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
第二天,郗苓便把振動篩藏在北齊石窟的事告訴了沈清漠,沈清漠效率很高地找到他的警察朋友,後者答應一定保護好證物,不會再讓人移走。
之後的幾天,郗苓便忙着跟沈律師一起整理上庭要用的資料,常欽眼見幫不上什麽忙,也就不打擾他倆,獨自一人在太原城附近閑逛,找尋遺留的古建築。
開庭前一天,郗苓托沈律師的助理将白玉蘭和她婆婆接來太原,那個一路上都沉默不語的婦女,在見到自己丈夫那一刻,頓時泣不成聲,白玉蘭則抱着兒子,平靜地站在一旁。
“如果你還想告他非法拐賣婦女,我也可以幫你。”郗苓走到她身邊,輕聲說。
白玉蘭沉默半晌,搖搖頭,雙眼一直漠視前方:“郗律師,麻煩你,還我的公公一個清白吧。”
郗苓轉過頭,正好見到從她眼角滑下一滴淚,讓他愣了一陣。這輩子,除了姐姐,郗苓從未敬佩過哪個女人,這一刻,他不由得多看了白玉蘭幾眼,心裏湧出一股莫名的暖意。
案子很快開審,郗苓向沈清漠借了一套深黑色西裝,換上在附近商場買的皮鞋,因為不好攜帶,打算用了便扔了,鞋子買的是全商場最便宜的,他又往頭上抹了點發蠟,将平時柔順的劉海撫向頭路兩邊,再加上他那與生俱來無可挑剔的五官,配這一身高檔西裝,倒襯托地那雙廉價皮鞋像是國際品牌。
沈清漠作為郗苓的助理,和他一起坐在臺上,常欽則陪着白玉蘭還有她婆婆坐在觀衆席上,因為案件冷清,此時整個審訊庭內只有寥寥幾人。
開庭後,公訴人宣讀了案件大致經過,郗苓随之起身鞠躬,開口說:“尊敬的審判長,各位陪審員,這是我前幾日通過實地探訪,大致推算的藍城集團委派的星耀建築公司工地上具體施工人數——據了解,臨時搭建住宅樓共有兩層,每層二十間,每間住八人,算下來差不多320人,另外,這是我從星耀公司獲得的準确人數,與我所推斷之人數并無太大差別,請審判長過目。”聽完郗苓的話,沈清漠站起身,向審判席呈上一份名單。
審判長仔細地審閱了一遍後,點點頭,示意郗苓繼續。
“據了解,星耀公司與藍城集團約定的交付時間是今年年底,而我向星耀公司的相關負責人了解到,公司為節約成本,并沒有再招收建築工人意向,也就是說,這320名工人必須在年底前完全全部的工程量,另外我還通過現場的施工人員了解到,攪拌水泥的任務本就輕松,振動篩操作簡便,只需一名工人即可完成,而劉有能平時沉默寡言,讓他負責這項工作最為合适不過,試問,一個如此精打細算又時間緊湊的工程隊中,怎麽可能安排兩名工人負責一項工作量并不大的活。”郗苓從容不迫地将觀點陳述完,坐回原處。
對方律師随即起身辯解道:“被告律師剛剛陳述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劉有能沉默寡言,并且據分管劉有能所在組的組長反應,劉有能腦子不好,振動篩操作确實極為簡單,但劉有能學了幾十遍依然學不會,組長無奈之下,只好将被告人劉貴成跟劉有能分為一組,讓劉貴成輔助兒子操作。”
坐在臺下的常欽忍不住為郗苓捏一把汗,看控方律師一板一眼,胸有成竹,顯然是有備而來,再看他睜眼說瞎話卻不臉紅的無恥模樣,常欽暗暗在座椅上畫了個大圈圈。
郗苓倒是不慌不忙,看向審判席,彬彬有禮地提出請求:“審判長,我想問被告人幾個問題。”
審判長點點頭。郗苓示意沈清漠打開幻燈機,接着看向被兩名刑警看管住的劉貴成,說:“劉貴成,請告訴我圖片上的機器叫什麽。”
此時幻燈機打在投影幕上,顯示出一臺小型農作物機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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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割機。”劉貴成不假思索地回答。
“很好。”郗苓贊許地點點頭,繼續問道,“請告訴我,這個按鈕是做什麽用的。”圖片切換下一張,這次是收割機內部的操控臺,郗苓舉着指揮柄,指向其中某處。
“這是送塵調節手柄。”劉貴成只需看一眼,便準确地回答出來。
“這個呢?”
“副變速手柄。”
“這又是什麽?”
“排草手柄。”
“我反對。辯方律師的問題,與本案毫無關系。“控方律師急忙起身抗議。
“審判長。”郗苓看向審判席,波瀾不驚地回答,“我現在問的問題,都是為我接下來的提問作鋪墊。”
審判長點點頭,說:“反對無效,辯方律師請繼續。”
郗苓轉身,切換到下一張圖,此時屏幕上不再顯示原來的切割機,而是本案的關鍵機械:振動篩。
“劉貴成,請問這又是什麽?”郗苓問道。
劉貴成仰着頭,眯眼看了半天,最後搖搖頭,表示不清楚。
随後他切換到振動篩的細節,指着一處問:“這個按鈕是做什麽用的。”
劉貴成搖搖頭。
“這個呢?”
依然搖頭。
郗苓看向控方律師,口齒清晰地說道:“劉貴成曾經在鎮上的收割場工作過,對收割機的操作自然駕輕就熟,然而面對比收割機簡單許多的振動篩,卻連名字都叫不上來,試問對此建築機械如此生疏的他,怎麽指導兒子使用。”
“反對辯方律師混淆視聽。”控方律師急忙抗議。
“控方律師請詳細說明。”審判長示意道。
“作為被告人的辯護律師,辯方律師自然有多次機會可以誘導被告人,當他把切割機換作振動篩時,被告人主觀意識上完全可以選擇無知,這不足以作為本案的證據,請審判長及各位陪審員三思。”
一陣短促的交頭接耳後,審判長說:“請辯方律師提出更有說服力的證據。”
郗苓點點頭,回到原位。
控方律師站起身,呈上一份字條,說道:“這是被告劉貴成在事發之後,親自立下的字據,上面交代了自己因操作不當,失手殺害親生兒子的全部事實,請審判長過目。”
“審判長。”等審判長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完字據後,郗苓不慌不忙地起身:“我這裏也有一份劉貴成親手寫的字據,是托劉貴成的妻子和兒媳從家中帶來,還請審判長過目。”
“買賣記錄清單,這是什麽?”審判長皺眉道。
“這是劉貴成在家裏幹農活時,手寫的一份清單。”郗苓回答,“審判長可以看到,這份清單上的字跡,與審判長手裏那份字據上的字跡如出一轍,但又有明顯出入,前一張紙上字跡清晰,蒼勁有力,說明是劉貴成在意識清醒的狀态下寫的,而後一張紙上的字跡模糊,字體歪歪扭扭,排版卻極為規整,很有可能是劉貴成在被人教唆下,對着另一張相同字條抄的,因為人在寫字時,潛意識中會按着抄寫的範本換行,所以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劉貴成非但沒有誤殺兒子,甚至被人毆打恐吓,逼着抄寫了一份認罪書,并且畫押簽字。”郗苓铿锵有力地據理力争,低沉的嗓音在空曠的審判庭內四處回蕩。
“我反對!”控方律師顯然慌了,幾乎一躍而起,沖審判長喊道,“反對辯方律師作無理由的猜測。”
“我的猜測是不是合理。”郗苓看着對方,從容不迫地回答,“自然有事實為我證明。請示審判長,我們将有一份重要的證物呈上法庭,請審判長示意。”
“拿上來吧。”審判長點頭答應。
郗苓看了眼沈清漠,後者點點頭,守在大門邊上的兩名警察跟着開門,緊接着,一輛大型的手推車被推進臺中央,郗苓走上前,掀開遮蓋在上面的藍布,一架深藍色的振動篩赫然呈現在衆人眼前。
“審判長。”郗苓說,“這就是劉有能出事時,使用的那臺振動篩。”
現場一旁嘩然,大家紛紛交頭接耳。
常欽坐在臺下,心滿意足地看着控方律師和他的助理慌張無措的模樣,再偏過頭,看到左下方星耀公司的幾個負責人面面相觑,吓得臉都白了,忍不住嘴角一斜,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
“肅靜!”審判長不耐煩地敲了敲手裏的小錘子,看向郗苓,“辯方律師請繼續。”
“這是我和我的朋友常欽在工地上找到的振動篩,上面有劉有能的血跡和劉貴成的指紋,足以證明這就是劉有能當時使用的機器。”說着,遞上一份化驗報告。審判長仔細地核對完,點點頭,示意郗苓繼續。
“這是劉貴成在關押前穿的衣服,應該就是控方所謂的‘事發當天’劉貴成的着裝,但報告顯示,在專業法醫使用魯米諾與血紅蛋白和過氧化物酶中的血紅素産生反應後,上面并未顯出藍綠色的熒光,說明這件衣服上未沾染任何血跡。”郗苓戴上手套,拿出之前托沈清漠弄到手的衣服,展開給在場所有人看。
“試問親生兒子倒地生亡,哪個父親不會上前查看?既然劉貴成就在事發現場,而振動篩上的血跡證明劉有能在心髒受到重創後,确實湧出大量鮮血,那麽為什麽劉貴成當天所穿衣服上沒有沾染任何血跡?”郗苓将手裏的衣服高高舉起,聲音洪亮地質問道。
對方律師終于被反駁地啞口無言,坐在原告席上,尴尬地大眼瞪小眼,常欽長舒一口氣,一顆懸着的心終于落回原地,不知不覺間,後背上竟已滿是汗水,他看着臺上那個意氣風發的人,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結案陳詞時,郗苓站在臺中央,腰背挺得筆直,不緊不慢地說道:“劉貴成身上的傷,明眼人都知道是人為而非意外,卻總有人視而不見,非要大費周章地打這一場可笑的官司。”說着瞟了眼臺下的幾名原告,“我們國家地廣人多,貪贓枉法、徇私舞弊的事兒時有發生,比如一個比鄰而居幾十年的的朋友,有可能是朵尚未綻開的惡之花,比如身穿制服的人民公仆,有可能是華麗衣冠下的冷面禽獸。”他又将目光移向正看着他的白玉蘭,“像劉有能這樣的農民工本就是弱勢群體,沒有地位沒有身份,在社會上形同渣滓,每當這個時候,‘人’這個個體就會顯得異常渺小,越是無能,就越得不到援助,我們所能依靠的,只有信念,法國作家紀德曾經在《人間食糧》中寫道:你永遠也無法理解,為了讓自己對生活發生興趣,我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社會或許黑暗,生活也有不公,我們本是泛泛之輩,做好自己尚且不易,無慮助人更是難上加難。花易落、月難圓,人生在世幾十載,利欲熏心僅在一念,不忘初心難如登天,而我現在站在這裏,在這個地方說過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兒,都是為了讓我曾經的所有努力,換得這一生都不會低頭的桂冠。”最後,他深深地望向看臺區中間的某個人,幾不可見地宛然一笑。
臺下的那個人,也不錯眼珠地看着他,看他衣冠楚楚、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間無不散發出的淡定從容,不由想到倆人躲在古宅裏的那晚,郗苓說過,當時他們破産時,董事會所有人圍攻姐姐,姐姐一個人站在人群中央,舌戰群雄,那時候的他,面對那樣激烈的場景,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呢?一個人之所以會蛻變,多半是因為,自己曾經歷了那種錐心刺骨的涅槃吧。
就像三毛曾經寫道:我一年又一年的活了下來,只為再生時,蝴蝶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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