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月光

初夏夜九點多,風吹得人好生舒服。

位于市中心的高檔小區附近有個熱鬧的廣場,那兒有跳廣場舞的大媽,有結伴而行的孩童,還有跳街舞、玩滑板的後生仔,反而比白天更是熱鬧。

彭程不像孫棟和劉钊毅他們這樣土生土長的本省人,總會有那麽幾個親戚住在N市,每逢過年就會來這邊走動一趟。所以彭程很少來N市,他的祖籍在北方,爸媽的父母都是北方人,卻有緣在南方相遇,也在這落葉生根。

他對這座城市感到陌生,但又齊钰的家在這兒,莫名的生出一些熟悉和歸屬感。

“從這個樓梯走下去,就能見到河畔小道了。”

齊钰給彭程引路,兩人并肩從廣場邊上鑲有瓷磚的樓梯往下走。

這樓梯又長又陡,幸好折了幾個彎,否則夜裏踩空就麻煩了。

兩人回到平坦路面上,河畔邊上都圍了鐵欄,沿河畔而行的小道左右種着林蔭小樹,讓相隔不遠的路燈映出溫暖的綠色。

小道只允許行駛自行車和電瓶車,就連摩托車也不讓通行,就更別說私家車了。

路上時不時有幾人相繼慢跑而過,戴着耳機,多是夜跑族,偶爾也有三三兩兩的老人,或是遛狗散步,或是陪伴兒孫。

夜空碧澄,月明皎潔,河面映着城市斑斓燈火。

此處雖無海,不能“海上生明月”,那人卻近在指尖,依然“天涯共此時”。

并肩漫步在這條小道上,兩人的心情都因這靜雅環境而舒坦平和。

彭程忍不住問齊钰:“現在可以說嗎?”

這的确是一條适合談心的路,彭程想。

“可能會有點長。”齊钰道。

“沒關系,”彭程站在齊钰身體左側,靠近他心髒的位置,柔聲道,“我想聽。”

“我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齊钰側目望他,問道,“嗯……你知道我在學法語嗎?”

“知道,你微博名稱寫着。”

“對噢,”齊钰笑了笑,“突然感覺自己很蠢。”

彭程也笑,“你要是蠢,那我是什麽?”

“好了,不跟你開玩笑,我要開始說了啊。”

“嗯,好。”

“我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到小語種機構學習法語,當時我英語都沒認幾個單詞,就被扔到一個封閉的教室接受一對一的法語教學,發音,詞彙,再到語法……其他學法語的人最小都快高中畢業了,而我才小學四年級,很多人甚至以為我是哪個老師的孩子,周末到語言機構裏玩的。”齊钰緩緩道,“你對這事怎麽看?”

彭程聽出他字裏行間的複雜意味,不好評價,道:“不知道,你不想學嗎?”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學,就去學了,然後也學成了。這一切都是我媽媽的安排。”

兩人走在小道一側,迎面有人慢跑而至,位于外側的彭程讓了讓身,讓那人過去。

“你繼續說吧。”兩人繼續談話,彭程道。

“嗯,”齊钰又道,“也是那段時間,我養了一只小黑貓,是遠方親戚送給我的,我一直很喜歡它,平時它就睡在我房間裏。也不記得是五年級還是六年級了,我周末照常去上法語課,早出晚歸,媽媽會開車接送我。”

“有一天我回到家,家政阿姨就告訴我說,小黑貓死了。”

“怎麽突然就……?”彭程驚到。

“它很早就生了病,可我一直在忙,從沒發現它的不對勁,每天從學校回到家裏還得去學什麽法語。每次它吃不下東西我還以為是它挑食,想着讓它餓幾頓就知道自己找去吃的了……”

彭程不知怎麽安慰齊钰,腦子裏不禁回憶去他第一次把撿來的薩摩耶犬帶到齊钰屋子時,齊钰對那傻大狗的喜愛和寵溺。

他當時完全不知道,那條大狗應該也讓齊钰想起這些傷心事了吧。

齊钰繼續道:“我當時難過了好久好久,你知道嗎?我就想,我到底為什麽非得學法語,為什麽別的同齡人都不需要學,我卻必須學?我去問我媽媽,我問她究竟為什麽,就因為學法語害得小貓都死了,為什麽她一定要我去學法語?我很少會哭會鬧,從小話就不多,可那次是我第一次鬧得那麽嚴重,怎麽哄都不停……”

“可媽媽對我說,說我以後就會懂了。”

“即使再傷心再憤怒,我還是繼續學法語了。小黑貓就這樣從我生命中消失,就如同法語像銅牆鐵壁般嵌入我的生活。”

“後來呢?”彭程問,他知道,他現在扮演的是個聽衆的角色,他不需要問太多。

齊钰來說就好,他都會聽。

“小學畢業那個暑假吧,有次我和同學踢球回來,一回到家就看到我爸爸、媽媽、還有一個藍眼睛棕卷發的高大男人坐在我家大廳上,他們明顯談了很久、談了很多內容,最後等我回來。”

“你知道嗎?當時我的感覺就像,我是他們生命中的一個決判者。他們當時對我說,說他們坐着等我回來做最後的決定,由我來做。”

這樣的內容,讓彭程多少猜測出了一些故事的發展。

“我媽媽說,她和爸爸離婚了,準備和那個法國男人結婚,他們要去法國生活。”

“她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

“你知道嗎?我當時心裏就覺得好笑,真的很好笑,原來我學了幾年的法語,為的是這個啊。”

彭程心哐的一下,星羅棋布,像漫天星辰和棋盤上的棋子那樣細密分布,是他心房摔得粉碎的碎渣片。

他側過頭來看向齊钰,卻未從對方表情上看出絲毫情緒波瀾,很平靜。

這麽多年,真的釋然了嗎?

用面部表情可以掩蓋,看起來似乎毫不在意了,可這只不過是一層皮囊,掩飾得再好,語氣裏的不屑與不甘,還是實實在在無法抹去。

“我很堅定的告訴了她,說我!不!去!”

“其實從小到大,我爸爸他一直很忙,陪在我身邊比較多的是我媽媽。”齊钰頓了頓,又道,“她一定想不到我會立刻就拒絕了她吧。”

彭程問:“她應該也是愛你的吧。”

“對,她愛我,可她不愛這個家。她是個攝影師,很早就在一次去法國攝影旅行中和那個法國男人相戀了,她們的故事也許很美好也很曲折,可我并不想了解,我不知道她是為什麽嫁給我爸的,也不知道為什麽她明明不愛我爸爸,還要生下我。”

“我算什麽呢?你看吧,我長得也不像混血的吧?我肯定是我爸親生的吧?”

可是你長得比混血的還好看啊。

彭程想,可現在并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彭程看齊钰突然又胡言亂語起來,在心裏不禁長長嘆口氣,由着他繼續往下說。

“她抛棄了爸爸,如果連我也抛棄了爸爸,爸爸就什麽也沒有了。”

“我爸爸他,一直是個很老實話很少的人,他幾乎從不酗酒動怒,飯局喝醉回來只會一個人跑到客房躺着,甚至不讓我媽媽聞到他身上的酒味。”

“她不愛爸爸,我不怪她。”

“可爸爸愛她,爸爸真的愛她。”

“所以,她追随着她愛的,抛棄她不愛的,去了法國。”

“我和爸爸還是像往常那樣生活,少了一個人,也好像沒什麽實質性的改變。”

“後來,升初中我學業更重了,下晚修回家很晚,爸爸他也忙工作,我們幾乎一周也只見一兩次。也許他那時候就貪污了吧,又或許更早,只是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如果我早些發現,我制止了他,你說現在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了?”

“可能他是因媽媽的離開而自甘堕落,放棄原則,我最近總會時不時冒出這樣的念頭,可仔細想想,又認為自己這樣想真的很自私,或許是爸爸自己的問題呢,我不該把所有肮髒的源頭都怪罪在媽媽頭上。”

“媽媽她不要這個家了,爸爸也進了監獄……”

彭程以為說到這兒,齊钰會又想哭了。他已經做好把人攬入懷裏的準備,想好了一連串安慰人的話,盡管他是個并不擅長安慰別人的人。

可他想錯了。

齊钰突然噗的一聲笑了,對他道:“對了跟你說件事,你知道嗎?特搞笑,我好像天生就是受虐的,明明不喜歡法語,當時上初中也已經不去補習班了,結果呢,每天下晚修還是自己一個人偷偷學,我都不知道我學來做什麽。”

此時兩人的步調一致,都走得不急不慢,彭程緩緩道:“多學一門語言總是好的,你成績這麽好,以後說不準會到大城市的外企做高層,別人如果只會一門英語,你還擅長法語,你看,這不是挺好的嗎?”

“你真的很會說話,”齊钰眨着一雙明亮的眼睛,對彭程道:“跟你相處真的很舒服。”

彭程目不轉睛地望着齊钰,道:“是嗎?我怎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個本事。”

彭程不會安慰人,齊钰算是感受出來了。

“你就沒什麽想對我說的呀?”齊钰好笑問道。

“心裏有話,不知道該怎麽說,”彭程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張開手臂問齊钰,“抱抱要不要?”

齊钰轉過身來,笑道:“好啊。”

齊钰同樣敞開雙手,傾身上前,兩人擁抱在一起。

河畔有五彩的小燈繞着鐵欄,耳邊有無聲的晚風拂過,卻沒有一個行人在此刻路過,打破這片刻的美好。

齊钰比彭程矮一些,當抱着的姿态時,齊钰稍稍低頭,臉就埋在彭程肩膀處。

這個動作讓他感到一些熟悉,可他印象中自己從未這樣靠在誰身上過。

齊钰靠在彭程身上,在他耳畔道:“爸爸他一直讓我好好念書,将來不需要做一個多麽舉足輕重的人,只要積極向上,好好生活,就夠了,他一直這麽對我說。”

齊钰抱着彭程的手像是在攬着腰,而彭程則放在齊钰肩膀偏下的地方,他輕拍齊钰後背,像是哄着他道:“他這麽說,就足夠了。”

“嗯,足夠了。”

片刻,擁抱結束,也不知是誰先松開的手,另一個人也相應的放開。

“好點了嗎?”彭程問。

齊钰道:“嗯,好很多了。”

“那你恨她嗎?”

“不恨。”

“那就好,”彭程道,“不論她做的是對是錯,別讓仇恨埋在你心裏就好。”

心中懷着仇恨而生活,真的很累。

我不想你累。

“好。”

齊钰繼續道。

“至于後來,爸爸他被帶走了,暑假我在叔叔家住了一個多月,想着開學後學校私底下也會把我家裏的事傳得沸沸揚揚,叔叔他們就想讓我轉到N大附中。”

“當時我媽媽也知道了事情,想讓我跟着她去法國。其實再此之前,也就是在初中升高中那段時間,她也有回來找過我,問我有沒有改變想法,要跟她一起去法國。其實她知道我不恨她,她才沒有放棄過這個打算。”

“我不想麻煩叔叔嬸嬸一家,也不想離開這裏去法國,就想着轉學到L市。”

“爺爺的家鄉就在L市,小時候常聽他講他曾經在L市鄉鎮裏生活的日子,可惜爺爺很早就去世了,也只帶我和珊姐去過一次L市的鄉鎮,那是他年輕時工作的地方。”

彭程道:“沒關系,以後我可以帶你去。”

“嗯,好。”齊钰笑笑。

“那你……”彭程又問道,“你媽媽後來是不是又給你打電話了,在L市的時候,想讓你去法國?”

“對,她一直在勸我,現在還在勸。”

小道也走到了盡頭,往斜坡上走,便又回到城市煙火中。

有露天咖啡廳、有奶茶店、有網吧,熙熙攘攘的人群,深夜十點也減卻不了他們躁動的熱情。

“那你還是不想去嗎?”

“不想去。”齊钰道,“這裏很好,每個月能看一次爸爸,偶爾能回N市陪叔叔嬸嬸吃飯,在L市每天都能跟你們在一起。”

先前齊钰說了那麽多,彭程心裏難受,有話堵在心口說不出。

最後還是被這句“在L市每天都能跟你們在一起”打敗。

原來我在你心裏,有這樣的地位。

即使這個地位跟孫棟、劉钊毅一起共享,對我而言,也足夠了啊。

彭程很好的掩飾了他稍稍變味的腔調,問齊钰:“那你以前的朋友……”

“咱們不提那些了,好不好?”

“好。”

“跟你說了這麽多,我覺得我都想開了。”齊钰笑笑,道,“爸爸坐牢,終究是他自己犯了錯,人生不能重來,也不能後悔,我所能做的,只有不重蹈他的覆轍,過好自己的生活。”

“嗯。”兩人的位置很近,彭程感覺自己稍微動動手指頭,就能将對方的手握住,攢在手心,可他不敢,他道,“你能這麽想就好。”

齊钰向前一步,轉身倒着走,對彭程抿嘴笑道,“謝謝你。”

城市燈火迷離,坐在星巴克露天座椅上的人們不知談了些什麽笑得很是愉快,賣奶茶的小妹詢問站在玻璃窗臺外的買家需要的口味,夜闌更深,彭程眼中看不到他們,他只看到齊钰望向自己的眼神,仿佛有一層薄霧籠罩着他的眼簾,卻還是能穿透那層介質看到對方眼中的深邃和堅定,他的心頓時異常柔軟。

突然好想把他抱在懷裏。

“不用跟我說謝謝,”彭程道,“是我該跟你說謝謝。”

“為什麽?”齊钰笑得很好看,問他。

“不告訴你。”

“你說吧,”齊钰看到不遠處的蛋糕店,道,“你告訴我,我就請你吃蛋糕。”

“不說,”彭程把人轉過去,輕推着齊钰後背向前,道:“我生日,我請你吃蛋糕。”

“那你下次告訴我。”

“行。”彭程笑笑,“快走吧,蛋糕店該關門了。”

“好。”齊钰心情不錯道。

我想說謝謝你,願意把那些一直以來讓你孤獨的、讓你痛苦不堪的、入心入肺糾纏你心弦的、甚至最後讓你疼痛到麻木的事情,都告訴我。

謝謝你,都願意告訴我。

我還想說,願烏雲和暴雨統統退去,我想你往後的人生裏,滿盈希冀,充滿美好,最好我也都能參與。

作者有話要說: 超級長!

所以明天不更了……

寫到自己都感動了 哎呀

多一些小可愛評論吧 謝謝鞠躬~^q^

掐指一算 距離他倆在一起 大概五章之內?

我是親媽23333333

(另外我想問一下 我發現其他作者發文 貌似排版什麽的 都會每行空一行 我的好像就不是……

所以看我寫的文 會覺得不習慣不舒服嗎?如果有的話 希望能在評論告知一聲 我就去改噢 謝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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