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在海上漂泊數月,這兩個海盜最大的痛苦,就是他們每一天在船上的日子從睜眼到閉眼,都只有無窮無盡的魚肉。

在炭火邊烤的魚,在水裏煮熟的魚,切了生吃的魚……既沒有調料調味,也沒有種類豐富的配菜。這船上物資有限,來來回回就是這樣單調至極的做法。

雖說在海上當天捕撈的魚肉新鮮,但總是不能擺脫那一種難以忍受的腥味。兩個不愛吃魚的人日積月累的吃下來,每一次吃飯都是一場折磨,到現在見到魚肉就想哭,只覺得每天睜開眼後,簡直這日子沒有任何期待。

可是今天,他們就站在這個昏暗的小廚房裏,人生第一次吃到了這種即使是在夢裏,他們都夢不出來的味道。

“這是什麽?”其中一人大口吞嚼着,激動得滿臉發紅,“為什麽這魚肉,吃起來完全不像魚?沒有一點魚肉的鮮腥,反而……反而吃起來像炸雞!這麽大塊的肉咬起來,讓人感覺心中好踏實!”

另一個人艱難的從碗中擡起頭,否定了他的說法:“你這個蠢貨,這個口感哪裏像炸雞?而是特別像……像我老媽還活着的時候,用奶酪和香草炖煮的雞肉,這是她的拿手菜,鄰居鄰裏嘗過味道的,都沒有不點頭稱贊的。”

這人說着說着紅了眼,“每一口咬下去,都有滿滿的汁水從肉中溢出來,可以大口大口的咬下去,自從我老媽走了後,這些年我去了不少地方,都再沒吃過這樣的味道!這……我不是在吃魚,我就是在吃肉!”

男人悶頭吃着不再說話,可是他旁邊的那個人,卻激動着向郭鍋發問道:“廚子兄弟,你剛剛……真的沒有偷偷施什麽巫術,将這裏面的魚肉變成什麽其他的東西吧?”

郭鍋聽得笑了,“你們是全程看着我的,忘了嗎?我哪有什麽機會偷偷幹點別的?這位兄弟你想象力很豐富啊。”

捧着碗的海盜想了想,覺得是這麽個道理,但是對于這種吃起來完全不像魚肉的魚肉,他确實是充滿了不解,“你到底是怎樣做到的?為什麽這魚肉會産生這樣……類似于‘肉’的味道的?”

剛剛在準備炸魚的過程中,郭鍋全程沒有避着他們,此時見他問起來,也覺得沒什麽需要隐瞞的,便據實相告道:“其實這個的秘密,就在我剛剛做的炸魚上。”

“正如你們船長所說。”郭鍋瞄了眼門口站着的那個喜怒不定的變-态,繼續道,“因為船上原料不足,我做不出來好吃的炸魚塊。在炸物中起到至關重要作用的面衣,制作時通常除了面粉外,還需要加入其他材料,而我這裏只有這種……”

郭鍋晃了晃小罐裏的面粉,“完全不适合炸東西的面粉,魚塊勉強拍個粉粘住,就得立刻下鍋炸。所以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如果只是這樣做出來的炸魚,是不可能好吃的。”

倚在門邊的假船長,眼神懶散地停留郭鍋的臉上、手上。

果然這些無法避免的缺陷,郭鍋果然全都想到了。但他從始至終都毫不驚慌,以氣定神閑的平和态度,向廚房裏的衆人闡述他的想法。

“這廚房裏既沒有澱粉,也沒有雞蛋。若是有雞蛋,我倒是很想做個拍粉拖蛋糊,至少能挽救回一點炸魚的口感……是以其實這些劣勢,我是都一一考慮過,并且我有了解決方法。”

郭鍋轉向竈上溫着的魚湯鍋,“所以我從開始選擇做炸魚時,其實看重的反而是它的劣勢——因為在一些情況下,劣勢若是加以妥善應用,未必不能變成優勢。而這個轉機,就是我炖的魚湯。”

“我特意将魚肉切大塊,将炸得過于油膩的魚塊放入魚湯,在炸魚塊與湯水碰撞的那一刻,熱湯可以一瞬間穿透簡陋的面衣,将魚塊外層吸入過多的油溶到湯中,同時具有增鮮作用的魚湯,借此機會進入炸魚塊……”

說到這裏,郭鍋笑了一下,瞥了一眼門口那個似乎很享受為難他的變-态,有一點點隐秘的得意,“因為魚肉的油膩并沒有完全消退,在此時趁熱咬下,這份恰到好處的油膩,就可以遮住魚肉魚湯本身的魚味。你們兩個都不喜歡吃魚,我記着呢。”

一直被郭鍋忽略的血鈎子船長,突然插-進了他們的談話:“你在切完魚塊後,放入的威士忌是去腥的,那麽你放的胡椒粉又起了怎樣的作用?”

郭鍋解釋道:“黑胡椒略帶刺激感的香味,加入魚塊中攪拌均勻後,可以适當的削弱魚肉本身的味道。所以它最大的作用,其實是用來輕微的麻痹味蕾的知覺,而高溫油炸可以擴大它的這個功效。因此被這樣處理過的大塊魚咬起來,可以像炖鍋的雞胸肉一樣厚重多汁,吃出肉的口味。”

兩個海盜只聽得瞠目結舌,半晌才道:“我的天,你這是怎麽才想出這樣複雜的吃法?看着你年紀也不大,你到底是怎麽長大的?”

感嘆完了,兩個人滿心喜悅的繼續埋頭吃魚,渾然忘記了半個小時前還愁眉苦臉的自己,在抱怨着魚肉難吃。

正如郭鍋所說的,他們吃的仍是魚肉,但這份炸魚泡湯,他通過厚切魚塊營造與雞肉口感上的相似,再用适當的油膩感和胡椒的辛香味巧妙地欺騙了舌尖味蕾,使得這些泡在奶色魚湯中的魚塊,真真實實吃出了肉的滿足感。

郭鍋露出笑容:“我們剛剛在外面吃的,是魚湯底涮薄魚片的火鍋,主要是吃鮮味的,但現在這種做法也是火鍋的一種,這個叫‘炸魚火鍋’,是吃油香的。這兩種做法都是火鍋,請你們記住這個了。”

等到這份特殊加餐做好後,海上的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只剩下漫無邊際的寂寞海浪,與寒風一同進入漫長黑夜。

這廚房中竈裏的火和燈,撐起了整個廚房的光源。但此時這些微弱的光,卻都及不上郭鍋雙眸的熠熠生輝。

門邊的男人想,這個人真是有趣。

看上去無害又純淨,身上卻意外的有一種包容的安穩,即使是被自己那樣出言諷刺,也不會煩惱。

……就仿佛這個人,一刻都不曾把自己對他的死亡威脅,當成過真正的危險。

剛剛郭鍋也是故意忽略自己那份特別炸魚加餐的,這個舉動,也是進一步的诠釋——這個似乎從來都不會慌的人,根本就不把他放在心上過。

他站在門邊,半邊身子隐藏在黑暗裏,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自己鼻下,為了壓抑心中突如其來的劇烈歡愉,用力得指關節都微微泛出白色。

另一邊,廚房裏的兩個海盜快樂的應道:“記住了記住了!火鍋好吃,我們都願意吃!”

可是他們的快樂還不過三秒,就看到一只手,搭在了郭鍋的肩上。

血鈎子的笑容标準得像經過機械測量過的弧度,他的手指隔着衣服接觸身體,冰涼沒有人氣的溫度,讓郭鍋頭皮都發麻:“你跟我來一下。”

因為郭鍋聞到了他身上有一絲極淡的血腥氣,并不是因為他出血受傷了,那是別人的血,那絲血氣已經涼了下來,還帶着海風的鹹涼。

剛剛他站得遠時郭鍋并沒有察覺,此時兩人離得近了,這種郭鍋極不喜歡的味道便撲面而至,讓他很不舒服。

郭鍋想到早幾個小時前,帶頭鬧事挑戰船長權-威的那幾個海盜,自從晚飯起就再沒看到過他們的身影。再結合剛剛這變-态吃完飯後就不見了的這段時間,和他身上帶着的血腥氣,郭鍋不難猜出他在外面做了什麽。

于是郭鍋沒多說,順從的跟着血鈎子離開了廚房,來到了他一直都不曾涉足的下一層船艙。

他們停在了一座正好位于廚房之下的房間前,血鈎子解下了腰間的鑰匙串。

昏黃的手提燈下,郭鍋看着那串鑰匙,卻又想到白天時,那一滴濺在這串鑰匙上的鮮血的畫面,和那具不知下落的真船長的無臉屍首。

在這短短的一天中,這個變-态男人扮演着血鈎子船長,像一個真正的海盜船船長那樣發號施令、殺人立威……但更可怕的是,幾乎沒有任何人發現破綻。

那些與原來的血鈎子朝夕相處的船員,均無人發覺異樣。這個變态的心思細膩到什麽程度,簡直是讓人細思極恐。

底層部分船艙是整個木艙釘實不透風的,不知道是不是別人都被假船長提前支開的緣故,此時此刻,附近沒有一個人在。

海盜們交談的聲音,從木板之上的那層船艙隐隐約約的模糊傳來,卻沒有人知道他郭鍋現在在哪裏。

郭鍋感受着海水推動船身左□□斜的晃動,輕輕嘆了一口氣,邁入了眼前黑黝黝的房間。

這房間一走進去,涼意便撲面而至,讓人手腳都僵硬冰冷。

而那變-态船長連燈都不用提,這漆黑的夜色仿佛絲毫不會影響他的目視能力,他即使在沒有光的地方,也輕松如履平地。

黑暗阻礙了視野,人就會更加依賴聽覺,郭鍋清清楚楚聽到了自己身後的門,“噠”的一聲被上了鎖。

郭鍋猛然轉頭,卻發現血鈎子的身體早如暗夜鬼魅般從他的身邊消失了。

他不斷晃動着手中的這一盞小燈,試圖看清自己周圍更多的場景,但微弱的光線根本照不全房間的全貌,他更是無法分辨那房間深處若有若無的巨大黑物,到底是真實存在,還是他的臆想。

海浪的聲音沖刷着船體,發出持續而安寧的聲音,郭鍋耳畔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直到過了很久,血鈎子的聲音才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他似乎是笑了一聲,那笑聲聽起來空洞飄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驟然想起,只讓人渾身發麻,“我沒想到,你居然真能完成我們之間的約定……而我也必須承認,我從來沒有……讓你活下來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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