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三)

她一直坐在屋子裏等待着,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暝色四合,暮色包圍了整片空間的時候,程加桦還沒有回來。合荼坐不住了,她搬了條板凳坐在門口等着,從頭頂垂下來的燈泡發出的昏黃的光溫柔的包圍着她的全身,照亮了她裸露出來的皮膚上的每一根汗毛。她擡頭望着天空,雖然沒有月亮,然而空中布滿了星星,一閃一閃的眨着眼睛,好奇地望着人間的景象。她嘆了一口氣,朝着遠處的路口望了望,在微弱的星光照耀下,那裏仍舊空無一人。

“你爸怕是晚上又不回來了。”她喃喃的說道,似乎是說給自己聽,又似乎是說給蹲在身邊玩耍的程晏聽。

“媽,我們睡覺吧,我困了。”聽見合荼說話,程晏打了個哈欠,困倦的說道。

“好吧,睡吧。”合荼最後一次看了一眼路口,無奈的站了起來,關了門口的燈,提着板凳走了進去。她哄着程晏和程霖睡着,自己合衣在床上躺了下來,卻一絲睡意也沒有,就算閉上眼,翻來覆去,卻怎麽也睡不着。寂靜的黑夜裏,擺在簡陋床頭櫃上的鬧鐘指針聲響分明的清晰,滴答滴答的有節奏的擺動着,似乎在提醒着還未入睡的人們,時間已緩緩地從他們的身邊溜過。只是人們陷在沉思中的時候,卻怎麽也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竟是那麽的迅速,似乎一剎那,一個平靜的夜晚就過去了,東邊的天邊漸漸有了光亮,原本暮色四合的周圍四下裏漸漸充溢着朦朦胧胧的霧般的光,從薄薄的窗簾裏擠了進來,微弱的觸了觸合荼阖上的不停顫動的眼皮。

她在心裏長嘆了一口氣,暗暗說道“天亮了。”

她竟是一夜沒睡,就算這般,時間也沒有撫平她心裏焦躁、擔憂、無助的皺襞,反而使它越來越明顯了。她撐起半個身子,朝着窗外呆呆地望了一眼,準備穿衣起床。驀的,外面的鐵門輕聲一響,似乎有人在試圖推開它。合荼心裏一凜,穿衣的動作便加快了,幾乎跳到地上,朝客廳奔去。

打開門,外面霍然站着程加桦跟程加紀,只是程加桦歪着腦袋靠在程加紀的肩膀上,閉着眼睛似乎是睡過去了。兩個人衣服淩亂,頭發亂七八糟的,臉上竟然有好幾處都是累累傷痕。合荼被吓了一跳,幾乎反應不過來,呆呆地瞧着兩個人,不知道該做什麽。

“嫂子!快扶我哥進去!”程加紀叫到,一邊努力地站穩來,用力地撐持着程加桦的身體,生怕他倒了下去。

“哦!好好好!”合荼這才反應過來,急忙扶起他的另一邊胳膊,疾步走進了客廳。

“這是怎麽回事啊?”合荼急的聲音裏都有了哭音,“怎麽好好上着班,臉上卻傷成這樣了?”

程加紀為難的看了合荼一眼,張嘴想要說什麽,但始終沒說出來,只是懊喪的搖了搖頭,說道“嫂子,你好好照看着大哥吧,我先走了。”

“你站住!”合荼急忙拽住他的胳膊,焦急的問道,“你先把他變成這樣的原因說了,我才放你走。”

“嫂子。”程加紀躊躇了起來,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緊閉着眼的程加桦,又看一眼急的哭出來的了合荼,怎麽也下不定決心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直到合荼求着他,甚至要給他跪下的時候,他才急忙扶住合荼的胳膊,似乎破罐子破摔一般的說道“我跟大哥去,去,去麻将館”那三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似乎很為難似的,但他仍舊說出來了,“碰見了要賬的人,我大哥身上沒錢,起了沖突,所以就——”

“去麻将館?”合荼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你們去麻将館幹嘛?”

程加紀知道自己這一坦白,大哥醒來之後肯定要責備他,但他現在急于要擺脫合荼,所以也就不管不顧了起來,“實話跟你說吧嫂子,其實我跟大哥都沒有在工作,大哥一直在帶着我往麻将館跑,每個月交給你的錢,都是他贏來的雖然也輸去了不少”

合荼覺得心頭上仿佛被人重擊了一棍,她呆呆地望着程加紀那張俊美又狼狽的臉,一時之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回想起前幾次自己苦口婆心的勸說,公公聲嚴厲色的教訓,程加桦竟是都沒放在心頭上,他還在去賭,而且還瞞着她,騙她說他是去工作。合荼想起自己那麽單純的信任他,對他說的話竟每一個字都毫無懷疑的相信,她頓時覺得自己可笑極了,可笑到比電視上演的小醜還更要令人發笑。

程加紀見合荼發起了呆,急忙甩脫了她的手,轉身急匆匆的走了出去。鐵門順着慣性關上了,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響,把合荼從呆滞中驚醒了過來。她看看眼前,加紀的身影已經消失了,整間屋子裏十分安靜,只有程加桦平穩的呼吸聲回響着。

“被要賬的打了。”合荼望着他那張鼻青臉腫的臉,心裏想到,“意思是現在債還沒還清,他又去賭了,賭了不算,還拉上了加紀,竟比以前還要放肆任性,到了夜不歸宿的地步。他的瘾就這麽大嗎?大過了對這個家的責任,大過了對曾經發下的毒誓的害怕,大過了對她和孩子們的愛?”合荼感到有點崩潰,她跌坐到床上,心慌意亂的想着要如何對待的決策,卻怎麽也想不出來。她的心亂極了,到了現在,她感覺對于程加桦,自己一點威懾力跟影響力也沒有了,她在他的心裏就是一個零,不論說什麽,就算她此刻立時死在他面前,他心裏也是毫無所謂的。她想起自己從搬出來之後腦海裏就存在着的美好幻想,如今那幻想已經被一點一滴的打碎,現在想要尋找它的身影,竟是一丁點也找不到了,今天知道的這個消息,更是把它的影子也給敲碎了,用腳碾成了齑粉,只餘着那殘餘的灰塵在空中飛舞着,似乎是對合荼的嘲諷。

不知不覺,她已經流了滿臉的淚,雙手無措的在衣角上扭來扭去,腦子裏仍舊亂麻一片,分不出個究竟來。外面的天光已經大亮,東邊的太陽順着山腳爬了上來,懶洋洋的瞧着剛從睡夢中蘇醒過來的人們,把它身上火熱的光芒撒向地球上的各個角落。雖然窗簾還沒拉開,但是東向的窗戶裏已經有陽光照射了進來,在地上圈出一小片光圈,光圈裏飛揚着大大小小的灰塵碎片。合荼嘆了一口氣,擡手擦掉已經變得冰冷的淚水,伸手用力推了推程加桦的肩膀。

程加桦懶洋洋的翻了個身,又睡下了。

合荼的唇邊露出一抹冷冷的諷笑,不知道是在嘲諷自己,還是在嘲諷他。看來他并不是因為挨打而暈過去,他只是賭的太累,玩的太晚,睡着了而已。合荼站了起來,目光霎時變得兇狠起來,擡起一只腳狠狠地踹在了他的屁股上。

“啊!”程加桦吃痛,從夢裏驚醒過來,一只手捂着屁股,一雙眼睛茫然又憤怒的朝周圍逡巡着。他剛剛夢見自己胡了好多把,贏了好多錢呢,是誰這麽不知好歹,把他從這樣的好夢裏踹醒了來?他正尋找着罪魁禍首,冷不丁觸到合荼一雙冰冷的目光,不由得愣住了。

“哎?”他撓了撓後腦勺,“我什麽時候回來的?”反應過來之後,他又變得惱怒了起來,“我累了一晚上,睡覺還不讓我睡踏實,你叫我幹嘛!”

“你累了一晚上?”合荼驀的笑了出來,只是那笑容裏沒有一絲開心喜悅的成分,滿滿都是嘲諷、悲苦、可憐。她定定的看着程加桦,問道,“你忙了什麽累了一晚上?”

程加桦還不知道合荼已經知道了,他擺出一副不耐煩的神情,又躺下了,閉上眼睛說道“你這不是白問?你還不知道我為啥忙?”

“忙着去賭,是吧?”

程加桦驀的睜開眼睛,疑惑地看着合荼,半晌,他才想明白合荼為什麽會說這句話。他回憶起了昨晚的事情,在賭桌上玩的正開心的他遇上了陳烨,陳烨屁股後面老是帶着一堆人,他正是來這裏找另一個人要賬的,陡然瞧見程加桦,他欣喜欲狂,奔過來就是一頓威脅,吼着讓程加桦還錢。程加桦身上哪有錢,前一天剛剛才把好不容易贏來的錢交給了合荼,今晚的賭資還是跟另一個朋友借的呢。兩個人說着吵着,不知怎麽地就打了起來,陳烨仗着人多,把他跟前來拉架的程加紀打了個屁滾尿流,幾乎落荒而逃。想到這裏,他急忙朝周圍掃視了一圈,問道“加紀呢?”

合荼抱着胳膊,冷冷的看着他,不答一言。

怕是加紀告訴了她。程加桦心裏暗暗想到,既然她已經知道了,自己也就不必費心的瞞着了,都說清楚了,他也不用每個月愁着怎麽搞些錢來交到她手裏,好讓她不要唠叨。這麽一想,程加桦的心裏頓時釋然,他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重新躺了下來,說道“是啊,怎麽了?”

合荼幻想過無數可能,也許程加桦會急着跟她道歉,跟她保證再也不賭。也許程加桦會惱羞成怒,拼命掩飾反駁她說的話是假的。但她怎麽也沒想到他會是現在這副樣子,瞧着他翹着二郎腿,吊兒郎當的躺在床上,絲毫也沒有一點愧疚的樣子,她心裏的怒火燃燒的更加熾旺了,幾乎爆發一般的喊道“怎麽了?你騙我你說你去工作,結果你還是去賭!爸打了你兩次,你一次都沒放在心上!你什麽時候能戒掉這個毛病!賭對你來說,就是那麽的重要嗎!”

程加桦不耐煩的閉上眼,他擡起手想捂住耳朵,轉念一想這個動作可能會讓合荼更加暴怒,他可不想跟她吵架,也不想聽她絮絮叨叨,他大聲的咳了一聲,試圖壓下她的聲音,說道“賭就賭了,賭怎麽了?我每個月不是都給你錢了嗎?”

“你那些錢是哪裏來的?”合荼氣的臉通紅,“我不信你光憑賭就能每個月拿回來那麽多錢,你說你那些錢都是哪裏來的?”

“這話你可說多了!”程加桦翻身坐起來,瞪着合荼,說道,“借來的總行了吧?你總是催我去賺錢,又嫌我沒本事,我每個月給你拿錢了,你還要說我,你還要我怎麽辦?”

“我哪裏嫌你了?”合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任憑着它在自己的臉上流淌,“我只是希望你找一個正經的工作,每個月老老實實的賺錢,我們現在搬出來了,有自己的家了,跟以前靠爸媽養着的時候不一樣了,可我沒說讓你去賭!”

“你總是說賺錢賺錢,你知道賺錢有多辛苦嗎?”程加桦不禁大為光火,“難道你覺得在外面賺錢,就是我動動手指頭錢就自動來到了我的手上?你以為那麽簡單?”

“不然呢?”合荼瞪大眼睛,想在朦胧的淚光裏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這麽過來的,怎麽你就不行?”

“果然是婦人!”程加桦惱怒的扭過頭,“你去這樣賺一毛錢回來我看看!”

“你能不能別賭了!”合荼幾乎求道,“你去賭,有時候是能贏到錢,但是輸的更多,你忘了咱們屁股後面還欠着那麽多的債,只要你好好工作,這些錢總能還清的,我們的日子總能好起來的,你就聽我的一句勸行不行?”

“天天說,天天說,煩死了!”程加桦甩開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越過她朝外面走去,“娘們兒就是娘們兒,哪懂得大老爺們的追求。”

合荼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裏感到十分的絕望、無措跟憤怒。這些情緒混雜在一起,幾乎要将她的一顆心給撐爆了。再加上程霖被他們的争吵聲吵醒,張着小嘴哇的哭了起來,這現實的噪音跟她腦中的噪音混雜在一起在她的耳邊不停鼓噪着,她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她突然生出一種沖動,想做些什麽事将心裏的這種憋悶的感覺發洩出來,做什麽事?砸東西?那些東西都是花錢買的或者自己費了力氣做的,她怎麽舍得砸?打自己一頓?這聽着有些荒謬?沖上去對着程加桦罵一頓,打他一頓?合荼苦笑,她怎麽可能打得過他,他身材高大,幾乎頂的上兩個她,說不定他還會反過來打她。合荼慌亂的在整間卧室裏尋視着,驀的看見正在費力的穿着衣服的程晏,不禁怒吼道“我就是這麽教你穿衣服的嗎!你知不知道我為了給你做這件衣服費了多少力氣和時間!浪費了多少針線!我教你穿衣服,你就是這麽穿的嗎!”

幼小的程晏被母親的怒吼吓了一大跳,她呆呆地望着母親,不明白母親為什麽突然把怒火轉移到了她身上。聽懂了母親的話之後,她穿衣服的動作停滞了下來,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麽穿才好,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只好在原地坐着,小心翼翼地瞧着母親的臉色再行動。

“你看你跟個木頭一樣的!你什麽時候才能像我姐家的孩子那樣懂事!”合荼一屁股坐在程晏身邊,連臉上的淚都沒擦掉,狠命的拽過她的身體,幾乎打她似的往她身上套着衣服。程晏的胳膊被她扯得生疼,卻不敢說話,只低低的垂着頭,等待着母親給自己穿好衣服以後,自己逃出去,好躲避開這場戰火。

“你爸那個慫樣子,你也這個慫樣子,我怎麽生了你們這麽兩個貨!”合荼氣極了,說的話也有點失去理智,“一個也不像我!你哭哭哭!”她扭過頭對着程霖吼道,“有什麽好哭的!給我閉嘴!”

程霖受了這番驚吓,便哭的更加厲害了。

合荼心裏的絕望越來越甚,她的眼淚流的越發洶湧了。外間的程加桦也許是聽到了她的怒斥,站在客廳裏喊道“你沖着孩子喊什麽喊!把孩子給吓着了!”

合荼很想讓他滾,但是這個字卻哽在喉嚨裏怎麽也喊不出來,是的,這個院子是他買的,每個月的錢也是他交到自己手上的,說實話,這裏有哪個東西是真正屬于自己的呢?除了這兩個孩子是從她的身體裏掉下來的,還有什麽東西,是她理直氣壯所擁有的,可以憑借着它生出心底的一番底氣而說出“滾”這個字呢?

程加桦喊完那句話,就直接頭也不回的出門去了。合荼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或許他又去賭了。瞧他這副樣子,也許覺得自己現在知道了,他也就沒必要做一些掩飾,離公公家又遠,公公也管不着他,他就可以放肆的任性而為了。合荼給程晏穿衣服的動作停了下來,她呆呆的望着眼前的虛空,在腦海裏盤算着可以挽回的方法,但是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來一個确切的能真實有用的辦法。她想起芳荷,心想也許跟她商量一下,兩個人一起相勸着,能讓他們回頭,不再去賭。這個想法為她腦中的淩亂指出了一條路,她的心暫時平定了下來,急忙低頭對程晏說道“你看好弟弟,我去找你嬸子。”

程晏還沒從母親的震怒中回過頭來,聽見母親說話,她只是呆呆地點了點頭,目送着母親出門之後,她轉身抓住還在啼哭着的程霖的小手,學着大人的樣子哄道“乖,乖,不哭了,不哭了,你笑一個,笑一個有糖糖吃。”她伸出自己的小手,緊緊地握成一個拳頭,似乎那裏面真的有糖果似的。但其實她長了這幾歲,自己何曾吃到過糖果,那糖果的樣子和美味,只不過是她憑借着自己在電視上看到的印象幻想出來的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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