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五

第二天一大早,倆人便進城置辦行頭,他們的打算是讓常欽扮成一位暴發戶,看中了聖姑廟這塊風水寶地,想要花重金購下,以保佑自己終生無憂,而郗苓就假扮成大仙,被常總邀請來測風水。

于是,安靜地鬼都快爬出來的村子裏,這天突然熱鬧起來,只見一輛黑色的大奔,一路嚣張地駛進村裏,村民們窮得叮當響,見到豪車,紛紛聚在路邊觀望,只見那車子直挺挺地在聖姑廟外停下,後座上下來兩個人,其中一個膀大腰圓、一身黑色西裝,咯吱窩下夾了個公文包,此人雖被寬大的墨鏡擋住大半張臉,但依然能看出容貌英俊地逼人,有種與身材極度不符的年輕睿智,從另一邊門裏下來個身着淡黃色長袍的大仙,看上去年紀不大,唇上一戳小胡子,眉眼甚是好看,笑起來彎成一道月牙,眼角直沒入細碎的劉海中。

村裏的人大多長得五大三粗,冷不丁冒出兩個容貌精致的人,大家不免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只見那胖老板扶着請來的大仙,畢恭畢敬地指着前方的聖姑廟,問道:“大仙您看,這就是聖姑廟,聽說這是塊風水寶地,得之可保一世安康,享盡一生榮華。”

大仙板着臉,認真地盯着廟堂大門審視了幾秒,又在屋前踱來踱去,大老板和一撥看熱鬧的村民便也跟着他一會兒走到這頭,一會兒走到那頭,大仙皺着眉,閉眼沉思了片刻,突然搖搖頭。

“怎麽?”老板被他的反應吓了一跳,急忙問道。

大仙一只手舉在半空,意思是你先別急,容我再看看,那老板便不再嘀咕,跟着大仙走進廟堂內,又在正廳前前後後繞了個遍,大仙方才清了清喉嚨,慢悠悠地開口說:“此乃不祥之地。”

“胡說!”大老板怒道,“這是我在佛前求了幾百回,才被佛祖引薦來的福地,大仙不懂,不可亂說。”

“施主莫怪,容我再看看。”說着又繞着正殿慢吞吞地踱了一遍,大老板心裏暗暗叫苦:好你個郗大仙,僞大仙,這一圈圈地瞎繞,拿我當猴耍呢,面上卻不動聲色,仍然亦步亦趨地跟着,一群村民便也跟屁蟲似得呼啦啦在後面排成長隊,悉悉索索一步三頓地走在後面。

來到某個拐角,假扮成大仙的郗苓突然猝不及防停下,身後的常欽差點一腦袋撞他頭上,只見郗大仙神色一斂,眼睛牢牢地盯緊某一處,像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嘴裏振振有詞道:“近看似仙不是仙,遠看成佛亦成雲,紅塵往事如一夢,難釋冤仇今朝了。”念完兩遍後,又哼哼哈哈地反複念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大仙。”常老板等他念完,探過頭緊張地問道,“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郗大仙長嘆一口氣,故弄玄虛道:“此地陰氣極重,還望施主三思。”

“什麽陰氣!”常老板一秒翻臉,“好端端一廟堂,哪來的陰氣,這裏只不過斷了幾年香火,大仙不懂,就不要亂講話啦!”說着揮了揮手,打算招呼跟在身邊的司機把這神棍攆走。

圍觀的村民聽完大仙的話,卻一個個吓得面色煞白,交頭接耳地議論紛紛,不大的廟堂內頓時喧鬧一片。

“施主且慢!”郗大仙往一邊偏了偏,躲過司機伸向他的手,雙眼緊閉,五指合攏,低聲念了句什麽咒語,然後緩緩睜開眼道,“請問施主是否想與此魂靈交談?”

常欽正要脫口而出交談個屁,突然想起自己正“肩負重任”,只好撇撇嘴,不情願道:“也行,請問怎麽交談?”

郗苓并沒有回答他,而是從随身攜帶的小包內取出一捆竹棍,将之鋪平在地上,取出一根擺在一邊,将餘下的幾根在手中任意分成兩份,“以象兩儀”郗苓邊靈活地進行手中的動作,邊自言自語,然後從右手中任取一根置于左手小指間,“挂一以象三。”郗苓說完,又以四根竹棍為一組,先用右手分數左手的竹棍,然後再以左手分數右手的竹棍,這樣一組組分數完兩只手中的竹棍,郗苓又說了句“揲之以四以象四時”,快速地數完兩只手中剩餘的竹棍根數後,郗苓短暫地思索了一陣,接着又将兩手的竹棍合在一起,再分成兩份,與第一次分時一樣,右手的竹棍取一根置于左手小指縫間,再用右手四四一組分左手的竹棍,随後用左手去分右手的竹棍,再次數完兩只手上剩餘的竹棍,他又将兩份竹棍合在一起,分成四份,依然取右手一根放在左手小指縫間,用右手四四一組先數左手的竹棍,再用左手去數右手的竹棍,兩只手中的竹棍以四根為一組,一組組分數完後,郗苓數完兩只手還剩餘的竹棍數,低聲喃喃道:“乾金甲子外壬午,坎水戊寅外戊申。艮土丙辰外丙戌,震木庚子庚午臨。巽木辛醜并辛未,離火己卯己酉尋。坤土乙未加癸醜,兌金丁巳丁亥辰。”突然眼珠一翻,緊盯着常欽,神神叨叨地細聲說:“我已與亡魂交換心靈,據悉不久前,此地曾遭大火,村民損失慘重,為求聖姑保佑,接連送上自家老叟居此廟堂,此廟堂冬無取暖棉,夏無防疫源,朝不保夕,狀況苦不堪言,不出一年,病逝過半,施主若不信,三日之後,可于子時守于當日遭火之地,未化之魂自會聚集此處,以聲讨罪魁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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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苓字正腔圓,铿锵有力地說完,村民早吓得屁滾尿流,膽子小的已經不管不顧地逃回家找媽媽,膽大的還跟在倆人屁股後頭,心有不甘地等聽下文。

“施主若信得過我,自可待三日後前來。”郗苓嘴上對常欽這麽說,眼睛卻越過他,看向他身後幾個不怕事兒的村民,一道凜冽的目光掃過去,剩下的幾個心大的也被吓得四處逃竄,最後廟堂內終于只有常欽、郗苓和臨時請來假扮的司機三個人了。

他倆看了看空曠的四周,彼此交換了個得意的神色,吩咐司機在原地等他們一會兒,然後倆人來到朱老頭居住的偏廳,把剛才的事兒簡單地講給朱老頭聽,朱老頭其實并不像許多村民那樣是個文盲,小時候上過幾年學,被送來這兒甚至還随身帶了幾本書閑翻看,因此聽了他倆的惡作劇直笑不語。

“說起來,你剛剛弄那些神神叨叨的是什麽東西,真能招喚魂靈麽?”常欽問道。

“自然不可能。”郗苓笑起來,“我那是從《易經》學來的占卦方法,并非什麽巫邪之術。”說完看向朱老頭,一本正經地說,“但凡有點兒文化的人都知道我這是糊弄,不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既然那些人都被我吓得面如菜色,想必他們做出這樣的事兒,心裏都不好受。”

“大爺,您快把東西收拾收拾,我們這就帶您進城,好好享受頓美餐。”常欽邊說邊解開裹在腰間的一圈厚棉絮,擦了把滿頭的汗,“大夏天的裹這麽一身玩意兒,快把我熱暈了。”

可憐朱大爺整天喝白粥,從不知道所謂的美餐是什麽東西,自顧哈哈直樂,二話不說開始打包自己那堆不值錢的破爛,這時從門外走進一個穿着樸實的,長相及其書生氣的眼鏡男,一見着他們三個,便笑呵呵道:“呦,今兒朱大爺這兒這麽熱鬧呢。”

朱大爺見到他,連忙熱情地招呼他過來,跟他倆介紹說:“這是小吳,在城裏的機關單位上班,對這兒的老人可關心了,只要放假回村裏,肯定會來這兒探望我們,每次都會帶點吃的孝敬大家,可惜呀,現在只有我一個人能享這福咯。”

小吳看向他倆,笑得文質彬彬地:“你們好,我叫吳敬,以前沒見過你們,是這兒的游客麽?”

“是。”常欽沖他點點頭,“本來此地探訪,突聞朱大爺遭遇,我們年輕氣盛,就好打抱不平。”

“這位是常欽常總監,這位是郗苓郗律師,都是在城裏上班的大老板,文化人,這次是受我孫子的囑托,特意來這兒看我的。”朱大爺分別拍了拍他倆的肩,一臉自豪道。

吳敬哈哈笑了笑:“現在像你們這樣熱心的年輕人真不多了。”

“敢問吳大哥是村裏人?”郗苓上前問道。

“叫我小吳即可。”吳敬客氣地說,“沒錯,我是這個村的,只不過平時不住這兒,只有節假日才會回老家,順便來看看朱大爺。”

“哦。”郗苓點點頭,“可煩請小吳幫我們個忙?”

“有什麽事兒盡管說。”吳敬爽快地回答。

“我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可煩請小吳帶我們去當年被火燒毀的田地。”

“你們去那兒幹嘛?”吳敬一臉狐疑。

郗苓笑笑:“自然是有事兒。”

吳敬見他神色自若,并沒有解釋的意思,便也不再多問,豪爽地說:“這個簡單,我帶你們過去。”

他們要去的地方離廟堂很近,幾步就到了,一行人站在被大火燒成灰燼的稻田邊上,眼見方圓幾百裏一片荒蕪,只零星幾顆綠草從黑乎乎的泥土中蹿出,不由讓人唏噓。

“多好的一片地,為什麽不再種糧食了?”郗苓問身邊的吳敬。

“土地被火燒過,泥土對種植糧食有一定影響,氮肥和有機質幾乎為零,土壤結構也被碰壞,微生物失去活性,無法使作物正常生長。”吳敬回答。

郗苓明了地點點頭,感嘆道:“真是太可惜了。”

“對了,我家就在這附近,你們要不要随我去坐坐?”吳敬熱情地招呼道。

“既然你家離聖姑廟這麽近,為什麽不把朱大爺接去你家裏住呢?”郗苓并未領情,反倒一針見血地說。

吳敬聽聞尴尬地不知如何接話,倒是朱大爺替他打圓場道:“小吳是怕村民說三道四,被送去廟裏的老人如今只剩下我了,他要是再把我帶出來,村裏人擔心再次惹怒聖姑,會遭來報應。”

郗苓冷笑一聲,跟常欽對視一眼,見後者不動聲色地垂下濃密的長睫毛,便突然換上一張好看的笑臉道:“我們忙了一早上,也有些口渴,只好厚臉皮跟吳大哥讨幾杯茶喝。”

吳敬嘿嘿笑了兩聲,彎腰引路道:“郗律師太客氣了,這邊請。”

踏進吳敬的家,幾個人發現他的住處極為簡陋,一座紅磚白牆的兩層小樓,裏面空空蕩蕩地毫無人氣,客廳一角擺着一套簡陋的木質沙發,連電視機都沒有,窗邊的條案上供着一個靈位,牌位前擺了幾碟水果,正中央插了三炷香,像是被人點燃不久,香火尚未燃盡。

“這是我媽媽的牌位。”吳敬解釋道,從廚房裏端出幾杯茶水,“我家裏人都去世得早,只剩下我媳婦跟女兒,他們都住在城裏,這房子便空了下來,基本沒人住了。”

“你媽媽的牌位,怎麽像是燒焦了?”郗苓湊近看了一眼,疑惑道。

“哦,都怪我不小心,去年給我媽媽上香,不小心點着了鋪在牌位下的一疊報紙,等我發現過來,牌位已經燒黑了。”吳敬解釋道。

“你說你家裏人去世得早,不會是也……”常欽問道。

吳敬明白他的未言之隐,笑笑說:“不是,我本是單親家庭的孩子,爸爸在我出生沒多久就死了,我是跟着奶奶和媽媽長大的,奶奶是前年過世的,她走了沒多久後,我的媽媽也跟着過世了。”怕引起什麽誤會,吳敬緊接着又加了句。“她是得病死的。”之後便不再說話,低下頭像在沉思着什麽。

“真抱歉。”郗苓愧疚地說。

“沒什麽,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吳敬大度地笑道。

郗苓久久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麽,他看了眼常欽,見後者正埋頭認真地喝茶,只好耐心坐着,聽朱大爺跟小吳拉扯一些村裏的事兒。

茶水飲得差不多了,幾個人起身告辭,吳敬熱情地将他們送出門外。

作別吳敬後,三個人回到城中,找了家裝修不錯的餐廳,帶着朱大爺胡吃海喝了一頓,朱大爺活到這把年紀,還從未見過如此花樣百出的菜色,驚得都不知從何下手,于是兩個人你一邊我一邊地替他夾菜,朱大爺樂得合不攏嘴,當場認倆人做幹孫子,常欽和郗苓爽快地嗯嗯啊啊答應下來。

吃飽喝足後,他們在附近酒店開了兩間房,朱大爺一間,他倆一間,手把手教完朱大爺怎麽開熱水洗澡,怎麽使用電視機遙控器後,兩個人一身疲憊地回到房間。

洗完澡後,郗苓擦着半幹的頭發從浴室出來,見常欽半躺在另一張床上,正專心致志地翻閱随身帶來的專業書,便徑直走過去,挨着床沿坐下,踢開拖鞋,一只腳搭在床邊,推了推常欽的手臂問道:“下午去田地,你發現了什麽?”

一陣溫熱的觸感直奔心扉,肌膚相親的那一刻,常欽身上的毛孔立馬便豎了起來,他不動聲色地朝裏挪了幾寸,臉上卻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燒毀程度深淺不一,一看就是由某個着火點引發的大面積火災,肯定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不愧為大設計師。”郗苓笑呵呵地用力拍了下常欽被棉被蓋住的大腿,後者卻突然一個激靈,差點彈身躍起。

“你幹嘛?”郗苓敏銳地察覺這瞬間的反應,不悅地皺眉道,“你一整日跟男人□□相對的家夥,怎麽一到我跟前就像個小媳婦似得,我要說幾百遍我對你沒興趣,你才肯對我放松警惕?”

常欽被氣得啞口無言,懶得跟郗苓計較自己何時整日跟別人□□相對了,一開口便偏離重點:“我也想知道,為何一碰上你就哥兒們不起來。”

郗苓無奈地捏了捏眉心,面有菜色:“你是不是對同性戀有偏見啊。”

“沒!”常欽急忙辯解,“我對天發誓。”

“那你……”話說一半,郗苓突然眨眨眼,一秒換成個陰測測的笑臉,“我知道了,你這是故意在勾引我,欲拒還迎,其實是想要我泡你,對不對?”說着勾起常欽細嫩的下巴,內勾外翹的鳳眼內滿是挑逗的意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常欽知道對方又在跟自己開玩笑,長嘆一口氣,嚴肅地看着他道:“別鬧了,怎麽一到晚上,就跟個孩子似得。”

“我本來就是孩子。”郗苓收回手,意興闌珊地回到自己那張床。

只是一句随口的抱怨,卻像一根羽毛,在常欽心尖輕輕撓了一陣,是啊,郗苓本就還是個孩子,就算他擁有考古學和法律學雙重學位,精讀歷史,在法庭上氣定神閑,可他依然還是個剛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孩,恍如四年前,笑起來還會露出兩個酒窩,只是現今在他完美無缺的僞裝下,這般表情寥若晨星,稍縱即逝。

作者有話要說:

“乾金甲子外壬午……”來自《易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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