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四

函谷關,西據高原,東臨絕澗,南接秦嶺,北塞黃河,是中國歷史上建置最早的雄關要塞之一。相傳先秦時期,有位學士名為尹喜,尹喜身任函谷關令,借以寄跡微職,靜心修道。關尹子經通歷法、好觀天文,習占星之術,忽見某日紫氣東來,浩浩如龍,知有聖人西行,遂傳令手下,如見形容奇特、車服異常者從東而來,立即禀報,不得有誤。果然,不久之後便有一白發老翁駕青牛薄板車至函谷關,此老翁即為老子,關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彊為我著書。”意思是先生即将歸隐,懇請先生留下畢生智慧,以惠後世。于是老子乃著道德五千言以授之,之後便不知所蹤。這就是著名的“紫氣東來三萬裏,青牛西去五千言”。

函谷關位于河南省靈寶市北15公裏處的王垛村,常欽和郗苓道別了沈律師,一路乘車來到鄭州,又四處倒車,好不容易找到寶靈市,行程苦不堪言。在城區的旅店稍作歇息後,他們找到歷史上傳說中的函谷關,實地探訪完後,又翻山越嶺,終于來到常欽提起過的聖姑廟。

聖姑廟為周孝女郝女君之廟,于元大德十年所建,廟立于廣大高臺之上,其正殿平面于前後二殿之間以柱廊連接成為工字型,前後二殿均為單檐九脊頂。

常欽和郗苓二人剛邁入殿內,便有一股怪味兒鑽進鼻中。

“這什麽味道?”常欽捏着鼻子抱怨道。

他倆四下看了看,原來在大殿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裏鋪着一堆稻草,稻草上有星星點點的黃斑,期間甚至隐約可見幾坨大糞。

常欽:“……”

郗苓:“……”

“怎麽會這樣?”常欽皺眉道。

“想必是居住在這裏的老人。”郗苓回答,繞過臭氣熏天的稻草堆,穿過抄手游廊,來到偏廳。

偏廳不大,目測只有四五個平米,被中間的佛像占去一大半,剩下的流動空間便更小,室內一角擺着一張簡易的木板床,床上鋪了張破舊的稻草席,一條脫線的薄毯随意丢在上面,旁邊是張破爛不堪的寫字桌,桌上稀稀落落放着幾個碗和一雙筷子,桌旁有個金屬臉盆架,盆內盛着半滿的濁水。在房子的另一角擺着一個黑乎乎的煤球爐,上面有個生鏽的開水壺,正咕嚕嚕地冒着熱氣。

一個穿着白色背心,藍色褲衩,白發蒼蒼的老大爺正背對着他們,坐在偏廳側門的門檻上,低頭呼哧呼哧地扒着手裏的飯,他倆走近才發現,大爺身上的背心千瘡百孔,想必已經穿了很多年,而他碗裏所謂的“飯”其實只有稀疏的幾粒米,剩下的全是湯水,根本不夠填飽一個人的肚子。

兩個人頓覺一陣心酸,互相對視了一眼後,常欽蹲下身,輕輕拍了拍大爺的肩,問道:“老爺爺,您一個人住在這兒嗎?家人呢。”

老大爺耳朵不太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渾濁的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情緒,含糊不清道:“家人,家人都在種地。我還有個孫子,在,在外面上大學,可厲害哩。”提起孫子,大爺原本無神的雙眼突然放出晶亮的光,似乎為家裏能出一名大學生而感到異常驕傲。

“那你的兒子,或女兒呢?他們不管你麽?”郗苓也蹲下身,看着老大爺問道。

大爺沉思片刻,突然低下頭,失落地說:“嫌我老,礙事兒,把我趕出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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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只有您一位老人家了麽,還有其他人麽?”常欽問道。

老人搖搖頭,回答:“都死啦,這個廟裏冷,一到冬天就不停刮風,很多人都在年初被凍死啦,還有幾個沒東西吃,給餓死啦,現在只剩下我啦,很快,我也要死啦。”老人家口氣平淡,似乎在談論與之無關緊要的事兒,說完後又埋頭喝手裏的“粥”。

郗苓看了眼常欽,兩個人同時站起身。“想必這就是你遇到的那位大學生的爺爺。”郗苓說道。

常欽點點頭,苦惱地說:“我們該怎麽辦?千裏迢迢趕來這裏,總不該放任不管吧。”

郗苓想了想說:“我現在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看這天就快黑了,不如我們暫時在這廟裏搭帳篷,今晚就在這兒過夜吧,正好跟老人家多了解些詳情。”

“也好。”常欽答應道。

郗苓從登山包中取出帳篷,跟常欽兩個人配合着支在老人睡的小床旁,老人家也沒有反對,反倒饒有興趣地放下碗筷,坐在一邊看他倆忙碌,時不時問些沒見過的小玩意兒,郗苓便很有耐心地一一指給他聽。搭好臨時睡覺的地方,他倆又在廟堂後頭找到一把竹編的掃帚和一個簸箕,把老人家的臨時住處裏裏外外清理了一遍,把那堆又臭又髒的稻草統統扛到村頭垃圾桶扔掉,忙完這些,倆人累得不行,也餓得不行。

常欽拿出僅剩的幾盒罐頭放在老人的破寫字桌上,然後拆開其中一盒,教他怎麽加熱,簡單地準備好晚上的食物後,常欽撥了一大勺牛肉放進老人碗裏,想必是生平沒嘗過如此的美味,老人兩三口便吞進了肚子裏。

夜幕很快降臨,大殿外樹影斑駁,知了此起彼伏地鳴叫,漆黑的天空上星星點點,這是個晴好的夜晚,涼風徐徐,溫度适宜,郗苓在殿外臺階前點起一團篝火,搖曳的火光照進殿內,将每個人的身影拉得極長,他倆搬來幾堆幹淨的稻草,鋪在老人睡的床邊上,席地而坐,聽老人家講自己被趕來這裏的前因後果。

老人家姓朱,老伴兒死得早,家裏只有一個兒子,兒子娶了媳婦,又生了一個懂事乖巧的孫子,幾年前,村裏經濟還尚景氣,兒子跟媳婦對他也算不錯,噓寒問暖,照顧起居飲食,做得面面俱到,孫子又特別粘自己,一家人過得挺和睦,直到去年夏天,孫子考上大學離開了家,正巧那年鬧幹旱,家家缺水,兒子跟兒媳便開始嫌棄老人,為了不讓自己的兒子為難,老人只好少喝水少洗澡,可是夏季炎熱,每日又需要下地幹活,晚上回家不洗澡,很快便滿身騷味,媳婦嫌棄公公不講衛生,不讓他一起吃飯,每天丢給他一張小板凳,讓他端着碗坐在家門口吃。屋漏偏逢連夜雨,因為空氣幹燥,田地常常起火,最厲害的一次,全村三分之二的稻田被燒得只剩一堆灰燼,家家戶戶都窮得揭不開鍋,朱家人看朱大爺便越發不順眼起來,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飽,更何況還得照顧他。

這時也不知是誰,去鎮上請來一位算命師傅,大師挨家挨戶看了一眼,又站在被燒毀的稻田中央假模假式地念了一通咒語,最後慢吞吞地說道:“聽聞村裏有座聖姑廟,聖姑在廟中獨居多年,急需花甲老人陪伴,各家人可把自家年過六十的老人送往廟中,方可避免災難再次降臨。”也虧這村子人的文化程度跟榆次縣不相上下,村民聽聞,便紛紛扭頭,回家把老人的行李打包好,扛着就往廟裏仍,有些心腸軟的,還會順帶稍點大米一起送過去,心腸硬的,丢下一張床幾條棉被就了事兒了,剛才老人家拿來做飯的煤球爐,正是一位婆婆的女兒實在于心不忍,才從家中搬來,婆婆是去年年尾耐不住嚴寒凍死的,她死後,這廟裏就只剩朱老頭一個了。

“當時他們請來的算命先生,你可知是何方人士。”郗苓問道。

朱老頭搖搖頭說:“只聽說這人神通廣大,能召喚天上的神仙,當時有人不相信他,他便說,‘聖姑此時就在天上看着我們,你們要不信,盡可看我怎麽召喚她。’接着又裝模作樣地念了一通符咒,然後仰頭望向藍天,大聲喊了句,‘聖姑,此時如果您就在我們身邊,請您發出幾道亮光給我們瞧瞧’。”

衆相親聽聞,一個個都仰着脖子,巴巴地看向天空,果然,那大仙剛喊完,太陽邊上的一圈光便閃了幾下,大家吓得嘴巴都合不攏,恨不得把大仙供在廟裏,天天三炷香地拜,于是再也沒人敢質疑算命先生的話,所有人二話不說沖回家,把自家老人往廟裏趕。

常欽聽聞不禁啞然失笑,跟同樣無語搖頭的郗苓對視一眼,不屑地說道:“小孩子把戲,那大仙當時手裏藏着面鏡子,鏡子對光折射,自然就會閃現亮光,大爺,您那些愚蠢的相親啊,都被這位‘騙子大仙’給糊弄啦。”

朱老頭卻搖搖頭說:“我知道他這是糊弄,但我也更清楚,像我們這種又老又礙事兒的糟老頭,他們早就受不了。那大仙,只不過是他們找來趕我們的借口罷了,唉,人老了,确實不中用啊,幹活幹不動,吃得又多,自然要被兒子媳婦嫌棄啦,讓我在這裏等死,我就等死吧,只是,舍得不我那乖巧的孫子。”老人說着,不禁潸然淚下。

“大爺,我們兩個之所以會找來這裏,正是在太原偶遇了您的孫子,他跟我們講起家裏的事兒,苦于學業太忙不能趕回來幫您,只好托付我們來看看您。”常欽柔聲安慰道。

老人聽聞,驚訝地睜大眼,随之而出的淚水卻越流越多:“真是沒有想到,我孫子在外地,還在挂心我這個老頭子。”

“大爺,我叫郗苓,這位叫常欽,您要是願意,也可以把我倆當成您的孫子。”郗苓也跟着附和道。

朱老頭低下頭,連連擦着流不完的淚水,嗚咽道:“好好好,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兩個人急忙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撫了老人幾句,好不容易将他的情緒穩定下來,見天色不早,便不再陪老人聊傷心事兒,急忙安頓他睡下,自己也鑽進帳篷裏。

“你說,我們該怎麽幫他?”常欽把頭枕在雙臂上,望着頭頂深綠色的帳篷說。

“自然是以牙還牙。”郗苓平靜地回答。

“你想到好辦法了?”常欽側過身,好奇地問。

“既然他們能找個神算子把老人家趕來這裏,我們自然也可以弄個大仙,把老人家救出去。”

“主意倒是不錯,可我們上哪兒去找大仙呢?”

“你看我像大仙麽?”郗苓說着,故意沖常欽抛了個媚眼。

常欽莫名其妙地老臉一紅,作勢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咂咂嘴道:“像,像個天生能迷倒人的黃皮子。”

郗苓無語,對着他的腦袋就是一記暴栗:“早點睡吧,明天一早我們就進城,要扮成個大仙,還得做不少準備。”郗苓說着,也翻了個身,這樣,倆人便面對面側躺了。

常欽:“……”

閉眼後突然睜眼的郗苓發現黑暗中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你幹嘛?等我教你怎麽睡覺麽?”他沒好氣地問道。

“沒有沒有。”偷窺被抓包的常欽急忙尴尬地轉過臉,“我就是覺得,這帳篷……有點擠。”

郗苓半直起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道:“你的矯情病怎麽又犯了,我怎麽記得酒店的床更擠,昨晚也不知是誰擠到我床上來的。”說完重又躺下,拿背脊對着常欽。

常欽依然沒有閉眼睡覺,而是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那就算睡着,也依然直挺的脊背,單薄的睡衣下,郗苓的腰背纖細瘦長,兩塊好看的蝴蝶骨高高凸起。帳篷其實不小,在外遠行的這些日子裏,比這還小的空間他倆不是沒擠過,怎麽今晚,偏偏會有異樣的感覺呢?

常欽琢磨不透,只好強迫自己閉上眼,開始數羊。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現實中的聖姑廟香火旺盛,并不像文裏寫的無人問津……聖姑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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