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二)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廳口的大鐵門就被敲響了。

合荼早就起來了,程晏被媽媽的動作驚醒來,坐在床上兀自玩耍着。聽見門被人敲響,她急忙去開門。外面站着的是五個并不認識的漢子,臉上都挂着笑呵呵的笑容,看到合荼,便大大咧咧的問道“嫂子,大哥呢?”

合荼便知道他們是誰了,急忙轉身朝屋裏喊了幾聲,待到聽到程加桦充滿睡意的含糊的應答聲之後,她才笑着回頭說道“他還睡着呢,你們先進來找個地方坐着,我現在就催他起床去!”

程加桦一聽到兄弟們都來了,急忙從床上跳了下來,他馬馬虎虎的洗了把臉,就精神奕奕的走了出去,同他們站在一塊兒,繞着整個屋子來回走了一圈,不停打量着,也不停地商量着到底要怎麽修才成。太陽公公從東邊的山頭爬到半空中之後,他們才開始陸陸續續的往外面走,兩個人徑直走上大路朝外面去了,其他三個人同程加桦在院子裏逡巡着,似乎在商讨這院子應該要怎麽收整才好看又實用。合荼不懂他們說的那些,她笑呵呵的在井裏打水,在程加桦和一個漢子臨時幫她搭起來的鍋臺上準備做早飯。程晏跟在她屁股後面跑來跑去,對這個露天的鍋臺很是感興趣,不是撥弄撥弄這個,就是查看查看那個。合荼呵斥了兩句,就顧不上管孩子了,她要做八個人的飯,這可是件大活計,還要時不時的跑回屋裏去看看程霖在做什麽。雖然她已經把他用繩子綁在小床裏了,不用擔心他會掉下來,可是她心裏仍舊挂念着,一頓飯的過程,她往屋裏跑了七八次,累的氣喘籲籲。終于,一頓早飯做好了,她望着桌子上擺的整整齊齊的八碗面,滿意地笑了,

“孩兒他爸!吃飯了!”她直起腰,沖着遠處的他們喊道。程加桦聽見了,沖她擺了擺手,扭頭對着那三個人說了幾句話,幾個人便轉身朝她這邊走來。合荼笑呵呵的,從裏屋抱了程霖出來,在桌邊坐下,哄着程晏捧着小碗吃飯,她則一口一口的給程霖喂了起來。

程加桦跟那三個人在桌邊坐下,那仨個人其中的一個故意做出誇張的表情,對合荼說道“嫂子做的面聞起來可真香!”

程加桦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你聞着香,吃着更香,你吃兩口嘗嘗!”

那個人便捧起碗吃了兩口,果然又是點頭又是豎大拇指的。合荼被他誇張的表情逗笑了,說道“趕緊吃吧,對了,其他兩個人呢?”

程加桦說道“他們去拉水泥了,等會兒我們還要去搬點磚過來,我打算在這兩邊砌兩面牆,把院子跟屋子隔開來。”

合荼笑着點點頭,這些活計交給他們來做,她顯然是十分放心的。她心裏洋溢着一種作為東道主的欣喜心情,不停地打量着那三個人的面孔,看到他們笑她也笑,看到他們開心,她也發自內心的開心。結婚幾載,她終于有了自己是主人來招待客人的感覺,這種感覺對于她來說十分新奇跟滿足,在這種感覺的催化下,她想說出更多得體跟熱絡的話來表示對他們的歡迎和感謝,然而她又不擅長跟人打交道,所以說出來的話總是像一個急于表達對糖果的熱愛的小孩子似的,讓人覺得有些青澀生疏。

正在吃飯間,那兩個人也回來了,牽着一匹騾子,騾子屁股後面還拉着一輛木頭推車,車上裝滿了一袋袋的水泥。聞見飯菜的香味,他們又是笑又是責備的說道“你們倒在這裏好吃好喝,讓我們去做苦力活。”邊走過來,在空着的桌子的另一邊坐下。

“吃吧吃吧,吃完我們一起幹苦力活。”程加桦笑道,他招呼着他們,眼瞧着一個人的碗裏空着,便對着合荼使眼色,讓她再去盛一碗,合荼剛起身準備把碗拿過來,那人不好意思的笑道“麻煩嫂子了。”

“沒事。”合荼笑了笑,拿着碗給他重新盛了一碗面,放在了他面前。直等到他們都吃完了,起身去忙了,她才捧起自己面前的那碗已經坨了的面,匆匆地吃了起來。除了這些後勤活計,忙完了之後合荼便再也沒什麽可以做的了,她就抱着程霖,站在臺階上看着他們忙活。只見他們先是豎了個梯子,爬上屋頂把屋頂修繕一番,好讓他們刮風下雨的時候也能在屋裏安安心心的睡覺吃飯。他們直忙到了中午時刻,合荼做好午飯之後,那屋頂也只修了一小半,各個人都灰頭土臉的爬下來,直嚷着肚子餓,捧着碗狼吞虎咽的吃起了面。吃完午飯,他們都循着各自回家的路回家去午休了,太陽火辣辣的曬在頭頂,一點活計也做不得,待到下午不是那麽熱的時候,他們再來,做活計也就不是那麽的悶累了。

合荼抱着程霖,邊搖晃着邊哄着他睡覺。程晏已經卧在床上睡着了,發出細細的平穩的呼吸聲。程加桦洗了把臉和腳,也在床上躺了下來,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腦袋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的表情既疲憊又興奮,似乎在做一件很累人卻又很能鼓舞人心的工作似的。

“他們給我們做活,要錢不?”合荼問道,她最關心的就是這個問題,他們現在身上的錢沒多少,每一分都要掰開來花,支出的帳都要記得清清楚楚,才能有計劃的花錢以及做接下來的生活的準備。問完這句話,她接着哄着懷裏的程霖,期待的看着程加桦的臉。

“錢肯定是要給的。”程加桦翻了個身,給程晏蓋了蓋被子,“雖然是兄弟,但人家的時間和精力也不是白白來的。”

“那你有沒有跟人家商量好給多少錢?”合荼粗略的算了一下,“五個人呢,那得花”

“你別管了。”程加桦不耐煩地說道,“你現在身上還有多少錢?”

合荼看了他一眼,猶豫着要不要說出實際數目,但她躊躇了半天,還是說道“沒多少錢,還留着以後要給小晏交學費呢。”

“那算了,我來想辦法吧。”程加桦閉上眼睛,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的十分煩心。合荼也不說話了,既然他都包攬在自己身上,她問太多也只是浪費口舌。哄着程霖睡着之後,她彎在床沿邊上,也略略的打了一個盹,将這個中午對付過去。下午的時候,那五個人又興高采烈的來了,似乎給程加桦修屋子就跟給他們自己修屋子似的,就算只是一個小小的細節之處,他們都要很貼心的做到最好。而且出乎合荼意料的是,他們都對程加桦很好,仿佛他是他們的嫡親兄弟,竟比真正的親兄弟還要親密。憑着以往合荼對程加桦的印象,她老是覺得像他這種人不會有很好的朋友,但是見了才知道,原來他有許多這麽要好的、願意為他付出的朋友。她對程加桦的印象一時變得迷惑起來,不知道真正的他到底是什麽樣子。他在那些人面前表現出來的,跟在她面前表現出來的,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不過,也難怪合荼會這麽想,在她的心裏,程加桦大抵就是一個薄情寡義、又愛賭錢的浪子,不過在他那些朋友面前,他可是個重情重義、願意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并且他們都有一個相似之處,就是都很愛賭錢,動不動就喊着“麻将桌擺上來,耍兩盤!”的話。只是他們比他有節制力的多,從來不會說賭到忘我的境地,欠一屁股的債,被債主天天追在後面跑。

忙活了兩個月,這間破房爛屋終于被收拾出了正常的樣子。大廳被隔成兩間,隔出來的一間又砌了堵牆,隔成了兩間,其中一間就被當做廚房,剩下的一間,程加桦打算着以後等程晏長大了,做程晏的房間,畢竟一個女孩子,年紀大了也不能跟着父母睡,也不能跟着兄弟睡,最好像加意一樣,有一間自己的房間。至于程霖嘛,一個男孩子哪裏不能睡?再說他現在還小,等他長大了,自家院子裏再蓋幾間房子也未可知,現在就讓他跟着自己睡,也好照顧。這麽打定了主意,程加桦就更加放開手腳去做了,他興沖沖的忙活着,往牆上刷白漆,在廚房裏砌竈臺,又找木匠做了兩張床,費勁千辛萬苦搬進還沒來得及安裝門的屋子裏面。把一切該有的硬件設備都備齊了之後,他開始考慮不是很必需的一些裝飾,比如安裝地板啊、置辦家具啊、粉刷天花板啊,但是到了這個時候,突然出現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就是他的口袋空了。錢包癟了,就什麽事也辦不成,不僅地板買不了、家具置辦不了,就連兄弟的出工費他也付不起了。百般無奈下,他裝修房子和院子的豪情壯志只好到此為止,請兄弟們吃了一頓好飯,送了他們出門之後,他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摸着下巴,站在院子裏發呆,不停地瞧瞧這裏,又瞧瞧那裏,似乎又在打算着什麽。

合荼把整個家打掃完畢,正在往外面清理垃圾,累的直不起腰來,驀的看見程加桦站在院子裏發呆,不由得有點生氣,喊道“你來幫幫我擡下這些垃圾,我擡不動!”

程加桦似乎驚醒了一般,急忙走過來,一把就擡起了垃圾,扔到了推車旁邊,打算把車子裝滿了,運到遠處的垃圾堆倒掉。合荼拍了拍手上的灰塵,回到客廳裏,朝四周打量了一下,雖然地板還沒安裝,只是刷了一層水泥,牆壁也是簡簡單單的塗上去了一層石灰,連家具也都是從公公婆婆院子的自家裏搬來的舊家具,但是總歸是有了一絲家的味道了。雖然只是水泥地,但卻被她打掃清洗的幹幹淨淨的,雖然只是舊家具,卻被她擦的十分明亮,站在面前,甚至能反映出人影來。就連那新砌的竈臺,也被她收拾的整整齊齊,幹幹淨淨,整個屋子的角落裏再也找不到一絲灰塵,似乎這不是剛剛修繕好的似的,是它一直都是這般的樣子。合荼對眼前的這副場景滿意極了,她捶着腰部,不停地環視打量着,默默地微笑着點頭。

那廂,程加桦卻獨自在院子裏忙活了起來。他一直說要砌兩堵牆,把正門的這一小塊空地跟旁邊長滿荒草的院子隔開來,他想學着家裏的樣子,開辟出一片果園跟菜園子,以後不僅在吃食上能自供自足,說不定還能像母親那樣把菜運到市集上去賣,可以賺點零花錢呢。雖然沒有了幫工,但他依舊興沖沖的忙活着,邊往磚頭上塗上一層灰乎乎的水泥,邊一層一層的朝上壘了起來。他一直忙到晚上,暮色四合的時候,那堵牆才壘了一半,這時候合荼喊着讓他進來吃飯,他便擦了擦頭上的汗,在臺階上的盆子裏随便洗了洗手,進屋準備去吃飯。

屋裏的電線還沒拉,除了搖晃的燭光照亮的一小片空間,其他地方仍舊是黑糊糊的。合荼給程霖喂着飯,一邊查看着程晏吃飯的程度,說道“屋子裏得通電,老是燃蠟燭,啥也看不清,不方便的很。”

程加桦沉默着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他的心思還在那兩堵牆上面,絲毫沒把合荼的話聽進去。等到心思回來了,他頓時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剛剛說啥?”

“我說,屋裏得通電。”合荼不耐煩地又說了一遍,程加桦這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其實屋子裏早就把電線給鋪好了,就等着交了電費之後通電呢,但是他身上現在是一分錢也沒有,哪兒來的錢交電費,為了裝修這個院子,他連工作也辭掉了,兩個月沒有收入,都是憑着這個兄弟身上借一點那個兄弟身上借一點,才漸漸地把這個院子修好來的。現在合荼突然說要通電,他便把手一伸,說道“那你錢給我,我明天交電費去。”

合荼的眼睛在模糊的亮光中閃着冷漠的光芒,她瞪了他一眼,說道“我哪有錢。”

“你不是存了些錢?”

“那些錢是用來給小晏和小霖将來上學用的。”

“小晏小霖上學還早着呢,總歸交電費的錢還是有的吧?”

“沒有!”合荼斬釘截鐵的說道,她把手上的筷子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沉着臉說道,“你一個大男人,難道連交電費的這點錢也要跟家裏要嗎?”

“我是實在沒錢了。”程加桦苦着臉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家裏裝修用去了多少錢,就那些錢我還是跟兄弟們借來的呢,将來都要還,現在我身上哪兒還有錢。”

“你要是以前不賭,不輸那麽多錢,現在也不至于到這個地步。”合荼不依不饒的說道,反正就是不肯拿出來一毛錢。

“說眼前的事,怎麽又提到以前了。”程加桦放下筷子,“你先拿出點,我交了電費,咱們一家人好生活,天天這麽點着一根蠟燭,黑糊糊的,啥事也幹不成。”

“我沒錢。”合荼依舊斬釘截鐵的一句話,說完之後又仿佛發脾氣似的,沖着正專心吃飯的程晏喊道,“好好吃!你看你吃的到處都是!你這不是浪費糧食嗎!你以為咱們家錢多得很,可以由着你浪費糧食!”

程晏呆呆地看着母親,又看看父親,不解的往嘴裏送着面條。

“算了算了,我自己想辦法。”程加桦匆匆扒完面,站起來朝着客廳走去。他在櫥櫃上順手拿了一根蠟燭,又被合荼喊道“蠟燭也是要錢的!你點兩根,真是浪費!”

程加桦被合荼這種驀然而起的斤斤計較的小氣感給惹怒了,他啪的一下把蠟燭扔回櫥櫃上,嘴裏嘟嘟囔囔的朝外面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合荼撇了撇嘴,繼續給程霖喂飯,嘴裏小聲說道“以前沒錢不知道是什麽滋味,現在知道了。”她抱怨着,卻又帶着一種幸災樂禍的情緒。監督着兩個孩子吃完飯,她才捧起碗吃起自己的那份來,吃到一半,突然聽見隔壁的房間裏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吓得她渾身一抖,心急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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