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三十一

回到家,常欽第一時間給郗茯去了電話,問他們此時是否在家。

“我們在高速上,還有兩個小時才到家。”郗茯在電話那頭說,“怎麽了?”

常欽驚訝地下巴快掉下來,也不顧郗茯會擔心,直接說:“剛剛吃飯吃到一半郗苓就走了,說是你叫他去看月牙,沒想到你們竟然不在家!”

郗茯顯然也吓了一跳,不過她天性沉穩,沉默一陣後,反倒安撫常欽:“不用擔心,我弟弟不會幹傻事兒的,他有我家裏鑰匙,可能會去家裏等我們,等我到家看看,再回你電話。”

“好吧。”常欽只好答應。

“不過,我弟弟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會中途從你家裏離開,你不是保證等我回來他能胖三斤的麽?”郗茯在電話那頭火氣十足地質問道。

常欽一頭黑線,急忙解釋說:“好姐姐,我是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們吃飯吃得好好地,他突然起身給大家一一敬酒,跟着就要走,我爸媽怎麽挽留也挽留不住。”

郗茯頓了頓,也是一頭霧水:“按理說,我弟弟不可能做出這麽不得體的事兒,他一定是心裏有什麽不痛快,才會這麽沖動,我先替他向你父母道歉。”

“這些都不重要。”常欽無所謂道,“最重要的是得搞清楚他到底去了哪兒,這大冷天的,他又沒開車!”常欽越說越心急,都快急出汗來了。

“你放心吧。”郗茯安慰道,“等我找到他了,就給你電話。”

挂了電話,常欽又立馬撥給郗苓,結果那邊提示電話已關機。

他罵了句髒話,恨自己分身乏術,只能悻悻然回到餐桌上,強顏歡笑地陪父母跟肖钰肖露推杯換盞,心裏卻挂心地不行,一餐飯吃得心不在焉,連肖钰兩兄妹何時離開的都沒留意。

郗茯接完常欽電話,也第一時間給郗苓撥了電話,同樣也是提示關機,一顆心不禁揪起來,催促曾默加快速度。

結果,兩個小時的路程,曾默愣是提前了半小時趕到。

燈紅酒綠的pub裏,濃妝豔抹的男男女女在舞池中忘情地扭動身體,角落裏的dj随着節奏瘋狂地搖頭擺尾,手下娴熟的調音動作卻一刻不停,盡管正值大年初二,但pub裏依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一群年輕人的狂歡力度絲毫不遜平時。

角落裏的一張小圓桌旁,一個身着淺灰色衛衣的年輕男子輕微地晃動着手裏的威士忌,男子容貌俊美地驚人,柔順的劉海垂落在飽滿的額上,給人一種無害甚至想要保護的憐惜感,細長的鳳眼半開半合,眼底蘊滿了頹靡的灰敗,或許因為攝入過多酒精,他面色迷離,時而把杯中的黃色液體灌進口中,時而趴下|身,緊盯着四棱八角的杯體看,玻璃将周身的五彩光線折射地七零八落,不遠處忘情扭動的人群影影綽綽,他對着那左右擺動的幻影,發出癡癡的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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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個引人注目的陌生人坐在那裏,自然引得pub內的“好色之徒”紛紛上前搭讪,這群人裏男女皆有,甚至男性比重更甚,每個人幾乎動作一致,端起兩個裝滿酒的酒杯,請這位俊美男子喝一杯,自己灌一杯,再以“你是誰,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喝酒”這樣的惡俗開場白搭讪。不論前來搭話的人帥氣或美豔,金主或達官,年輕男子一一不予理睬,只顧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瓶裏的威士忌,那些前來搭讪的人見此人絲毫顏面不給,紛紛洩氣地離開,沒一會兒,留下的酒杯擺滿了整張桌,他卻碰也未碰。

這樣壯觀的景象立馬惹得客人議論紛紛,幾個不懷好意的人聚在一起,打賭誰能先讓這俊美男子開口說話,今晚點的酒水就全部免費。其中一位帥氣的金發碧眼男子不甘心地舉起酒杯,在衆人的哄鬧中走向角落裏的男人,他把桌面上那些未動的酒統統清理幹淨,把自己手裏的杯子輕輕地放在男子眼前,接着在他對面坐下,甩了甩垂肩的卷翹金發,一開口,聲音空靈如天籁:“Hello,My name is Vincent,What’s you name?”

許是聽到了熟悉的名字,年輕男子破天荒地擡眼皮瞟了對方一眼,然後輕蔑地抽了抽嘴角:“哼,你也配叫Vincent。”說完又灌了口洋酒。

“What?”雖然周圍聲音嘈雜,金發男子還是捕捉到了年輕人臉上顯而易見的蔑視,瞬間黑臉,把小圓桌拍得“啪啪”響,用極不标準的中文重複,“你說什麽?”

年輕男人不耐煩地嘆了口氣,極不客氣地射出一記冷光:“我說,滾!”擔心對方沒聽懂,又貼心地補了句英文,“Get away!”

金發男子立馬燃起一叢怒火,揚手要在對方白嫩的臉上揮一巴掌,誰知掌心還未落下,就被另一只憑空伸出的手捏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繞過男子寬厚的肩膀,中指被反向拉扯,直向手背,關節處随即發出“咔咔”的響聲,金發男子疼得冷汗直冒,別扭的側過臉,卻發現擰着自己胳膊的竟然是位美豔的年輕女子。

“Don't you understand?He said ,get !away!”女子眼色凜冽,惡狠狠地盯向這個痛得青筋直爆的金發人,後者一臉不服氣,斜視的眼中滿是挑釁,罵罵咧咧地怒道:“Who are you?”

那豪放女子抿緊雙唇,手上的力度随之加大了幾分,中指掰彎的角度越來越扭曲,後者疼得要發瘋,這才連連求饒,抖抖索索地喊:“OK,OK!”

女子這才松開手,從牙縫間擠出一個“滾”!

金發男人揉着發疼的手指,麻溜地滾開了。

整個過程,圓桌旁的年輕男子都未擡頭看一眼,只在那女子落座後,擡了擡眼皮,淡淡地掃了對方一眼,從喉間咕哝出一個字:“姐。”

在這人聲鼎沸的pub裏買醉的,正是從常欽家離開的郗苓,而剛剛那位彪悍地令人汗顏的女子,就是他姐姐郗茯。

郗茯跟服務生要了個空杯子,拿過桌上的威士忌倒滿,解渴似地一口氣灌完,這才仔細地審視她弟弟,半溫不火地說:“你看看你,像個什麽樣子。”

郗苓自嘲地笑笑,仰頭喝了一口酒。

“是常欽打電話給我的,說你飯吃到一半就逃出來了,并且找借口說要來我家看月牙,跟着就關機玩兒失蹤,要不是我了解你,知道你一有不開心就會來這家酒吧,我跟你姐夫指不定還在滿大街地找你呢。不過距離你上次來這兒,都四年了吧,虧得這地方還沒倒閉。”郗茯環顧了眼裝修浮誇的四面牆,“自從爸爸去世後,你做什麽事兒都深思熟慮,再不會沖動任性,這次又是怎麽了?跟常欽吵架了?”

郗茯絮絮叨叨說了一堆,郗苓卻無動于衷,一直低着頭,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只是在聽到“常欽”兩個字時,濃密的睫毛輕微一顫。

郗茯看在眼裏,長嘆口氣,緩和了下心情,用極耐心的口吻說:“是因為他,對麽?”

郗苓緊握酒杯的手指幾不可見地抖了抖,郗茯知道自己猜對了,繼續說:“其實你不願意跟我們一起過年,我就料到了,我弟弟是原則何其強烈的人,寧願自己一個人過年,也萬萬不會跑到人家家裏,跟只見過幾次面的陌生人一起跨年,再說了,你每次忙完幾宗案子,都必須空出一個月的時間遠游,年前你休了一整個月的假期,怎麽卻哪兒也沒去?”

郗苓瘦弱的肩膀輕微地顫抖着,郗茯以為他在哭,不安地伸出一只手,覆上對方緊緊拽住酒杯的手背,觸及表面的肌膚,竟然一片冰涼,感受到郗茯的手溫,男孩終于擡起頭,迷離的眼中布滿紅色的血絲,卻并不見一滴淚。

郗茯這才想起來,她的弟弟是不會流淚的,自從爸爸去世後,不管經歷多大的風起雲湧,她都未再見郗苓掉過一滴淚。

她把郗苓冰涼的手從酒杯上拿開,緊緊握在自己掌心中,給對方輸送一絲暖意,心疼地說:“既然你這樣執迷,為何不告訴他?”

郗苓看向她,烏黑的瞳仁中是深不見底的苦澀,他嗤笑一聲,自言自語似地沉吟:“告訴他?圖什麽?姐姐,你不是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是在哪種場合下,你也不是不記得,當初謝容兒跟他在一起時,找你痛斥那個人的種種不是,哭得有多傷心。”

“就算這樣……”郗茯感同身受地接口。

“就算這樣,我也還是喜歡他。”郗苓自嘲地搖搖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又把酒杯斟滿,“我知道他本性難改,所以從不強求擁有,反正他換女友比換衣服還勤快,我忍受他們在我面前甜甜蜜蜜,忍過了這一陣,他又會恢複一個人。我甚至以為,只要能讨得他爸爸媽媽歡心,到時連他爸爸媽媽都會站在我這邊,可我現在才明白,所有的假設都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我在編織一個可笑的夢,那夢裏是我一個人的獨角戲,我再自欺欺人也好,他遲早都是要結婚的。”

“我真搞不懂你,喜歡卻不說,還要假裝自己有男友,這都是什麽毛病?”郗茯質問道。

郗苓沉默片刻,繼續說:“我跟他重遇後的第一天,他喝多了,我送他回家,結果他酒醒後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防備。”郗苓無奈地勾了勾嘴角,“他記得我說過自己是同性戀,他害怕我會對他動手動腳,所以在他誤會我有男友時,我只好承認,以此打消他對我的芥蒂。”

郗苓無語地捶了下桌面,心裏把常欽祖宗八代問候了個遍:“所以你就放任人家一家三口對着未來媳婦其樂融融,自己卻在這兒喝得酩酊大醉,你說你圖什麽?”

“我不可以,姐姐。”郗苓把頭搖成撥浪鼓,臉上的苦意更深了幾分,“我在爸爸的墳前發過誓,這輩子都不會觸碰愛情。”

“我的傻弟弟。”郗茯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些,“爸爸如果有在天之靈,也不會願意看見自己唯一的兒子為情所困,我知道這幾年來你一直自責,當年因為自己任性,拿同性戀這個借口欺騙爸爸,才導致他心髒越來越差,最後在股東大會上猝死,可是如果爸爸知道你因他而孤獨一生,那麽他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的。”郗茯深深地看了郗苓一眼,繼續說,“不過,并不是所有父母都會像爸爸那樣,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喜歡同性這個事實,說起來,當年爸爸之所以會答應,也因為那個人是常欽,換做常欽的父母,你覺得,他們會同意麽?”

郗苓心裏像壓了塊鐵鉗般沉重,他思慮良久,搖搖頭:“應該不會吧。”

“生兒育女本就是人生大事,沒有哪個父母甘心把孩子送上一段連法律都沒能保障的婚姻,更不要說生小孩,雖然現在醫學非常發達,同性伴侶生養孩子并非不可能,但這不代表常欽的父母能接受這一切,就算我,也未必能完全支持你這樣做,但你是我的弟弟,這世上除了月牙,我唯一有血緣關系的親人,我不忍心看你受苦,我知道,當年你在爸爸面前假裝出櫃,其實內心也是十分痛苦的,對不對?”

郗苓怔怔地看着姐姐,想不到她對自己的了解竟如此之深,他無奈地扯了扯嘴角,低沉地說:“從小,我就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樣兒的女生,讀書的時候,班裏的男同學都有暗戀的女孩子,我卻不知道我該喜歡誰,甚至不知道我到底喜歡男孩還是女孩,直到去了英國,我才發現,原來同性之風在他們那兒如此開放,不管我走到哪,都會有不同的男性跟我表白,求我做他們的情人,可我每次收到這種求愛短信都覺得非常惡心,我以為我并不喜歡男人,我喜歡的是女人,直到那年,我遇見他,再拉他假扮我的男朋友……姐姐,有些事情你不得不承認,可能真是命中注定的,我本想以同性戀這個身份轉移爸爸的注意力,好讓他不要那麽反對我學考古,萬萬沒想到,竟然一語成谶。”郗苓低笑了幾聲,繼續說,“我本以為,四年前的相遇只是昙花一現,他來過,在我心裏留下痕跡就夠了,我并不強求更多,偏偏,老天卻讓我再遇到他,我可以假裝自己不動心,卻沒辦法拒絕一個深藏在心底多年的人,提出的一個又一個請求。”

“難怪,你會允許他跟你一道遠游。”郗茯恍然大悟,“我就奇怪,以你的個性,你要是不願意,別人又能奈你如何。”

“是我自欺欺人,發誓要放下,又偏要留在人家家裏,眼睜睜看他倆在我面前恩愛,我以為只要我在,他們就不能做什麽,但是現在,我是真的應該放手了。”郗苓飲盡最後幾滴酒,像飲下一碗孟婆湯,從此前塵往事,再與自己無關。

郗茯不知該說什麽,沉默許久,手機提示收到一條未讀信息,她打開看了眼,擡頭征詢對方意見:“常欽來接我們了,就在門口,我們走吧?”

郗苓愣了一下,随即點點頭,郗茯繞過圓桌,細心地替弟弟穿上外套,又拿過椅子上的厚圍巾在他脖子上繞了一圈。攝入過多酒精,郗苓走起路來晃晃悠悠地,郗茯緊緊抓牢他的手臂,将他扶出pub外,等在馬路邊的常欽見狀急忙下車幫忙,和郗茯一人一邊,将郗苓扶上車。

“郗苓這是怎麽了?”常欽瞟了眼後視鏡中郗苓醉醺醺的臉,擔心地問道。

“今天是媽媽的忌日,郗苓心裏難受,就多喝了幾杯。”郗茯随便扯了個謊言搪塞他。

常欽哦了一聲,沒再多問,先把車開去郗茯家,下車前,郗茯叮囑道:“我弟弟現在這個樣子,住在你家裏,恐怕會被伯父伯母笑話,你還是送他回自己家吧,鑰匙在他的外套口袋裏。”交代完,卻沒急着走,意味深長地地看了常欽好一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郗姐姐,還有什麽要交代的麽?”常欽困惑地問道。

郗茯搖搖頭,最終什麽也沒說,轉身離開。

常欽把車子開進郗苓家樓下,半拖半抱地把人扶出車外,一路颠簸過來,郗苓終于撐不住,扶着花壇裏的一棵樹幹吐得昏天黑地,常欽心疼得不行,連忙輕拍他的脊背,好讓他能夠舒服些。

吐完後,常欽拿紙巾替他擦幹淨嘴,彎腰把他背進電梯裏,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這個不省人事的醉漢摁進沙發裏,接着從洗手間拿出一條熱毛巾,細心地替對方脫去外套,仔細擦幹淨他的臉和手,又擔心白玉蘭離開前沒有換被套,從櫃子裏翻出一套幹淨的床單被套換上,這才把那個一米八幾的男孩抱上床,替他蓋好被子。

做完這一切,他累出一身汗,簡單地洗漱完後,他回到卧室,雙臂趴在床沿睡下。

白酒混雜洋酒,沒有幾個人能吃得消這種刺激,夜裏,郗苓被翻騰的胃痛醒兩次,吐得連膽汁都不剩,好在常欽及時拿過垃圾桶接住,才不至于吐得污穢滿地,等郗苓吐完了,常欽喂他喝下幾口溫水,又把垃圾袋放在大門外。

第二天,郗苓從頭疼欲裂中醒來,一睜眼,便發現趴在身邊的常欽,散落的頭發遮住他分明的眉眼,睫毛在碎發間微微顫抖,似乎夢到了什麽驚心動魄的事兒,郗苓呆呆地看了好一陣,最後伸手推他,手心剛一落在腿邊的手臂上,對方立馬就醒了。

“要吐麽?”常欽騰地跳起來,口齒不清地喊道,許是一時受不了強光刺激,他的眼睛半眯不睜地,待看清眼前人并無異樣,這才長舒一口氣。

郗苓耐心地等他恢複神智,溫和地說:“昨晚謝謝你送我回來。”

常欽無所謂地笑笑,一開口嗓音幹啞地不行:“跟我還這麽客氣。”跟着擔心地緊皺眉頭,“你做什麽要喝這麽多酒?”

郗苓避而不答,閉了閉眼,開口說:“我想今天就搬回來,麻煩你,替我跟幹爹幹媽說聲謝謝。”

常欽啞口無言,喉結艱難地滾了滾,猶豫再三,最終鼓起勇氣問道:“郗苓,你是不是,對我……”見對方一臉詫異得看向自己,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直截了當道:“你是不是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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