,銘成的目光清澈,有故事卻仍保留一顆善心。

郭童鞋,你确信這是找家政員嗎……

晚飯,明家姐弟在後院用餐。銘成與阿香在前院搞定。

晚間,北風再起,天氣預報說,今夜有五六級大風。

21點,賓利卡宴返回公館。

照例,明婁進書房,銘成去沏茶,頂級茉莉花茶,濃烈中暗含綠茶的柔和清香,明婁主動點的。

阿成進門時,明先生剛接完電話,手機扔到桌子上,咣當一聲。之後便不發一語,只一味盯着黑白老照片。

明顯是生氣了,可他連生氣都這樣隐忍。

“先生,喝杯茶吧”。

一室清香。

明婁喝了兩口,“這名校的文憑越來越不值錢了”,語氣一如往常,不見高低起伏。

也不知指的是誰……

“或許吧,上大學的人越來越多,可能,水平有些下降”,阿成規規矩矩立在書桌旁,白襯衫外面套厚毛衣,他怕冷。

“高考,你報的什麽專業?”明先生發問。

“……財會”,阿成,如實作答。

“考上了嗎?”

阿成,垂下眼簾,“考上了”,還是一所重點大學的財會專業。

他以為對方會再追問,可,沒了下文。

明先生再次轉換話題:“想繼續念書嗎?”

“我28歲了,得養家糊口。而且,就算讀出來……”

“想來明氏工作嗎?”

“阿?”

明婁起身,走到阿成面前,負手在身後,略低頭:“如果有一個機會在你的面前,你,願不願意去學習,然後為明氏,服務一輩子!”

阿成驚得擡頭,一雙大眼睛瞪得老大,天上掉餡餅麽……

阿成的眼睛會說話……明先生眯起狐貍眼,“明早,我要答案”,轉身,回到書桌前。

向來沾床就着的銘成,失眠了。

明先生的意思是送他去念書,之後為明氏效力終身?

他一個28歲的大齡青年,能做什麽?

他早過了學習的黃金年齡,明氏卻絕對不缺人才,為什麽要他?

難道……不會是……不能吧……

阿成翻來覆去,在單人床上烙煎餅。

迷迷糊糊中,又回到高中畢業那年。

一場慘烈車禍,他是唯一的目擊者,出面作證,卻丢了上大學的機會,撞人的人正是那所重點大學校長的獨生子。沒多久,養他長大的孤兒院院長銘恩奶奶離世,阿成用攢下的錢為奶奶買了塊墓地。

打工十年,看盡有錢人的白眼,阿成不是不在乎,可,又能怎樣呢?

男雇主嫌他有副好皮囊,怕勾引年輕的妻子,便誣陷他偷東西,他只能默默轉身。

寒冬臘月去讨要工資,他凍到沒了知覺,老板卻逃之夭夭。

冬日漫漫,最難熬。

銘成總安慰自己,或許,這就是命,半點不由人。

但明先生……會騙他嗎……

他該不該答應?

小書桌上立着個相框:阿成與奶奶銘恩的合影,攝于頤和園。

奶奶,阿成想賭這一把……

第 8 章

5:30,銘成準時起床,眼下青黑。

亮起燈,廚房裏一片柔和的昏黃。

阿成套上圍裙淘米熬粥,揉面蒸花卷。

6:00,明婁起床。客廳餐桌上放着杯蜂蜜檸檬水,溫的,阿成準備的。

大概沒有幾個男人天生願意終日與鍋碗瓢盆為伍,可阿成在廚房,日複一日,認認真真做這樣一份謀生的工作。

昨晚那句話一出口,明婁都有些許驚訝,他本想再考察一段時間的。

他并不确定,廚房裏忙碌的阿成能否成為一名優秀的助理,明明阿成的性格,并不适合在商場上厮殺。可他希望,阿成走出房間,做更多的事情;阿成應該去看看這個大千世界;最重要的,他想有人陪他,一輩子。

太爺明樓有他的阿誠,他明婁也想有一個阿成。

說他腹黑也好、陰險也罷,他就是想有一個人,與他比肩,卻對他不離不棄;他想有一個人,能讓他放下所有戒備,禍福共擔;他想有一個人,風姿卓越,心裏卻只有他。

向來秉持唯物主義原則的明婁,初見紙上“銘成”那一瞬間,心漏跳了一拍,有什麽,撞得他喘不上氣來。

難道冥冥之中,天注定?

他的阿成,回來了。

7:15分,衣冠楚楚的明先生信步走進餐廳。

白米粥、肉沫花卷、煎雞蛋、醬豆腐與小鹹菜,北方常見的早餐。

“坐下,一起吃飯”。明先生喝粥。

“……好”,阿成回廚房,單拿副碗筷。

明先生伸筷子夾了個肉沫小花卷,有點肉龍的味道,不錯。

煎雞蛋,六分熟,明先生的最愛。

醬豆腐,王致和的,加了防腐劑的工業品,味道就是不那麽鮮美,要不,下次讓阿成試試?

冷不防,對上阿成那雙大眼睛,會說話的大眼睛,透着幾分忐忑不安,“怎麽,不吃飯?”阿誠面前的瓷碗,空的。

“先生,我……”

“9:30,找小郭報到”,明先生低頭喝粥,遮掩嘴角那一點……抽搐。他明婁抛出的橄榄枝,豈能被拒絕!就算對方不答應,他也有一百種方法讓對方答應!

“先生,您篤定我會同意?”

“為什麽不同意?”一句反問。

明大仙掐指一算,阿成點頭的幾率是九成九。彼之□□、甲之蜜糖。這麽誘人的機會,就算明知是陷阱,九成九的人還是會義無反顧跳下去。他賭的是人性,阿成,也希望出人頭地。

“我什麽時候去念書?”

還真是着急阿,“先踏踏實實過個年,還有,不要以為進了明氏,就不用做飯了”。能者多勞,他明婁好不容易找到個大廚,怎能浪費!

“……?!”意思是還能住在明公館!

哎,長在紅旗下的銘成童鞋,明顯缺乏對敵鬥争經驗。以為能省下租房的錢,殊不知,賠上的,卻是一輩子。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

嗚呼哀哉……阿成童鞋,你真怪不得旁人。

第 9 章

聞聽銘家政員要變成自家同事,司機郭助理,整個人都不好了。

那什麽,他是失寵了麽……他還沒得寵就失寵了麽……他加薪的美好願望還能實現麽……

“明總……”

“又犯錯誤,明總是大姐”,後座上的明婁,依舊閉目養神。

郭助理愈加忐忑:“是,是,是。老板,阿成的薪金應該怎麽定,HR那邊總得定個級別”。偌大的一個集團,員工也是三六九等。

“你看着辦”。

四個字!

就四個字!

再沒有下文!

什麽叫看着辦!

郭助理頓時洩了氣。

這就是廚藝達人和廚房白癡的區別待遇嗎?

難道他是老板買充值卡送的贈品……

“你年紀也不小了,過兩年,出去鍛煉”。

我擦!郭助理滿血複活,“謝謝老板!小人必當鞠躬盡瘁……”

“千萬別死而後已,明家可沒你的牌位”。明婁睜開眼,看向車窗外。

路旁的公交車站人潮如織,一個個鮮活的面孔。本地人、外地人,都要在這座遍布鋼筋水泥的大城市裏打拼。

每一分鐘,都有人離開,也會有人進來。疲憊、失望、沮喪、痛苦,進而麻木。看似機會衆多,可一塊敲門磚,就把多少人拒之門外。

他給阿成,一個機會。能否把握住,要看阿成自己了。

中文裏“報到”二字,往往意味着辦理各種莫名其妙的手續。

銘成報到,引發一陣小小的……騷動。

郭助理親自領進的人,關鍵是,萬裏挑一的帥哥阿。

若用史書上的字眼,阿成是“神儀明秀,朗目疏眉”,更難得,氣質幹淨。

短短半小時,三十六到三十八樓的白領們,個個都知,總經理辦公室,新來了個背景莫測的大帥哥。

一見女性生物就冒汗發抖的阿成躲進了男洗手間,偏又擠進來個柔軟的胖子,“你哪個組的,怎麽不穿制服?”胖哥嗓門頗大,氣勢如虹。

“對不起,我剛來報到”。

“下次注意,快過來,缺人手”。

後知後覺的銘成便跟着胖子下樓,修完水管換燈泡,扛完水桶送外賣。兩個小時下來,滿頭大汗。

末了,胖哥用肥厚的大手拍拍阿成的肩膀,甚是滿意:“小夥子不錯嘛,試用期一過,我給你漲工資。以後我周胖子罩着你!”

原來,此人是工程+後勤部主任:周大民。

當了N+1年備胎的工程+後勤部副主任,臉上只剩下個大大的囧字,他們老大,港片看多了。

身後的郭助理滿臉啼笑皆非,他找銘成,足足找了半小時。

郭助理忙沖到地下車庫,陪老板參加壽宴。路上,給老板講述尋找銘成的經過,說到周大民一席話,明先生,笑了,眼角露出幾道好看的皺紋。

周大民是個不怕得罪人的,偏後臺太硬,得罪他容易讨好卻難,能得周胖子一頓誇獎,阿成,還真是給了他一個驚喜。

壽宴設在四合院內,與明家老宅相隔一條胡同。

壽宴主角是位年過七旬的老者,業內尊稱“黎叔”,算得上金融業的泰鬥。因高堂尚在,自己從不過壽,每年陰歷生日,便擺上幾桌,宴請親朋。

明家大姐明铮登門賀壽。

同樣來的,還有王長峰。

若說明婁是毒蛇,那王長峰一定是毒蠍。端看,誰比誰更毒。

王長峰身側有位年輕人,典型上海人的長相。郭助理早打聽出,王瘋子新請了個高手打理風投業務,出身美帝名校,華爾街殺回來的,叫岳亭。

“這姓也是少見”,明先生冒充姓氏專家。

郭助理很想翻個白眼:“您家姓是日月為明,人家可不是月亮的月,是岳飛的岳”。

明先生作恍然大悟狀,端過酒杯,挺直身板便朝王瘋子走去:“王總,別來無恙”,無奈跟上的郭助理,心內哀嚎,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明總經理,氣色不錯”,王長峰舉杯,“還要多謝小郭,特意來看我”。

郭助理表示,躺着也中槍,他替老板做事,自己動辄卻要被王瘋子罵到想去投個汨羅江。

這兩個人,能不能有點大老板的樣兒!

“小郭入行還短,王總,切莫計較”。

“我對管教別人的人,不感興趣”。

“那王總感興趣的是……”

“說起來,我與明總經理的行事作風大相徑庭,可殊途同歸,總免不了一番你争我奪。明總經理,可要準備好了”。

“請王總放心,我時刻準備着”。

二人目光交錯,若是一男一女,怕是會被人說成眉目傳情,可他二人是出了名的死對頭,若眼神能化為刀鋒,早在對方身上戳個十刀八刀了。

“記得明總經理會畫畫,畫技總上不了檔次,街頭畫家的水準”。

“我也記得王總酷愛攝影,可惜呀,頂多拍拍三流小明星,算不上職業攝影師。那攝影器材也不便宜,王總,不如換個愛好吧”。

“我這人,沒什麽優點,就是喜歡持之以恒”。

“上帝在開了一扇窗的同時,總會關上另一扇窗。不變變,怎麽知道那扇窗戶是不是關死了?”

郭助理不住嘆氣,忽瞧見對面的岳亭亦是強憋着笑意,二人心有靈犀。

兩位大老板,幼稚鬼!

不多時,壽星老黎叔登場。

71歲的老爺子精神矍铄,多年習慣,總剃着個寸頭,一身中山裝,看着,像是舊日的教書先生。他這一生,也甚為傳奇。三起三落,至誠至孝,浩劫中,為保護老母,被活生生打斷了胳膊。

明婁的爺爺明國于1976年回國,那時,明樓與明誠仍未恢複名譽,卻準許在京療養,平日照顧起居的正是黎叔。兩家相交四十年,算得上通家之好。

黎叔年近四旬才得一子,那孩子3歲時走失,從此,音信皆無。

明婁忍不住側首,看向岳亭,若黎叔的孩子還在,應是這般年紀。

壽宴,吃到下午3點。

明铮還要會友,明婁便直接回公館。公司還有三個副總,用不着他事必躬親。

車進地庫,郭助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說!”明先生發話。

“您和王瘋子每次見面,都是火星撞地球。身為下屬,我強烈建議,您和王瘋子,能不能有點老板的樣子!”

“你是吃哪家飯的!又不是我跟他吵,你怎麽不去說他!”

“我……”郭助理啞然,他哪裏敢招惹那個瘋子,自家老板一遇到對方,也無端幼稚起來。他倆吵架渾然不覺,旁邊可一圈看戲的。

“王瘋子有句話沒說錯,這風紀,是該整肅了”,明先生邁出長腿,下車,留下一臉錯愕的郭助理,整肅風紀……王瘋子何時說過……

走向電梯的明婁,眼前忽又一幅畫面:年長的男子朝門口走去,攏了攏發絲,回頭問“發型怎麽樣?”

那褐衣西裝的男子打趣道“真像漢奸”。

年長的盯着對方雙眼:“你是越來越不沒規矩了”。

“我說話坦誠而已”。

“看來我要向大姐學習,得整肅家風了”。

大門開啓,鎂光燈閃個不停,二人前後走出房間,面帶奸佞之相,貌似漢奸國賊。

第 10 章

DuangDuangDuang幾聲,明先生回到現實。這聲音就來自公館的……廚房。

阿成,在剁肉。

不是有賣肉餡的嗎?明先生不解,卻也不問,徑直進書房,處理公務。

奈何,廚房內的DuangDuangDuang之聲不絕于耳,一聲大過一聲。

這是怎麽了?

明先生不煩其擾,站在書房門口,擡高音量:“你是在剁肉,還是在剁人!”

阿成回頭,眼睛含着霧氣,見明婁,頗為驚訝:“對不起,我不知道您回來了”,忙收拾菜墩上的肉,哪裏是肉餡,分明剁成肉泥了。

見狀,明婁那一點點怒氣也消失殆盡,他在公司受委屈了?“晚飯吃……”

“餃子,茴香豬肉”。

“……好”,其實他更喜歡韭菜豬肉,可惜,味道太沖,能熏死人。若說出去,總有損他大老板的光輝形象,莫名有些Low阿。

包餃子這事,北方人都知道,最适合全家出動,絕對其樂融融。

可明婁先生是絕對不會幫廚的,廚房空間逼仄,阿成索性在六人座餐桌上擺上案板,擀面皮、包餃子。

套用明先生的一句話,阿成,近來脾氣也大了。

口渴的明先生出來續水,當然,本想讓銘家政員代勞的,但阿成滿手面粉,額頭寫着“心事重重”四個大字,明先生只好自力更生。之後,沒回書房,翹着二郎腿坐沙發上,閱讀Le Monde Diplomatique,略深奧的法國周報。這一期,主講烏克蘭局勢。

明先生的坐姿堪稱優雅,像是電影裏走出的男主角,不知迷倒多少中外女性同胞,上至八十,下到七八歲,可謂無往不利。

只是,阿成并非花癡女,又有心事,眼裏唯有餃子,哪裏有閑情欣賞雇主如孔雀般的翩翩坐姿。

香,真香。

怎麽餃子沒煮,就這麽香,餡兒裏放什麽了。

向來在宴會上吃不飽的明先生有點坐不住了,換條腿,又不動聲色往餐廳方向靠了靠,報紙低下幾寸,再略微擡個頭,前方正是阿成擀皮包餃子的樣子。

那盛面的盆是個粗瓷的,公館有這樣的瓷盆?明先生很是懷疑。不過,這公館從前都是偶爾小住,似乎阿成來了,他才日日歸來。

阿成的一雙手極好看,骨節分明,若保養得當,當是“指如削蔥根”,只是勞作多年,十指及手掌,遍布老繭,粗糙得緊。

改天,送瓶男士護手霜?明先生如是想。

客廳一角的自鳴鐘報時,下午5點整。

阿成已經包了滿滿一桌子的白胖餃子。

他這是包了多少呀……

明先生終于放下報紙,故作視察狀,進餐廳,“家用夠嗎?”

所謂家用,指的是買菜及日用品的錢,就放在玄關鞋櫃上的鐵盒內。

“夠”。簡潔明了一個字。雇主是個懶的,鐵盒內一次就放個幾千塊錢,夠花N個月的。

“供暖費、物業費交了嗎?”

“交了”,兩個字。他搬進公館第二天,郭助理就塞給他一個信封,交費去。11月15日前交供暖費,送食用油,那收費的阿姨對他格外照顧,又多送了一桶。阿成前腳離開,後一個進門交費的就得到“噩耗”:沒油了。

“這樣呀……”似乎,沒話說了。當然,這難不倒明先生:“過年,怎麽過?”

阿成手形一僵,餡料裏的植物油流出餃子。

又快過年了,他最不喜歡的過年。這十年的除夕,他不是一個人,就是跟外地回不了家的同事一起過,明明,他也是帝都人。

阿成,無家可歸。

“沒想過”,阿成,趕忙補救手裏的餃子。

明先生摸鼻子,“這麽多,夠吃一個星期的吧”。

別說,阿成還真沒概念自己包了多少餃子。這一眼看去,滿滿一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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