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一)
合荼匆匆忙忙趕到那熟悉的院子大門口的時候,院裏的人才剛起來不久。芳荷正拿着一把大掃帚清掃着院子裏的落葉跟灰塵,不時停下來擦一擦額頭上的汗。程加紀蹲在臺階上,正從臉盆裏鞠了一把水洗臉,他的狼狽相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秀又有些邪逆的面容,聽見院門口傳來的腳步聲,他下意識的扭頭看了一眼,一瞧見是合荼,他的臉色唰的就變了,急忙起身,連臉上的水珠也顧不上擦去,就掀開簾子,快步走進了原先是合荼住着的那間屋子。
合荼沒看見程加紀匆忙的消失,她只看見了在院子裏忙活着的芳荷。走進門來,她先是朝周圍掃視了一圈,沒看到公公婆婆,她心裏便先松了一口氣,急忙上前一把拉住芳荷的手,拽着她往大門外走去。
芳荷見大嫂突然過來,心裏已自先明白了。她知道自己心裏擔憂着的也是大嫂心裏擔憂着的,大嫂過來,定是朝大哥問出來了些什麽東西。她扭頭朝着自家屋門望了一眼,眼裏露出些許怨恨的神色,還來不及說什麽,身子已經被合荼拽出了門外。
“你知道嗎?”合荼還來不及停下,睜着兩只紅腫的眼睛直直的看着芳荷,“他們一直在賭,連加紀也去賭了!昨晚還跟別人打架,鼻青臉腫的才回來!我要不是問他,我真不知道他會騙我騙到什麽時候!”
“啊?”芳荷驚訝的瞪大了眼睛,說實話,她從剛開始擔心的時候,一直想的就是程加紀有可能出去找女人了,但從沒想到他會去賭。如今聽合荼這麽一說,她心裏咯噔一跳,猛地想起程加紀如流水般的從家裏往外面拿錢,自己帶過來的嫁妝幾乎都快讓他掏了個空。她變得驚慌失措起來,不由得抓緊了合荼的胳膊,急急的問道,“那我們該怎麽辦?”
合荼本意是想找芳荷一起商量辦法的,但是一看到她也驚慌起來,自己必須先得鎮定下來。如果兩個人都是這麽的慌張,那除了互訴愁腸跟抱頭痛哭,對現在事态的發展還能有什麽好處呢?合荼緊緊的抿着嘴,她在心裏盤算着,芳荷就算再委屈,她的情況也比自己好些,加紀出去賭,她完全可以告訴公公,讓公公像當初教訓程加桦一樣教訓他一頓,程加紀又是及其膽小跟聽話的性子,打一頓就不會再出去賭了,這是有百分之八十幾的可能性的。而程加桦,面上看着溫和、脾氣十分的好,但是內心卻十分任性、倔強的很,現在打一頓對他來說已經不頂事了,更不要說公公還會不會願意管他。合荼心裏怎麽想都怎麽覺得,自己吃虧吃的太多了,而芳荷這種情況很容易解決掉,那到時候受着同樣委屈跟愁苦的豈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了?這麽想着,她就決定先不告訴公公,她想出了一個居家的女人下意識會想出的辦法,就是等着程加桦去賭的時候,她跟芳荷帶着孩子去鬧,鬧的他臉上無光,再也在那些地方待不住。他又是那樣的愛面子,這種方法想必應該很有用。
下定了決心,合荼就把心裏的想法告訴了芳荷。
芳荷是個軟弱的女人,她向來都是沒有自己的主意,本來正自慌亂着,聽見合荼出這麽一個主意,她仿佛抓住了一個救命稻草似的,急急的點着頭,對合荼的話表示十分的同意,絲毫也沒意識到這件事對于她來說是有更好的、更省力的解決辦法。合荼見芳荷答應了,心裏的壓力就少了一半。這件事帶來的負面影響不用她一個人承擔,而有人跟她一起分擔,這對于她來說也仿佛是根救命稻草,不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才能堅持的下去。她叮囑了芳荷一番,讓芳荷盯着程加紀,好弄清楚他們究竟是在哪家賭坊裏賭,這樣她們就方便帶着孩子去鬧,不用滿城裏一家一家的去找。芳荷乖巧的答應了,只是她的心裏猶自慌亂着,連走路都失了步數。合荼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門裏面,這才轉身朝家裏的方向走去,她的眉頭緊鎖,臉上看起來更加的愁苦了。
這一天,她幾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度過的。
她仿佛失去了靈魂,失去了主見,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是渾渾噩噩過去的。她的心裏十分緊張、焦慮,仿佛有一只手不停地在她心裏撓着癢癢,讓她平靜不下來。她等待着,卻也不知道在等些什麽,卻同時又有些興奮,似乎她馬上就要上戰場。太陽漸漸移到了中天,又朝西邊移去,四周圍安安靜靜的,只有旁邊裝修的工地上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合荼在飯桌旁坐了下來,呆呆地望着院子裏修了一半的院牆,心裏變得空蕩蕩起來。
“媽媽!水開了!”程晏從旁邊站起來,晃了晃她的手臂,指着鍋裏不停叫嚣着的水。
合荼急忙站起來,打開鍋蓋,鍋裏的水早已開了多時,量比先前倒下去的少了一半,正咕嚕咕嚕的冒着水泡。合荼失魂落魄的拿起保溫壺,把開水往壺裏舀去,驀的,她一直豎起來的、機警的耳朵聽到外面傳來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她仿佛觸了電似的,急忙放下手裏的水勺,探身朝外面看去。
她以為是芳荷來了,以為芳荷知道了他們去了哪家賭坊,現在來正通知她,好讓她們一齊去找他們算賬。
但是來的人并不是那是瘦弱的、乖巧的女性身影,反而是有點眼熟的光頭跟後面的幾個走路十分嚣張的青年混混。
合荼心裏咯噔一聲,下意識地就要沖過去關門,但是還沒走到門邊,光頭已經瞧見了她。他似乎還記着她是誰,遠遠地就喊道“妹子!你等等!”
合荼心裏驚慌着,她仔細的瞧了瞧光頭和他的兄弟們,見他們手裏都空空的,沒有刀棍一類的兇惡武器,就連臉上的表情也是平平和和的,不是剛見面時的那般吓人。她的心定了一定,卻還是感到害怕,躲在門後面看着他們的動靜,一邊猶豫着要怎麽打發他們。
那光頭走到門跟前,看着只露出個腦袋的合荼,問道“程加桦呢?”
“他,他不在!”合荼大聲回應道,把身體又往門後縮了縮。
關頭見她這麽害怕自己,卻噗嗤一聲笑了,苦笑道“妹子,你就這麽怕我?我又不吃人肉,我只是來要賬,你怕個什麽?”
“他嘴上說不吃人肉,但看着長成那副樣子說不定真吃人肉哩。”合荼心裏暗暗想着,身體不為所動。
“他去哪兒了?”光頭又問。
“不知道!”這個合荼是真不知道,但就算她知道了也不會告訴他的,她雖然現在厭惡程加桦,但也不想讓自己的丈夫再次挨打。
“好,那我也不廢話,我就問你,他欠我的那些錢,打算啥時候還?”光頭點了一根煙,歪斜着身體,眯着眼睛看着她。
“我,我——”合荼結巴着,不知道該怎麽應對,她哪裏知道程加桦打算什麽時候還,她連他每天去哪裏賭都還不知道呢。
“他要是還不還錢,我就在這守着,不走了!”光頭擺出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指了指身後的兄弟,“我累了就讓他守,他累了就讓另一個人守,反正你們就別打算過好日子了。”說完,他扭頭打量了一個這個院子,不禁諷笑道,“你家的這個院子倒是挺大,我不知道程加桦沒錢還錢,倒有錢買院子。”
合荼一聽他說要守在自家門口,這才急了起來,她忙忙說道“你要賬,你找程加桦去,你守在我家門口幹嘛?”
光頭再一次被她的話給惹笑了,他好笑的看着她,問道“程加桦不是你老公嗎?我找不到他,找你要錢不是天經地義?難道這還不是程加桦的家了?”
“他不在家!”合荼加重了語氣,有點惱怒的說道,“他一天都在外面,連晚上都很少回來!我連他的人都見不着,你們守在這裏沒用的。”
“總能見着的。”光頭不為所動,反而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坐了下來。他招呼了一下他的兄弟們,扭頭對合荼喊道,“妹子,有吃的沒?”
合荼縮回了腦袋,砰的一聲關上了廚房對外開着的門,又轉身疾步走到客廳裏,把客廳的門也給關上了。她靠着冰涼的鐵門,驚慌失措的想着辦法,卻因為太害怕了,什麽有用的主意也想不出來,她只好盼望着芳荷快點來,好替她分擔一下現在這種讓人驚懼的場面,能站在旁人的角度上幫她想想辦法。
程晏跑過來,揮舞着小手喊道“媽媽!我餓了!”
合荼胡亂的答應着,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焦躁的在原地走着,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圈,忽的湊在門縫裏朝外張望了一回,見那些人交頭接耳的交談着,一點要離開的樣子也沒有。不遠處的對門,那個中年婦女牽着她的兒子站在門口,好奇地看着她家院子裏的這一幕。合荼從她的眼神裏瞧出了八卦的味道,心裏的感覺便越發的壞了,不知道這個婦女會對外傳出什麽流言哩。
“該怎麽辦啊!”經過了這一系列的打擊,合荼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她從來也沒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原先在公公家的時候,那群人手裏雖然拿着武器,但她仗着有家裏人在,所以心裏就不那麽害怕,如果他們真的要打起來,她身後也還有人幫助她呢,可是現在不一樣,這偌大的院子裏就只有她一個人和兩個幼小的孩子,如果他們真的起了什麽歹意,她們怕是一丁點反抗的餘力都沒有,說不定還會出什麽意外。而她本來對對門還寄托着一點希望,但此時一看,那婦女只有看戲的表情,絲毫也沒有要過來相助她的打算。合荼的希望全部落空了,她的心裏越發的着急,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她正慌亂着,身後靠着的門突然被人敲響了。她頭上打了個響雷似的,從原地蹦了起來,警惕的看着那扇門,聽着門外的動靜。
“有沒有水啊?倒幾杯給兄弟們喝!”門外傳來一個流裏流氣的聲音,話語間夾雜着惡心的調笑聲,“嫂子你長得這麽好看,不要老是待在門裏面,你也出來在外面走一走,讓兄弟們看一看,好飽飽眼福。”
合荼驚懼的朝後退了兩步,眼角餘光瞧見程晏好奇的貼到門縫上去的身體,急忙伸手攬過她,轉身就朝裏面的卧室逃去。她把卧室的門緊緊地關了起來,抱着程晏跟程霖瑟縮在角落裏,渾身發着抖,心慌意亂的等待着,她在等着芳荷來,同時也在等着程加桦的回來。但是後一種等待顯得希望很渺茫,他似乎一時間不會再回來了。
那幾個混混聽見青年這麽說,都起哄了起來,只有光頭坐在他們中間沒說話,也沒笑。他時不時的瞧瞧這裏,又瞧瞧那裏,似乎在心裏盤算着這個院子值多少錢。那青年聽到兄弟們的笑聲,心裏受到了鼓舞,膽子不由得大了起來,擡手重重的敲響了門,放大了聲音喊道“嫂子!你聽到沒啊!兄弟們都到你家裏來了,你總得出來招待招待兄弟們吧!”他扭頭朝身後看了一眼,嘴角壞壞的上揚着,等待着兄弟們再次的起哄。場面果然一如他所預料,變的熱鬧了起來,他便又敲了起來,将剛才的那句話興奮地重複了一遍。
那敲門聲響一下,合荼的心就猛地跳一下,再這麽敲下去,她感覺自己都快要心肌梗塞了。她擦掉眼角的淚,打量着這間簡陋的卧室,尋找着可以逃出去的地方,可是沒有,那窗戶那麽小,玻璃又是密封的,想要出去,就得把玻璃打碎,難道院子裏那群人不會聽見嗎?合荼感到一陣絕望,不由得握緊了手裏的笤帚,透過淚水模糊的雙眼警惕的看着大門,生怕他們沖破門闖了進來。
不知道敲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們在院子裏喊了多久,在合荼模糊的印象裏,只記得敲門聲驀然停了,四周圍陡然安靜了下來,似乎打開了一個開關,将那些聒噪的聲音都關掉了似的。合荼緊繃着的心還沒放下,她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确實聽到門外面沒聲音了,心裏猜測着他們是不是已經離開了,正要起身走出去看一看,驀的身邊的窗戶上傳來一陣猛烈的敲擊聲,那流裏流氣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雖然隔着厚厚的玻璃,但仍舊聽的很清楚。
“嫂子!原來你躲在這兒呢!咋,兄弟們說的話你都沒聽見呢?你倒是出來倒杯水給兄弟們喝啊!”
合荼受了這麽一番驚吓,連正眼細看也不敢,她緊閉着眼睛,尖聲叫着,一把拉起了窗簾,緊緊地捂上了耳朵。她崩潰的哭着,心裏又是害怕又是怨恨,她害怕他們會對她和她的孩子做出什麽,也怨恨導致她遇到這種下場的程加桦,如果不是他,她就不會落到這樣被人威脅恐吓的田地。她身邊的兩個孩子被她的反應吓着了,也張着小嘴一起哇哇的哭了起來,那層次不齊、熟嫩有別的哭聲裏充滿了凄風苦雨,讓人不忍心聽下去。
合荼再也忍不住了,她發瘋一般的在衣櫃裏拿出那個破舊的存錢罐,從裏面把自己存下來的錢都一把抓了出來,打開門朝外面奔去。跑到大門口,她對着外面尖聲喊道“你不是要賬嗎!我把錢給你,你就會走嗎!”
光頭似乎就在等着她這句話似的,立馬就給了回複,“可不就是這樣嗎?”
“我給你!”合荼猛地把門打開,一股腦兒的把錢都塞到他手裏去,聲淚俱下的喊道,“你們快點走吧!我求你們了!”
光頭整理着手裏的錢幣,正要仔細的數上一數。他本來也是個正經人,被欠債的逼着用上這種下三濫的法子,他心裏也覺得不爽的很,正想着要速戰速決,快點撤退,不然被別人說他陳烨欺負女人孩子,他還要不要面子了,還要不要在這裏混了?正快速地數到一半,忽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呼叫,喊的竟是他的名字。他擡起頭,疑惑地朝身後望去,不知道自己在這裏還有什麽認識的人。
只見破損的院牆那邊站着一個身材颀長、崚嶒有骨的男人,他留着短短的十分有精神的板寸,膚色被曬得黝黑,身材卻挺得筆直。他驚訝又好奇地看向他們的方向,再次喊了一聲光頭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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