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陸長纓鎮定的将衣服穿好,然後看向那肥壯的背影,“衣服穿好了。”

廖清歡轉回身,将托盤放到桌子上,再把碗碟一個個拿出來。

“其實你也不用害羞,在你昏迷的過程中,我已經把你全身上下都檢查了一遍。”她面不紅心不跳的說道。

陸長纓視線下移,廖清歡趕緊又補充了句,“除了重點部位。”

察覺到對方稍稍松了口氣,廖清歡唇角輕勾了下,心裏面想着,雖然在報紙上看到關于陸少帥的形容都是冷面無情,性格暴戾之類的。可實際上,卻意外的有些小純情。

倆人面對面坐着,都沒動筷子,氣氛稍微有點尴尬。其實從陸長纓問廖清歡是不是姓廖之後,這種尴尬的氣氛就出現了。

試問,誰在面對這樣的場景會不尴尬呢?

原本是未婚夫妻,雖說一直沒見過面,但未婚夫妻這種關系卻是一直存在的。然後倆人在四十年後相遇,還是那種你威脅我,我弄暈你的情況下相認的,話本子都不帶這麽寫的。

早上廖清歡就是在這種尴尬的氣氛下落荒而逃的,她最開始沒想跟陸長纓說自己是誰,畢竟自己現在這個樣子,着實有點不是很拿得出手。她可不想大名鼎鼎的陸少帥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後,露出懷疑的表情。誰成想對方居然那麽警覺,只不過露了個表情,他就猜到了。

所以廖清歡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就是他的未婚妻。

好就好在,對方這張臉看不出什麽情緒來,言語中也沒透出什麽失望或者是厭惡。不然她絕對不可能讓對方繼續留在密室裏,還給他帶什麽吃的。滾一邊去吧,以貌取人的男人最讨厭了。

再說這陸長纓,他倒是一直知道,自己有個未婚妻。可從沒接觸過的一個女人,還是長輩指定的。倒不至于厭煩,不在意卻是真的。

因為他父親的原因,他并沒有想過結婚什麽的,再加上身上肩負的責任,就更讓他沒有結婚的想法了。

也不是沒找人傳過消息,告知對方自己這邊的想法,若是對方遇到良人,他這邊絕對不會拿什麽長輩定的婚約強迫對方。

但對方沒有回應,他就只能繼續忙着自己的事情。

當然,他偶爾還是知道點對方的消息,比如對方自父親過世後,就一直經營着家中的酒樓。比如她做菜的手藝非常好,客人們都很喜歡吃她做的菜。比如她閑暇的時候就會去聽戲,還會唱兩段戲曲。比如她最愛穿的是東昌路造坊裏的老師傅做的旗袍,幾乎每個月都要定兩身。比如她還會跟海城裏的一些太太去舞廳裏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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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倆人并沒有見過,但他對廖清歡卻知道得挺多的。

會千裏迢迢去接她,也是想着她沒有家人了,自己跟她還有一層未婚夫妻關系,于情于理也該護着這樣一位孤身的女人。

只是陰差陽錯,倆人倒是在四十年後碰上了。

從廖清歡的嘴裏,他也對現在的情況有了大致的了解。不再像前兩天那麽迷茫,單獨在密室的一上午,他也思考了很久自己的處境。

既然知道廖清歡在這裏生活得很好,也算是安了自己的一份心。他沒想過繼續留在這邊打擾廖清歡,而是琢磨着其他出路。

“非常感謝廖小姐的收留,很抱歉我身無長物,無法回報廖小姐。”

陸長纓先開口了,他臉上還有條口子,血倒是止住了,就是破壞了他那張的臉。

說實話,就他這高壯如熊的身板,說着這麽文绉绉的話,聽得廖清歡有點小別扭。

她把盤子往對方面前推推,“先吃飯吧,邊吃邊聊。”

陸長纓本人飯量大,早上那碗粥和幾個燒餅吃下去,到這會早就消化幹淨了。聽到廖清歡這麽說,他略一點頭,抓起筷子就吃了起來。

“你什麽打算?我先告訴你我的情況,跟這具身體的家人鬧掰了,沒地方住,就準備住飯店後面。對了,這家飯店以前是我家的酒樓,我有地契這些。只是目前飯店屬于國家,不是我的了。而且我這個身份,就算拿出地契也沒用。”

廖清歡自己的情況并不是太好,不過陸長纓是為了接自己才死的,如果對方實在是沒地方去,自己倒是能收留對方一段時間。只是他的身份有些問題,這年月随便去別的地方都需要開證明,他沒有身份的話,就只能看看有沒有路子把他的身份确定下來。

“恩,我不知道這具身體是誰的,但天大地大,總是有我容身之處的。我母親以前是海城人,在這邊還有房子,我去看看有沒有人住在那,先去那個地方安頓下來,再去找我以前的親信。”

見陸長纓有了自己的打算,廖清歡稍稍松了口氣,再看向對方的時候眼中透着欣賞。

“曾經的陸少帥文武雙全,心思缜密,是不可多得将領之才。現在是和平年代,想來陸少帥也能生活得很好,既然你已經打算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很感謝陸少帥在四十年為了我奔赴千裏,也很抱歉因為我您來到了四十年後,以後若是有什麽需要的話,可以随時來找我。”

倆人對視一眼,陸長纓點頭,“你要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等我安頓下來也可以随時去找我。”

他們都是四十年後過來的,在這個陌生的時代,确實應該相互扶持。

廖清歡陪着陸長纓吃完了一頓飯,又給對方拿了塊金子,她身上沒有糧票和錢,只能給他金子,讓他去黑市裏換糧票。

陸長纓沒有在密室裏多呆,趁着沒人注意,跟廖清歡告別後就走了。

就跟江湖俠士一樣,來去如風。

……

陸長纓出了門,他一路到海城,也不算是完全不知道這個年代的規則,碰到一夥群情激昂的學生,他便往旁邊側一側位置。

他昨天在海城碰到了好幾次這種場景,說是□□什麽的。被□□的對象有老師有什麽走資派什麽的,這些人若是在四十年前,都是很有地位的。只是現在時代變了,這些人居然成了被批評教育的對象。

沒在這裏多做停留,他迅速的穿過人群往自己要去的地方。

他母親是海城人,據說他外公跟廖清歡爺爺是認識的,才有了指腹為婚這種事的出現。

當年他外公是海城一位很出名的資本家,相中了他爸後,還出資讓他爸建軍隊什麽的,甚至将他媽嫁給了他爸。

只是後來他外公病逝,他爸就露出了真面目,招了幾房姨太太不說,還放任他的二姨太太各種挑釁他媽。只是他小時候就被送到了國外,一直不知道這些事情,等他知道的時候,都已經晚了。

他媽在海城有一棟老房子,據說是讓家裏的老仆人住着的。

一路上問了幾個人,因為街道的名字都變了,一直走到晚邊,才有一位古稀老人指了指不遠處的小洋樓。

“不就是那嘛,你看門牌號。順着路過去,最漂亮那一棟就是了。”

陸長纓道了謝,找到老人所說的最漂亮一棟。

房子還保存得很好,碧綠的爬山虎攀爬上圍欄還有外牆,穹頂尖頭的法式建築,周圍郁郁生長的樹木将它團團圍着。

他推開鐵門,正欲往裏走的時候,房子的大門被人砰一下打開。

“個老不死的,讓她把房子留給孫子非不聽,還不讓咱們進來住。這麽大的房子也沒個主人,她都在這住了這麽久,不都已經算是她的了嗎?再說了都這麽多年過去了,她服侍的那家人早就死絕了,誰還能回來要房子不成?但凡是松個口,咱們也不至于一家五口人還擠在那麽小的鴿子籠裏。”

穿着藍色褂子打着補丁的女人罵罵咧咧的走出來,後面跟着個一張臉滿是愁苦的中年男人。

“你少說兩句吧,這房子本來就不是媽的,她不讓咱們住也沒錯啊!”

中年男人勸了兩句,女人馬上就指着男人的鼻子。

“你是不是那老不死親生的,不都說當媽的會為兒子着想嗎?怎麽裏面那位一點都不為你想想?我不管,那老不死的都病成那樣了,等她死了以後咱就搬進來,她守了那麽久,這房子活該是咱們的。”

張秋菊一轉頭看到個高壯男人站在門口,眼睛一橫,警惕的問道:“你找誰?”

“找守房子的人。”

陸長纓冷聲說道,居高臨下的看着張秋菊,又掃了眼她身後的男人。

“你是誰,找她幹嘛?”

張秋菊心裏一個咯噔,剛說房子沒主人,現在總不是主人來了吧?不過,這房子的主人以前可是個大走資派,如果主人回來了,那也是個走資派。

她轉了下眼睛,伸手攔着自己的男人,對陸長纓說道:“你來找她幹嘛?你不會是那大走資派的後代吧?我告訴你啊,走資派可是要送出去接受批評教育的,不允許住在這麽好的房子裏。”

陸長纓垂眸看着面上盡是貪婪算計的女人,“我是或者不是,跟你有什麽關系。至少這房子,我能住得,你卻住不了。”

張秋菊氣不打一處來,她身份好得很,祖上幾代都是貧農呢。屋裏頭那老不死的是走資派家裏伺候人的,曾經伺候過那麽大的走資派,要不是她身份好,這房子早被別人搶了。還輪得到裏頭那位一直守着?當初她就是看中了這麽好的房子,以為嫁過來能進城做個城裏人,才跟自己男人結婚的。誰知道結婚這男人反倒是帶着自己一直住在鄉下,城裏這麽大的房子愣是住不進來。

能住進大房子都快成了她的執念,半路出現個攔路虎,她可不允許這房子真落到什麽狗屁主人身上。

“你想得美,這房子要不是我,早就被收繳了,還輪得到你回來?我告訴你,要麽,你就把房子給我,要麽我就去舉報你,像你這樣大走資派的後人,一定要送到農場去改造。”

她指着陸長纓的鼻子,臉上的表情都是扭曲的。

她身後的丈夫看着陸長纓臉色越來越黑,心下一抖,趕緊拉了拉自家婆娘。

真是個不長眼的,也不看看對方多大的個子,一巴掌能給你掀到天邊去了。

就在陸長纓忍不住伸手摸自己腰間的時候,房子那扇大門被人打開了,從裏面走出來位拄着拐杖頭發花白,穿着一身樸素藍袍的老婦人,對方眯着眼睛,似乎是看不大清。

“吵吵什麽呢?你們倆要是吵架就給我滾回去吵,別在院子裏擾了我清淨。”

婦人雖說看着老态龍鐘,可氣勢卻不小。張秋菊身體一抖,別看她背後一口一個老不死的,實際上卻怕自己這位婆婆怕的要死,不然也不會這麽多年都住不進房子裏。

人一出來,她就不敢吭聲了,只恨恨的瞪了眼陸長纓,“這房子你想都不要想,不想被舉報的話就老老實實的。”

說完,她就扯着自己男人的胳膊,趕緊繞過陸長纓溜了。

老婦人站在門口,眯着眼睛看向陸長纓的方向,“這位後生,你是?”

“巧姐,是巧奶奶嗎?我姓陸,是傅雪華的曾孫。”

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原因太過離奇了,對方又是一位年紀這麽大的老人,所以陸長纓編造了個身份,以自己親媽曾孫的名義出現。

“小,小姐的曾孫?”老婦人表情驚愕極了。但很快,她就緩和了下表情,朝陸長纓招招手,“孩子,你過來了。”

陸長纓依言上前,這位巧姨的母親一直是在他媽身邊服侍,後來她也跟着服侍他媽,比他大不了幾歲。後來他媽過世,巧姨就回了海城,說是替他守着這棟房子生活。

算下來,對方已經六十多,快七十了。

馮巧巧仔細的看了看面前高壯的男人,漸漸的沒什麽神采的眼睛裏濕潤了起來,她抖着手,碰了碰陸長纓的臉,哽咽着說道:“像,真像,跟你曾奶奶真像。”

陸長纓抿了抿唇,別人都說他像他爸,實際上,他更像他媽多一些,他媽本人就是英氣的長相,只是在他臉上更為粗犷一些。

“孩子,快進來,跟我說說,你怎麽找到這來的,你爺爺當年,不是沒了嗎?”

馮巧巧趕緊把陸長纓叫進屋,屋裏面還保留得好好的,西洋瓷瓶,水晶吊燈,包括牆上的油畫。甚至連沙發上的毯子,都很有當年的感覺。

他被巧姨按在沙發上坐下,然後又看到對方着急的過去倒茶,只是顯然對方生活并不大好,抖着手倒了好一會,才倒出一點點茶葉來。

“許久沒喝茶了,我小時候經常陪小姐坐在院子裏,喝着紅茶,吃着小點心,那會小姐總怕我不夠吃,老是讓廚房多做一些。還怕我媽會罵我,讓我帶到房間去藏着,偷偷的吃。”

馮巧巧端着茶杯過來,邊走邊說,陸長纓站起來雙手接過。

“當年你爺爺沒了,也沒聽說還留了孩子。”她坐下來,再看向陸長纓的眼神中帶着淡淡的審視。

陸長纓将茶杯放下,一本正經的說着來時就想好的說辭,“我爺爺當年有一位情人,就是我奶奶,是我爺爺沒了之後才發現有我的。據我奶奶說,當我曾爺爺人不好,她擔心把我送回去我活不了,就偷偷的養着我。我爺爺把這邊房子的事也告訴了我奶奶,年初奶奶沒了,才告訴我這邊有一套我曾奶奶留下來的房子。”

馮巧巧眼中的審視漸漸散去,只是在聽說這位小姐後人是情人所生的時候,沒忍住恨恨的敲了一下拐杖。

“小少爺他怎麽能有情人呢?小姐她是怎麽沒的,他忘了嗎?果然,跟他爹一個樣,是個沒良心的。明明小時候還是個挺可愛的孩子,就是鬧騰了一點。”

陸長纓輕咳一聲,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說道:“如果不會爺爺有了我奶奶,也不會有我,那傅家就真的沒有後人了。”

馮巧巧嘆了口氣,“也是,我倒不是說你奶奶不好,只是當初你爺爺有未婚妻。當年我還經常去你爺爺未婚妻開的酒樓吃飯,是一個很爽利漂亮的女子。不過,也沒有這個緣分就是了。”

說完,她突然咳了起來,并且接二連三一點都停不下來,撕心裂肺的咳嗽讓老人蜷縮了起來,臉都難受得漲紅了。

陸長纓快步走到老人身邊,将茶杯端到對方面前,“巧奶奶,您怎麽了?”

老人伸手擺了擺,掏出手帕捂着嘴,又咳了幾聲才漸漸停歇。只歇下來後,就仿佛脫了力一般,歪歪的靠在沙發上,輕輕喘着氣。

陸長纓看了眼對方的手帕,上面帶着血跡。

“是唠病,沒法治了,還好你在我走之前過來了,不然這房子可就永遠都等不到主人了。”

“有藥嗎?上醫院治,肯定有辦法的。”

陸長纓肯定的說道,無論是她以前伺候自己母親的情誼,還是這麽多年都守着這棟房子的堅持,他都沒辦法看着對方因為唠病沒了。

“哪有錢上醫院啊,這病吃藥也是個無底洞,我年紀也大了,你來了就把房子給你,我安安心心到下面找我媽再去看看小姐,還得去罵小少爺。”

馮巧巧看着琉璃窗臺,她自小就在這房子裏長大,跟着小姐去了北方,小姐沒了以後又帶着對方的骨灰回來。這雖然不是她的房子,可她在這裏生活了這麽多年,還是有感情的。她以前一直覺得自己是在空等,明知道小少爺沒了,傅家哪裏還有什麽後人。

誰知道,她居然等到了。

她收回視線,看着陸長纓隐忍的臉色,眼眸越發的柔和,“我現在啊,也不想上醫院,也不想吃藥,就想吃廖家酒樓做的脆皮銀魚和清湯豆腐花。你不知道吧,我是蘇城人,你爺爺那位未婚妻,每個月月末,就會在門口派送清湯豆腐花,那口味,跟我娘在我小時候帶我回蘇城吃過的一模一樣,我還記得呢,熱騰騰的豆腐花,淋上他們酒樓自己做的醬油,再撒上蝦米和大蒜花,整條街都是端着碗吃豆腐花的人,那場面,可太熱鬧了。只可惜,她人走了,我就再也沒吃到了。”

陸長纓眨了眨眼睛,牙關處的肌肉抖動了下,他輕聲對面前的老人說道:“那我讓人給您做了端過來,您嘗嘗,要還是那個味道的話,咱就上醫院治病怎麽樣?”

馮巧巧輕笑一聲,扯了扯嘴角,“那廖家酒樓都沒了,怎麽可能還有那味道,蘇城賣豆腐花的小販也都不讓賣了,這還上哪找去啊,別折騰了。沒準等我下去了,能碰到你爺爺的未婚妻,那廖家小姐在下面又開起了廖家酒樓,或許願意給我這位老食客盛上一碗呢!”

陸長纓站起來,高壯的身體将窗臺都擋住了,他低頭看了眼側躺着的老人,沉聲說道:“您等等我,明早,明早肯定将清湯豆腐花和脆皮銀魚給您送過來。您吃了覺得味道對,那就随我上醫院看病去。”

“傻孩子。”馮巧巧搖搖頭,再看向陸長纓的眼神中透着縱容,“行,你要真能找回來味道一樣的,我就随你上醫院看病。”

陸長纓輕點了下頭,大跨步往外走去,身後的馮巧巧看着他的背影,露出懷念的表情來。

小少爺的孫子,長得還真跟他一模一樣。

廖清歡做完了晚飯,打發走了劉紅星和林香香,一個人在廚房裏燒着熱水,準備洗個澡的。

正打水的功夫,就看到牆上跳下來一個人。

只見中午剛跟她山高水長,有緣再見的陸少帥從陰影處走出來,一臉沉重的看着她。

“廖小姐,可以麻煩你幫忙做一份清湯豆腐花和脆皮銀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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