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三)

合荼在合馨家裏住了兩天,第三天早上收拾整理好一切,又對着合芮叮咛了好幾句,這才裹好外套出門踏上了回家的路。這次出來,她也沒有同公公婆婆說一聲,在合馨家的這兩天,連電話也沒打一個,說裏面沒有點叛逆的成分,連她自己也不相信。合荼心裏就存着一股子氣,非得要好好的氣一下那位心高氣傲的婆婆,讓她知道自己不是那麽好惹的。帶着這樣的心情,合荼心裏頓時就有了一股倚仗,走路的姿勢也不由得大搖大擺起來,可是越臨近自家的大門,她心裏的這股倚仗卻漸漸變得越來越虛弱,到最後竟然消失殆盡了。合荼怯怯的挪着腳步靠近大門,探着腦袋看了兩眼,見已經把雪清掃幹淨的院子裏沒人,這才踮着腳尖飛快的走了進去。

自己的房間裏暖洋洋的,爐子生的很旺,只不過屋子裏很亂,髒衣服亂丢,桌子上也是瓶瓶罐罐的亂扔。合荼摘下帽子,嘆了一口氣,自己不在家,家裏真的就變成豬圈了。她還沒來得及脫外套,就開始收拾起屋子來,不然眼裏看着實在是難受,非得要收拾的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她心裏才覺得舒服。

掃了地面,又整理了床鋪和桌子,把髒衣服歸攏到一處,屋子裏這才看着清爽起來。合荼錘了捶腰,擡手解着外套的扣子,準備稍微洗漱一下,就把沙發上的那堆髒衣服給洗了。驀的,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門簾就被人掀開了,程晏熟悉的咿咿呀呀聲從她身後傳了過來。

合荼急忙轉身,見是芳荷抱着程晏,臉上忙不疊露出微笑,伸着胳膊輕聲喊到“小晏,媽媽回來咯!”她從芳荷懷裏接過小晏,一颠一颠的哄着她,眼睛瞧着芳荷,問道,“這兩天家裏沒鬧什麽吧?”

芳荷無奈的看着她,說道“嫂子,你出去也該跟家裏說一聲,媽這兩天可氣着呢。”

合荼得意地笑了,毫不在意的說道“就讓她氣着吧。”說着,她把目光轉回到程晏的臉上,溫柔的望着那張紅撲撲的小臉,心裏暖的仿佛融化了似的。

“我看你還是跟媽去認個錯。”芳荷猶猶豫豫的說道,“不然大家都住在一個院子裏,來來去去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這有啥的。”合荼看了芳荷一眼,“你的膽子也太小。再說,你只看見了我的不對,啥時候看見了媽的不對,你要是看見了媽對我做的那些事,你就覺得我這樣做也有道理了。”

芳荷說不過合荼,只是無奈的搖了搖頭,站起來走出了屋子。合荼臉上的笑容漸漸凝住,心下也不禁覺得擔憂起來,不知道這個婆婆要怎麽整她哩。不過也罷,她的手段麽,不就是多給自己安排活計,這點合荼倒是不怕,反正自己每天做的活計又不少,還怕多加點?再說快過年了,她怕是也不會鬧的很大。這麽想着,合荼的心裏稍稍安定了下來,依舊哄着程晏,臉上的笑容重新綻放開來。

雪昨天的時候就停了,雖然還刮着北風,風力卻小了很多,沒前幾天那麽淩厲了。合荼燒好了熱水,兌着冷水倒進了大盆裏,又在程晏身上綁了個布條,防着她自己亂爬摔在地上,這才坐在小板凳上在屋子裏洗起衣服來。她邊洗,就邊等着穆仕來找她的麻煩,結果一堆衣服洗完了,也沒看見人影。整個院子裏靜悄悄的,似乎他們都出去了。合荼把衣服晾曬起來,倒掉盆裏的水,蹑手蹑腳的走到公公婆婆的卧房門口,想要看看屋子裏有沒有人。驀的,屋裏傳來一聲輕響,吓了合荼一挑,急忙轉身朝自己房間走去。她的心撲通撲通跳着,生怕穆仕在她身後叫住了她,兩條腿邁着走的飛快,還好穆仕沒有聽見她發出來的聲響,也沒出來叫住她,合荼松了一口氣,放好盆子,擡手關好了門,此刻只覺得身體疲累至極,立時就能睡着似的。她匆匆洗漱了一下,連鞋子也沒脫,就那麽橫着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腦袋裏感到一陣朦朦胧胧的暈眩,迷迷糊糊的就睡過去了。

這一覺睡的可真是踏實,竟是一個夢也沒做。如果不是程加桦夜裏歸來,在屋子裏邊脫外套邊喊叫着讓她起來,合荼說不定這一覺會直睡到第二天早上。被嘈雜的聲響驚醒來,合荼不知所以的半撐起身體,眯縫着眼瞧着站在地上沖她吹胡子瞪眼的程加桦,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嘴裏在說些什麽。

“快打水,我要洗個澡。”他一把把外套扔在沙發上,用力地在地上跺了兩下腳。

合荼扭頭看了一眼鐘表,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她感到有些驚訝,不知道自己竟然睡到了這個時候。聽見程加桦的話,她翻身從床上下來,拎着壺準備去廚房裝水。走到門口的時候,卻被程加桦叫住了,只聽他的聲音不悅至極,甚至有點憤怒,幾乎斥責一般的問道“這兩天你去哪兒了!”

合荼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表情冷冷的,“我姐生孩子,我去照顧了她兩天。”

“你姐生孩子,又不是你生”這句話說出來,程加桦驀的瞧見合荼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他的目光微微閃動,剩下難聽的話也就不便說出口,只放低了聲音,嘟嘟囔囔的說道,“就算你姐生孩子,你出門去也該跟家裏說一聲,你看你不在這兩天,家裏都亂成什麽樣了。”

合荼諷笑了一聲,說道“要是我死了,你這日子是不是也就過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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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加桦立馬就豎起眉毛來,作出一副兇樣,“說啥呢,死不死的,趕緊燒水,我要洗澡!”

合荼不再說話,轉身推開門就走了出去。院子裏黑魆魆的,除了他們的卧房,其他房間裏都已經熄了燈,一絲光亮也看不見。合荼沒有穿外套,一踏進院子就打了個寒顫,清冷的空氣如同那未知的黑暗一起迅速上前包圍了她,讓她感到心中漸漸不安起來。

如果說白日裏的院子顯得有些單調沉悶的話,那麽在夜晚裏,這個院子被黑暗充溢,在各種陰影之下,似乎多了些不明所以的危險的東西似的。合荼踮着腳走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謹慎的左右觀看着,尤其那些黑暗的角落,她生怕突然冒出來什麽東西吓自己一跳。就這樣心驚膽戰的走到自家的小廚房裏,打開燈,在燈光的包圍下,這種恐懼的心情才漸漸放松了下來。她将水壺灌滿,關了燈,幾乎小跑一般的朝自己房間奔去,一進門,就緊緊地關上了門,靠着門大口的喘息起來。

“幹嘛?”程加桦皺着眉不解的看着她,一只手在膝蓋上不停地敲打着。

“我剛剛好像看到什麽東西跑過去了。”合荼驚魂未定的說道,“但是太快了,我沒看清。”

“能有什麽東西?”程加桦不以為然的說道,“是你自己看錯了吧?”

“怎麽可能。”合荼平定了呼吸,把壺放在爐子上,又拿着鐵鉗子通了通爐子裏的火,好讓火焰燒的更旺,“我親眼看到的。”

“肯定是你看走眼了,我在這個院子裏長到這麽大,還沒見過什麽不好的東西呢。”程加桦說着,表情變得更加不耐煩起來,“這水啥時候燒好,我等着洗澡呢!”

“你急啥!”合荼斥道,“我又不是火,能一下子讓水開!”她一屁股在床上坐了下來,撫了撫額頭,疲憊的說道,“我覺得我這兩天應該是累着了,身體總覺得重的很,只想睡覺。”

“你這就是懶。”程加桦說着,神情關注的瞧着水壺,絲毫也沒注意到合荼臉上的疲态。合荼嘆了一口氣,看來指望讓他關心自己,就跟盼着冬天樹上能開花一樣,是不可能的。随着夜越來越深,她的睡意也漸漸地越來越濃重,到最後竟連眼皮也撐不開,只好說道“我先睡了,你自己兌着水洗澡吧。”說完,她脫掉鞋子往被子裏一鑽,很快又睡了過去。

歲暮已過,新年裏各處張燈挂彩的喜慶布置沖散了冬日裏慘淡寒冷的氛圍,人人臉上都挂着欣喜幸福的表情,不論上門拜訪,還是在街上偶遇,笑容似乎從來沒有從他們的嘴角消失過。他們走家串戶,手裏拎着各式各樣的禮物,有花費不菲的,也有一些輕禮,只為了表達心意的。主人接過時臉上擺出不好意思的、被偏愛的笑容,客人臉上也做出豪爽大氣的神情,似乎都是他們心甘情願似的。這種情形一直維持到月底,新年過去了,人們也即将回到工作崗位,孩子們被沉重的作業壓制着,那短暫的歡悅如昙花一現,在人們心頭上漸漸被淡忘了,只有那渴望自由與玩耍的孩子,還一心一年的惦記着,期盼着下一年新年的來臨,這樣他們就可以穿新衣,拿壓歲錢,肆無忌憚的放花炮,那是多麽令人開心的日子啊,直到他們長成大人,也不曾忘記過。

過完年到月底的時候,合荼已經收拾着準備回娘家。因着合芮的婚事準備在即,她這個做姐姐的,怎麽說也得回家一趟,幫忙拾掇拾掇,父母也就不至于太操心。合馨月子坐了大半,被合荼催促着,本來不着急的她,心裏也覺得着急起來,好在身體已經沒有大礙,可以跟平常一樣下地幹活了,她這才依了合荼的催促,答應提早陪妹妹回去。只是如果她要回去,還得帶着兩個孩子一同回去,這路上就不免有點手忙腳亂。剛過完年,劉季單位裏的事情又多,空不出時間來請假,恐怕只能把可義托付給哪個親戚照看着,自己才能有精力帶着可秦回去了。她東西收拾的差不多,才在電話裏把這件事跟合荼講了出來,合荼一聽,馬上就表示了不同意,她義正言辭的說道“姐,你怕啥呢,有我跟合芮呢,你路上就照看好可秦,我帶着可義和小晏,我能照看的過來的。爸媽都說了,這幾個外孫他們都念的緊,一定得抱回去給老人家看看,不然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這幾個孩子才能見到姥姥姥爺呢。”

合馨覺得合荼說的有道理,可是心裏還是放心不下,直到合荼拎着行李領着程晏出現在她家大門口,她才仿佛默認了合荼的話似的,不再在明面上提出異議。

初到一個新地方,程晏覺得新奇的很,邁着小短腿踉踉跄跄的到處亂跑,惹的合馨不停叫着“小心摔了,小心摔了!”

合荼先回屋把行李放下,這才出門把程晏抱了進來,放在可義的旁邊,讓他們小孩子自己玩去,自己則扭頭望着姐姐,問道“可秦呢?合芮呢?”

合馨指了指卧房,笑道,“睡着了。合芮出去了,說要買點東西。”她在沙發上坐下來,給合荼倒了杯熱茶,說道,“你這老早就急巴巴的要回去,離合芮出嫁的日子還早着呢,怎麽就這麽催起人來。”

“哎喲,姐,你不知道。”合荼一口喝掉熱茶,撒嬌似的埋怨道,“你不知道我在那個院子裏是多麽憋屈,我非得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不然真的要瘋了。”

“又是咋了?”合馨的公婆雖然去世的早,但是他們在世的時候,卻是拿着合馨當親生女兒看待的,那些婆媳矛盾,合馨可以說是一點也沒見識過,如今聽合荼這麽說,她不由得茫然的睜大了眼睛,不解的望着妹妹,不明白她為什麽會這麽厭棄婆家的生活。

“你還記得你生可秦,我去照顧了你兩天,沒來得及跟我婆婆說。”合荼又倒了一杯熱茶,把茶杯攬在自己的手心裏,想暖一下自己冰涼的兩只手,“之後那幾天,不說給我冷臉色看,就過年,大家都高高興興的,她非得這邊搞一出事,那邊搞一出事,事事都沖着我來,我冷言冷語不知道聽了多少,煩都煩死了,還過年,人家過年是開心,我過年是熬日子。”說着說着,她的脾氣就上來了,朝着天花板狠狠地瞪了一個白眼,“說是要分家,到現在還沒分,我倒巴不得快點分家,我好早點搬出去,也省的給她氣死了。”

合荼雖然說得義憤填膺,合馨聽的卻直想發笑,又不能笑出來,只好拼命忍着,等着合荼把一心的委屈都說出來之後,她才無奈的說道“哪有你說的那麽嚴重,怕是你們兩個都沒朝對方好好說話,才弄成這樣。”

“姐,你哪裏懂!”合荼看姐姐不相信自己的話,焦急的跺了跺腳,“你是沒有婆婆,才不知道這種滋味,你要是跟我的經歷一樣,怕是眼淚都不知道流了多少了。”

合馨心裏微微一動,驀的回想起公公婆婆那兩張慈和柔善的臉來,她的臉色黯然下來,默默地揪扯着沙發上的穗子,不說話了。

合荼自知失言,突然想起來劉季的父母是因為什麽過世的,她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兩巴掌。雖然見面次數不多,然而她對那兩位老人卻印象深刻的很,那時節人人都會笑,只有他們臉上的笑容是發自內心的,瞧着合馨的目光也是從心底裏來的憐惜和疼愛。他們去世,想必姐姐也覺得很傷心,自己這時候驀然提起來,不是戳了姐姐的傷口嗎?

為着轉移話題,避免眼下尴尬又低迷的氣氛,合荼扭轉着目光,拼命想着要說什麽才好。驀的,她看見可義拉着程晏的小手走了過來,奶聲奶氣的喊道“媽媽,妹妹叫什麽名字?”

合馨瞧着可義白淨的、一本正經的小臉,又看看跟在他身後睜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她的程晏,不由得笑了,輕聲說道“妹妹叫小晏。”

“你叫小晏,是嗎?”可義又回過身,認真的問着程晏。程晏連話都說不太通順,這話聽在耳朵裏又只明白了一半,便急忙點了點頭。

“你看他們兩個。”合荼笑道,“我瞧着可義就跟個小大人似的,說不定路上還能幫我照看一下小晏呢。”

“他就跟他爸一樣。”合馨笑道,“我有時候看着他,都覺得他不像個孩子,倒像個大人。”

“這還不好呀,又不鬧,還能幫你,多聽話的孩子。”

“我寧願他鬧來鬧去的,可是他卻聽話得很,哭都很少哭。”合馨眯起眼睛,似乎在回想着,“他兩歲的時候,有一天,你姐夫上班去了,我在廚房做飯,就給他綁了個繩子,拴在了沙發上,就怕他掉下來把自己給摔着了。等我做完飯,回到房間裏一看,不知道啥時候他從沙發面上掉了下來,又被繩子綁着,就那麽吊在半空中,可把我給吓壞了。”說着,合馨的眉毛皺了皺,眼睛裏流露出一股心疼和愧疚來,“結果他哭也沒哭,還反過來用手給我擦眼淚,好在那次沒什麽事,不然我可怎麽原諒自己。”她的眼眶一熱,眼淚即時就要掉下來,急忙咬着牙齒忍住了,勉強一笑。

合荼感嘆着,回頭看了可義一眼,心裏也暗暗納罕起來。

“後來,我就不敢把他一個人放着,做飯幹活的時候,就把他背在背上。我記着一件小事,我那天給花澆水,太陽又大,出了好些汗,這小家夥啊,就用手給我擦汗。”合馨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嘴裏咿咿呀呀的說着,雖然聽不懂在說什麽,那個臉上的表情喲,跟你姐夫簡直一模一樣,把我給惹笑了。”說着,她憐惜的看了一眼可義,似乎那是什麽奇石珍寶似的,其實對于現在的她來說,有了可義,似乎就有了一切,她平淡無味的生活,也因為可義而變得豐富多彩起來。

合荼見姐姐笑了,心裏這才安心了,又不禁埋怨似的說道“可義真聽話,哪裏像我家裏這個混世魔王,你就算拿着個繩子綁着她,她也能在床上溜一圈,更不要說還心疼我的話了。”嘴裏雖然這麽抱怨着,合荼的目光卻變得柔和起來,定定的凝住在程晏身上,久久不舍得離開。

兩個人閑坐着寒暄了一陣,合荼就起身準備去做午飯。合馨拉着她,怎麽也不肯讓她去,非得要自己來,說什麽合荼到她家來,也算是客人,哪裏有讓客人下廚的道理。到最後合荼還是拿出了可義和程晏當借口,讓姐姐照看着兩個孩子,自己這才去廚房開始忙活。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做出了一桌的拿手好菜,趁着姐夫在單位中午不回來,好跟姐姐好好的聊一聊,放松放松。姐妹兩個一頓飯吃了将近一個小時,才心滿意足的放下了筷子。合荼其實也沒吃幾口,她近來沒胃口的緊,只是拿着這些菜當聊天的配菜罷了。吃完飯,她收拾了殘局,才對姐姐說道“姐,你看着兩個孩子,我去秀寒家裏一趟。”

合馨驚訝的看着她,“你現在還跟她有聯系?”又不勝唏噓的說道,“過年看晚會,我在電視上看到她了,說起來還真是”

合荼解下圍裙,對着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回頭問道“姐,你說啥?”

“哦,沒啥,你去吧,我看着程晏。”合馨急忙說道。合荼點了點頭,披上外套就出去了,門緩緩地順着慣性關了上來,将那不小心溜進來的寒氣也隔離在了外面。合馨呆呆地看着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竟漸漸地陷入了沉思中。兩個孩子在她的腿邊互相撲打着,發出咯咯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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