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趕緊私奔
七日後,蕭鶴炎如期閉關。此次謝雨霖正到了修行的瓶頸期,不得不與蕭鶴炎同時閉關以求突破,這給了蕭白石可以說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并沒有急于一時,起先托錦鯉傳訊,每日與應長風交談确認對方吃好睡好,沒有因為此事鬧得心理壓力過大而輾轉反側。
如此天複一天的,饒是再不會聊天的冰山也被磨出三分人性。
應長風起先對會說話的魚意見極大,委婉地對蕭白石表示了一下自己莫名其妙的恐懼。蕭白石雖然很為難也找不出別的替代,對方只好忍了這份委屈。
他們二人交談順利,但應長風一點也不關心進程,好像蕭白石肯帶他走是一廂情願。
蕭白石救人心切,沒品出這點矛盾心态,全副精力都挂在蘭渚佳期那盞小小的囚籠,勉強分出一絲一毫應付同門偶爾的關切,免得被他們看出異常。
原因無他,蕭鶴炎閉關了,血靈雀籠還在。
這芥子世上只有一枚,因為法門獨特,十分不好惹。它內中封印與主人蕭鶴炎靈識相通,貿然觸碰對方定有察覺。如果蕭白石拖出應長風,只怕還沒走到翠微山的結界就被父親一手一個拎回去了。
好在不是沒有轉機。
小周天輪回歷經七七四十九日,十天後必當走到入竅階段。屆時靈識短暫封閉,全身心都投入進艱難晦澀的溝通天地中——這時機必須掐得剛剛好,蕭白石正打算待到蕭鶴炎靈識穩固,即刻開了那把鎖。
他其實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行,可應長風說得極有道理,想必能夠一探究竟的。
于是這些日子,蕭白石上蹿下跳地躲着師門中其他不用閉關的同門。他裝得天衣無縫,連自己都差點信了只是閑得無聊終日巡山,招貓遛狗的,把師兄弟們輪流騷擾了一遍,到最後人人都嫌他煩,看見他就求他趕緊忙自己的去。
“有多遠滾多遠!”柏郎作為代表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從此,唯一會關心他又死哪兒去了的謝雨霖随蕭鶴炎閉關,蕭白石目的達到,在空山朝暮的洞府外一晃,也沒能察覺到逼人的元神威壓。
他垂眸沉思了片刻後,知道蕭鶴炎已經過了入竅的時機,連忙化身為一陣微風掠過樹梢,向不遠處的蘭渚佳期而去了。
物換星移,唯有蘭渚佳期宛如逆轉時光回歸了舊時模樣。
蕭白石乍然沒見到竹屋與繁盛花樹,幾塊嶙峋怪石堆在溪邊,空曠而蕭條。自他記事起還從未見過,心下思忖,不禁暗想道:蘭渚佳期與空山朝暮無論名字、位置都遙遙相對,從前定然也是父親和辛夷山君的居所。
只是居然如此破敗嗎?
那他們曾經過的究竟是什麽日子?相濡以沫,琴瑟和鳴,然後守着一片蒼苔滿樹的仙山不問世事嗎?
難道父親心心念念的竟然這麽簡陋?
到底好或者不好,蕭白石短暫迷茫了片刻,又情不自禁聯想到了自己。他承認想的是有點兒多了,無奈心動之後總會不自禁地在所有歷經過的事裏打上他和應長風的痕跡,聯系他們的過去與未來。
俗世傳言有情飲水飽,可又說貧賤夫妻百事哀,這二者不會自相矛盾嗎?若他與應長風今日離開翠微山,該去何處,該過何種日子……
應長風肯不肯呢?
萬一應長風回返師門,武脈恢複,然後就此翻臉不認人了,他怎麽辦?
如此想着,內心深處倏忽竄出團面目全非的邪惡黑影,陰陽怪氣地提醒蕭白石:“要不還是當做沒事發生過将應長風留下吧,你又沒必要對他承諾些什麽?現在是你說了算,至少現在想見的時候就能見。你對人家倒是肯掏心掏肺,但應長風真的領情麽?若他在做戲誘你放他走,此舉得罪了親爹又沒撈着好處,屆時才是哭都沒地方哭!”
“想想看吧蕭白石,你爹不要你了,他也不喜歡你,一個不成氣候的修道者,不入流也無人所知,你上哪兒去了此殘生?”
“你要抱着應長風不撒手,也得看人家樂不樂意!”
“別人都說了,應長風修清心道,怎麽會為了你離經叛道,連仙根都不要呢?”
太吵,他想擺脫這團黑影,卻從識海迷霧中突然看見了自己的臉。
腳步頓時有點遲疑,蕭白石肩膀上停留的那只紅雀仿佛洞悉這突然冒出來的邪念,竟唯恐天下不亂地表示了贊同。
“閉嘴。”蕭白石冷聲道,擡手一彈玉色鳥喙。
他被紅雀打斷了一下反而神智清明,意識到方才定是橫生心魔了。
蕭白石沒見過別人的心魔大概都是什麽樣子,肯聊這些的人也不多。如果它只是一道平凡無奇的歷劫,也沒有那麽多修行者隕落于此。
少時蕭白石才剛入道時只聽父親解釋過為什麽會走火入魔——要麽真氣走岔,要麽就是魔念邪念逐漸遮蔽了全部的心智。修道者雖然與天地同壽,能夠飛升為仙,但終歸還是一顆人心,不能夠完全和山石草木沒有分別。
而既是人心,則絕無可能不谙世事艱苦。
別離,憎惡,求不得,放不下。
清心道快刀斬亂麻,在此道上很有一套解決方法,不斷将痛苦加諸自身,若能承受則再無七情六欲,不能,那就淪為棄子。而他們修紅塵道的,大都逃不出終身被遺憾和苦難長久糾纏,一旦超脫,離功德圓滿也不遠了。
蕭白石問過蕭鶴炎會不會也某一日飛升,蕭鶴炎笑而不答。
沒得到答案,他那時很不能理解。
此時蕭白石自己猝不及防被心魔咬了一口,靈光乍現,明白了蕭鶴炎那個笑的意思。
對他而言,或許辛夷離開就是最大的業障和磨難。蕭鶴炎若能放下失去辛夷的遺憾,恐怕也徹底忘記辛夷了,無欲無求,自然超脫。說起來簡單,蕭鶴炎大約卻不願意,哪怕他再翻手雲覆手雨,在修道一途上餘生都會徒勞無功。
但他無怨無悔。
蕭白石只求自己不要也到了這一天。
他不是蕭鶴炎,他肯定會後悔對應長風那麽好卻一無所獲的。
站在原本的竹屋小院門外,蕭白石閉了閉眼,催動一縷元神鑽進去。
他只是試探會不會真如應長風猜測的,但凡含有蕭鶴炎的氣血便得以破開血靈雀籠的封印。蕭白石知道此法兇險,為自己留了一道替身符,那東西的作用聊勝于無,為他求個安慰而已。
萬事俱備,他試探着靠近封印。
封印裏仿佛有另一個世界,灰黑的天與地連成一片,當中有雷電之力不停穿梭。預想中的天雷轟頂沒有來到,蕭白石的元神輕巧避開閃電密集的封印,不着痕跡地潛入到蘭渚佳期內部——還是竹屋,花樹卻都凋謝了。
他詫異了一瞬間,于識海共通中見到了應長風。
應長風坐在竹屋廊下,手持一把不知哪兒來的小刀,無聊地把一張竹片削得越來越薄。他可能覺得沒人會來,比往日穿得更随便了,白衣下擺積出褶皺,松松垮垮地敞着領口。
那截如白鶴般修長的脖頸間,幾塊淤紫還留着,雖然比最初的可怖樣子好得多了蕭白石仍舊禁不住內心抽痛一下。父親如何對待應長風,他在聽紅雀轉述的當下已經心疼不已,擔憂到現在見了實狀,還是免不了的想安慰。
可惜他現在是一縷清風,說不得話。
那一絲元神拐了個彎,去擦過應長風脖頸的淤青。對方有所感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側面,眼神意味不明地閃了閃。
應長風擡起頭對着院門方向,突兀地喊了聲:“白石……?”
封印外,蕭白石因這兩個字沒按穩手訣,那點元神差點就在這聲沙啞的、低沉的、好像許久沒有開口說過話的語句中灰飛煙滅。
他急得很,不知道怎麽回應,瞥見那串風鈴後,元神連忙撲過去上上下下地胡亂敲了一通。殘留的法術奏效,幾段不成調的音符讓應長風眉眼彎了彎。
“好。”應長風仍然很平淡道,“我明白,你不要急。”
蕭白石猜不透他明白了什麽,心裏卻驀地靜了,好似他們短暫地靈犀相通。
元神敲完風鈴,仔細從四周轉了一圈。
探測過封印的四角,蕭白石摸清了大小,心裏也有了數。原來血靈雀籠雷電之力最薄弱處不在別的地方,就在溪水邊——微小的,不易察覺的一個裂縫。
難怪他第一次通過錦鯉鑽進去的時候蕭鶴炎沒有察覺。
蕭白石顧不上思考為什麽從未被使用過卻出現了裂縫這個問題,他收回元神,疾步走到溪水邊,指尖催出一段尖銳的真氣。
像被小鳥啄了一口那般疼,蕭白石旋即躬下身用那點滲血的手指憑空抵住一道裂痕。
幾乎在他血痕暈開的瞬間閃電急速從全身過了一遭,蕭白石沒想到會有這麽大的反應,強忍住靈識深處翻湧痛苦,唇邊卻溢出一絲血色。
他雖不嬌氣,卻也被百般寵着慣着長大,仗着蕭鶴炎的溺愛連粗活都沒做過,小時候摔個跤都要被師兄師姐們哄半天。
突然被這麽劈了一下,蕭白石費勁全身的力氣才沒痛呼出聲。
這一瞬對他而言,也許再也不會有比這更長的折磨了。
眼前直冒着斑斓金光,晃得蕭白石視野中模糊一片,手腳酸軟得不行。封印打開時沒聲沒息,蕭白石只模糊地感覺到了飛檐亭角緩慢填滿寬闊的空白地面……
猶如憑空出現。
朦胧的一個人影,從經久不散的霧氣中走出來,手中還捏着小塊翠綠竹片。
蕭白石再也支撐不住,膝蓋一軟跪了下去——
到底沒觸地,一雙手就穩穩地撐住他,仿佛那天也在蘭渚佳期的臺階上抵着他後背的力道。蕭白石憑空抓了一把,嘴唇張合,出口卻成了訴苦:
“好痛啊……”他委屈得很,“都怪你,出什麽馊主意。”
應長風抱着他的後背,讓蕭白石貼在他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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