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十六
幾百畝被燒焦的田地上空曠如野,盡頭是綿延的丘陵,即使在夏季,地處這塊常年缺水的地帶,依然寸草不生。
郗苓說好的三日之約很快到來,原本擔心測風水那天把村民們吓得有點過頭,晚上沒人敢出來湊熱鬧,他們便在城裏多雇了幾個人充當常老板的手下,萬一真沒人來看戲,這幾個人就幫忙渲染氣氛,總之不惹得村裏雞犬不寧誓不罷休。
結果車隊還未開進現場,兩個人發現自己真是多慮了,路口早已聚滿了黑壓壓一片人群,人手一只電筒,照着前頭一道道亮晃晃的白色光柱,每個人看上去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大家都在左顧右盼,等着郗大仙出現,看到閃着車燈的奔馳一路駛進來,人群頓時議論紛紛,并自動讓出一條能過車子的小路,司機把車停在一邊,照例先開門讓常老板下車,肚大腰圓的老板下車後,又親自走向車子的另一側,扶着身穿長袍的大仙走出車外。
看着圍滿了一圈的村民,兩個人都暗暗舒了口氣,但面上仍作視若無睹狀,只是說話時故意放大了些聲音,只聽常欽扯着喉嚨,指向前方黑乎乎的平地問道:“大仙,您看是這裏麽?”
郗苓故作深沉地凝視遠方,又擡頭看了看晴好的夜空——皎潔的月牙高挂當頭,偶有烏雲緩緩遮擋,又逐漸散開。“他們,就快來了。”郗苓點點頭,平靜地回答。
人群裏的議論聲越發嘈雜,大家自然明白大仙所謂的“他們”為何人,本打算只是湊個熱鬧,但郗大仙一臉堅定不容置疑的神情,大家不免開始感到恐慌:難道那些人真的會來麽?
雖是夏季,但在深夜的室外還是有些涼,郗苓身上的長袍非常單薄,冷風吹過,他不禁打了個冷戰,下一秒,一只溫暖的手掌随之覆上肩頭,郗苓側頭看了一眼,卻被常欽緊張的神情吓了一跳,于是他勾了下唇角,安慰道:“別擔心,肯定會出現。”說完,又把目光移向遠處。
常欽沒好意思再把手放在對方肩頭,只好抽回來,本想說我不是在擔心這個,見對方早已挪了心思,便緊抿嘴唇,幾不可聞地輕嘆口氣。
又有一朵烏雲輕輕飄過,擋住了夜空中唯一的亮光,就在這時,突然一陣疾風吹過,帶出不知從哪裏來的一點星火,很快,星星之火蔓延出一大片火光,把田裏難得冒出尖頭的綠草燒得劈啪作響,燒灼後的煙霧在空中蔓延開來,每個人都能嗅到一股草木燒焦的味道。這場無名之火瞬間點着了所有人的情緒,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哀嚎,灼人的火光中,曾經那場肆無忌憚的大火仿佛卷土重來,勾起了人們心底最不堪觸動的回憶。
有的人開始逃離,但未等他們邁出腳,更駭人的一幕出現了,在平原盡頭,原本空無一物的地方突然湧出一群身着白衣長衫的人影,雖然距離十分遙遠,看不清面孔,但在搖曳的火光中,能清晰地辨認那群不知從何而來的“幽靈”正一步步向這邊逼近,還帶着若有若無的呼喚,那群白衣人越逼越近,呼喚的內容也越來越清晰::“不孝之子,還我命來……”伴随着陣陣詭異的風鳴聲,聽的人汗毛直立。
現場頓時亂作一團,很多人崩潰地暈倒在地,還有人甚至吓得大哭大叫,這時有個村民打扮的人從不遠處跑過來,驚恐地叫道:“大家快來看,聖姑顯靈了!”
于是一撥人也顧不上這邊冤鬼還在索命,急急忙忙跟上那個帶路的人跑到不遠處的聖姑廟,只見大門全開的廟堂正中央也燃着熊熊的大火,面部殘缺不全的佛像前,一個似有若無的女人身影飛在半空中,只見那女人烏紗绛袍,鳳冠霞帔,實如詩中所言:虹裳霞帔步搖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在搖曳的火光中,周身泛出如水般潋滟的波紋。
幽魂的出現,同時也證實了“聖姑”乃剛出嫁之女子傳言。相傳當年漢光武帝劉秀在被王郎追趕時,一連跑了三天三夜。來到寶靈市王垛村旁,将士們口幹舌燥,沒辦法再前行,此時恰逢一妙齡少女坐在村頭大樹的井臺邊洗衣裳,身旁還放了個提水罐子,于是劉秀急忙上前施禮,問姑娘可否借罐子一用,姑娘擡頭,眼見竟是位相貌俊朗的年輕将軍,臉立馬就紅了,問将軍要罐子作何,劉秀便把自己正被敵人追殺,帶着士兵連奔三天三夜的事情告訴了她,想用罐子給人馬接點水喝,沒想到姑娘卻莞爾一笑,用手一指罐子說将軍不必費力提水,罐子裏的水您喝了就是。劉秀早已累得元氣大傷,沒有閑工夫跟姑娘鬥嘴,聽聞提起罐子便往嘴裏送,沒想到看着只有半罐滿的清水,卻怎麽也倒不完,劉秀喝飽了,便把罐子丢給身旁的将士,每個人輪流喝,結果一隊人馬傳下來,罐子裏的水卻一滴未少,劉秀正出奇,王郎的人馬突然殺了過來,身心俱疲的将士們只得強撐着抽劍對戰,號角聲剛一作響,那坐在樹底下洗衣的姑娘突然提起腳邊的水罐,照着王郎的軍隊前一倒,一條洶湧的大河突然從罐子裏湧出,正好擋在敵人跟前,讓王郎恨得咬牙切齒,卻只能幹瞪眼沒法跨河,最後只能收兵而退。獲救的劉秀謝過姑娘,得知姑娘為村內郝氏家的女兒,眼見姑娘長相白嫩秀美,便許下諾言,等戰事勝利,一定将姑娘娶過門,這姑娘嬌羞地允諾下來,囑咐将軍信守承諾,否則終身不嫁他人。
劉秀在此地稍作歇息後,便帶着人馬繼續趕路,郝氏女懷揣着諾言,一守就是五年,一不小心,竟熬成了村裏年齡最大的未嫁女,父母急得整日愁雲慘霧,給女兒說了無數門親事,卻都被郝氏女拒之門外,眼看着年紀越來越大,花季少女快要熬成了黃臉婆,村裏暗戀郝氏女多年的員外兒子便偷偷跟姑娘父母想了出馊主意,合謀将女兒迷暈,換上鳳冠霞帔便塞進轎子裏。待郝氏女醒來時,自己已經躺在紅燭圍繞的婚床上,眼見員外兒子那張色眯眯的肉臉一點點接近自己,郝氏女滿心的絕望,雙眼一閉,推開新郎伸過來的手,沖進院子裏的水池邊一躍而下。後來劉秀勝利歸來,聽聞郝氏女早已殉情,不禁悲從中來,便封郝氏女為“聖姑”,并命人在當地設立廟堂,以安撫聖姑在天亡靈。
但現今聖姑廟始建年代已無證可查,傳說為漢光武帝下令所建,現考據聖姑臺為元代建築。不管怎麽說,此時突然顯靈的聖姑,一身出嫁裝扮,正好應證了多年前聖姑新婚之夜殉情的傳說。
“無知的村民。”她突然開口,聲音空靈悠遠,“聽任妖人蠱惑,謠傳聖姑年老色衰,需年紀相仿者作陪,攪得我這清淨之處烏煙瘴氣、哀鴻遍地。限你們三日之內速速清掃此地,安頓無辜亡魂,否則,昔日所為之事,我必将一一奉還。”待聖姑緩緩道完這幾句話後,郗大仙抓着一根不知哪來的木棍,木棍一頭燃着熊熊的火苗,他分別在四扇門上點了幾下,門面上随之竄出幾波火焰,沿着某條隐形的線一路蹿行,不多久,四個閃着火光的大字在衆人眼前熠熠生輝,只見那四個大字分別是:天道輪回。待門面上的火光燃盡後,半空中的“聖姑”也突然隐身在熊熊的大火中,郗大仙兩三步走上前,用手裏的水盆一把澆滅聖殿前方的焰火,只餘幾縷青煙,缭繞在灰燼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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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陷入一片寂靜,村民們顯然還未從剛剛逆天的場景中回過神來,“亡靈索命”、“聖姑顯靈”,這種只有在恐怖小說裏才會見到的現象,竟真實地展現在眼前,他們害怕地甚至忘了尖叫。
郗苓放下水盆,淡定地看向人群,大聲說道:“聖姑的意思,相信各位都聽明白了,三日之限,萬大家好自為之。”
村民們這才找回了神智,此起彼伏的議論聲再次響徹雲霄,比任何一次都要熱鬧,一位婦女突然跪地不起,滿臉淚痕地沖天空上方喊道:“媽!我對不起你啊媽!”在她的帶動下,其餘的村民也接二連三地下跪,常欽低頭一看,腳下不知何時竟然哭倒一片,嗚咽聲此起彼伏,每人口中都絮絮叨叨地念着自家長輩的名字,恨不能召回亡靈,以彌補先前犯下的荒唐錯事。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郗苓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冷哼一聲,拉了拉他的衣袖說,“走吧。”
他們穿過滿地磕頭的人群,找到不遠處一棵大樹底下,吳敬正陪着朱大爺守在那兒,老人家的神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只是雙眼緊緊盯着前方某個背對他,正連連磕頭的背影,嘴唇微微顫抖,眼裏噙滿晶瑩的淚花,要不是被吳敬拖住了一只手,他很可能也會像那個人一樣,倒地不起。
“那是朱大爺的兒子。”吳敬輕聲對他倆說,常欽發現他的額上全是汗水,聲音發抖,想必也被吓得不行。
郗苓點點頭,順着朱大爺的視線看過去,表情若有所思。
“郗律師、常大哥!”這時,樹叢後突然竄出一個人,笑眯眯地跟他倆打招呼。
“白玉蘭,辛苦你了。”郗苓看到她也笑起來,急忙走到她跟前。一邊的吳敬卻吓得下巴差點掉下來,他還沒鬧明白從哪兒突然冒出來一個女人,只聽郗苓輕咳一聲,繼續說,“剛才那個聖姑就是她扮的。”
原來白玉蘭跟着公公婆婆回家後,先用郗苓給的錢去城裏買了只便宜的手機,然後照着名片上的號碼給他們打了個電話,當時郗苓跟常欽正在城裏置辦材料,正愁沒處借姑娘假扮聖姑,白玉蘭的電話解決了這個難題,白玉蘭二話不說,安頓好兒子,當天便坐火車趕過來,兩個人照着她的尺寸買了一身最簡單的新娘服,又買了些特殊的水粉、幾塊布,一些火藥汽油和一面超大的鏡子,帶着這些東西趕回王垛村,怕被村民發現,他們只能在夜間偷偷準備道具,擅于手繪的常總監先提前在田地後方荒蕪的丘陵上描繪大致人像,再給人像抹上白色的顏料,看起來就像穿着白衣的鬼魅,完成後再用一塊顏色相仿的布蓋住,自從被火燒毀後,此地便鮮有村民出現,丘陵離得又遠,不仔細看很難發現被遮擋住的秘密,待時辰一到,郗苓偷偷朝早就倒滿了汽油的農田上丢下一個火苗,火勢瞬間蔓延,躲在丘陵下方的人将布掀開,表面上的特殊顏料在空氣作用下,呈現出活靈活現的跳動人影,就好像一群身着白衣的未化冤魂前來索命,此時再由另一個人打開常欽不知從那個網站上下載的恐怖音效,配合那詭異的說話聲音,用手機連上喇叭,被眼前場景的渲染下,效果逼真地不能再逼真。
至于“聖姑顯靈”就更簡單不過了,先在大殿側方藏一面大鏡子,再在前方燃起一叢篝火,人眼看到升在半空的姑娘其實只是鏡子的反射,在火光的渲染下便顯得若隐若現,當時白玉蘭其實在他們後方,只是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殿前的“聖姑”吸引去,沒人發現真正的聖姑竟在自己身後,等聖姑一聲令下,郗大仙舉起火把,将早已暗埋火藥的大門燒出“天道輪回”四個大字,等字燒完後,立即把鏡子打碎,因為有音樂遮掩,人們自然聽不到玻璃破碎的聲音,“聖姑”在火光中消失的現象也就水到渠成。
“那個大喊聖姑顯靈,将大家吸引至廟堂前的村民,自然也是我們找人假扮的。”聽完常欽的解釋,郗苓颔首微笑,跟着轉頭看向吳敬,“聽完這些,你心裏有好過點麽?”
“郗律師,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吳敬擦擦額角的汗,臉色卻明顯放松了許多。
“你自然明白我的意思,當年那場大火後,從村外找來大仙混淆視聽,又教唆村民将老人送進聖姑廟的始作俑者,不就是你嗎?吳大哥。”郗苓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波瀾不驚地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郝氏女和劉秀的傳說我做了點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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