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三十二

空氣有片刻的凝滞,一米陽光傾進屋內,光線中有無數顆浮塵上下翻騰,就像此時兩個人的心情,七上八下,一個在等待,一個在措辭。

郗苓深吸一口氣,冷哼一聲:“你未免也太自戀了吧,常總監。你忘了我是有‘家室’的人麽?”

常欽只覺得尴尬異常,忙不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想必是我睡迷糊了,一大早就說胡話。”

郗苓冷冷地笑了一聲,起身離開卧室。

穿戴整齊後,郗苓搭常欽的車子回去開車,并且說要去姐姐家待幾天,常欽思慮良久,想不出好的理由挽留,也是,拿什麽挽留呢?他總歸不屬于自己的家人,就算認了幹兒子,這種全家團圓的時刻,也該各歸各位各找各媽,于是他抿了抿嘴唇,憋出兩個字:“好吧。”

郗苓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說了句“再見”,自顧下車了。常欽坐在駕駛座上,望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想起前一晚,就是在這裏,他看着這個背影遠去,當時那強烈的預感,竟然來得如此之迅疾。

等過完這個年,我必須要和他說清楚。他在車上暗暗發誓。

連着幾天,郗苓都杳無音訊,有時常欽給他發短信,也是過了大半天才回複,內容往往是不痛不癢的“哦”“好的”,常欽像含了苦膽一樣感覺苦澀漫延,父母見他整天神色恹恹,自覺是不是逼他結婚逼得太急,便也沒心情再約肖露的父母見面,這事兒總算不了了之了。

常爸爸常媽媽離開那天,常欽通知了郗苓,結果肖露得知叔叔阿姨要回去,也跟去送機,常欽一個頭兩個大地夾在倆人中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好不容易将兩位長輩安全送上機,三個人并肩走在一起,肖露摟住常欽的手臂,附在他耳邊叽叽喳喳地說個不停,郗苓則跟在一旁,照樣玩弄他的手機,走出機場,肖露問他要不要一起吃飯。

郗苓搖搖頭:“臨時要回事務所加班,就不當電燈泡了。”像是怕被人揭穿,話還未講完,已經提前擡腳離開。

“我總覺得郗律師對我冰冰冷冷的,他是不是對我有意見?”看着郗苓大步離去的背影,肖露困惑道。

“不是。”常欽的視線完全黏在那個單薄的背影上,沉吟道,“他是對我有意見。”

“你們倆吵架了?”肖露轉頭看他。

常欽深吸一口氣,斂回一臉凄涼,換了個溫和的笑容,搭住肖露的肩說:“沒有,我們去吃飯吧,想吃什麽?”

常欽下定決心的“年後聊聊”,結果因為節後開工忙得腳不沾地而一拖再拖,郗苓似乎也忙得不可開交,他已經徹底搬離常欽那兒住回了自己家,有時候常欽打電話問他在幹嘛,得到的回應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去加班的路上。

日子一晃便到了陽春三月,熬過嚴冬,陽光變得和煦,連空氣中都飄着似有若無的芳香,聞之心曠神怡,只是街上柳絮紛飛,又苦不堪言。這是春天帶給人們的歡喜,也是春天帶給人們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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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常欽難得準時下班,剛走出寫字樓大門,他就給郗苓去了電話,想約他一起吃晚餐,結果被告知佳人有約。

“你要一起來麽?”末了,郗苓突然問道。

常欽自然求之不得,急忙問:“在哪裏,我這就過去。”

郗苓把地址發給他後,他驅車直奔而去,到了餐廳,發現一張四人位的方桌上只坐了兩個人——郗苓和另外一位年輕男士,那男士年齡看着跟郗苓不相上下,衣着簡單幹淨,上身一件深咖色的毛衣,搭配一條黑色的休閑褲,鼻子上架着副黑框眼鏡,頭發很短又有些微卷,一簇簇地貼在頭皮上。

看到常欽走過來,郗苓笑着介紹道:“這是我的師兄,叫方近聞。”

常欽禮貌周全地伸出右手,主動跟對方握了握,微傾下|身說:“你好。”

近看才發現,方近聞長相也不差,雖不至于讓人眼前一亮,但細看也有幾分味道,而且他戴着眼鏡,說話斯斯文文地,皮膚很白,甚至比郗苓還要白一些,給人一種濃郁的書生味道。

“看來你們導師很會挑學生啊,大概你們學校顏值最高的學生都收入他的門下了吧。”常欽誇人誇地滴水不漏。

方近聞哈哈一笑,非常樂享其成地說:“這位兄臺真會說話,敢問怎麽稱呼?”

常欽對這文绉绉的問話方式頭皮一麻,面上卻擺出謙遜的笑容:“你好,我叫常欽,尋常的常,欽點的欽。”

一旁的郗苓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撲哧一笑,差點被口裏的西瓜汁嗆住,見兩個人都疑惑地盯向自己,他尴尬地換了個坐姿,幹咳一聲,看向常欽說:“年前那段時間事務所太忙,都是方老師替我代的課,正好上午約了他一起去看老師,剛剛才從老師家出來,就順便請方老師吃晚飯,感謝他的辛勤付出。”

常欽恍然大悟,再次欠了欠身子,非常自己人地說:“那真是辛苦方老師了,謝謝。”

方近聞不以為意地擺擺手:“常兄弟太客氣了,區區小事,何足挂齒。”說完又覺得哪來不對,一個人替另一個人說謝謝,這不是情侶間才有的行為麽?這麽想着他又瞟了眼郗苓,偏偏後者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好像壓根不覺得有什麽不正常。

是我,想多了?方近聞不解地撇撇嘴,也沒再把這兒放心上。

不一會兒,點好的菜被統統端上桌,三個人邊吃邊聊,常欽談論最近工地上的事兒,郗苓和方近聞則由文化村項目轉到自己的專業,開始大聊特聊中國歷史,人一旦涉及自己感興趣的領域,就會興奮地口若懸河,真要細聊起來,聊個三天三夜也聊不夠。

“說起來,我們老師的這幾個中國學生裏,除了Vincent,似乎都跟老師回國了。”方近聞突然漫不經心地說道。

常欽眼皮一跳,這是他第二次聽到“Vincent”這個名字,自從郗苓生日那天接到對方的電話,常欽就對這英文名敏感地不行,于是他豎起耳朵,想要聽聽郗苓怎麽回答。

郗苓卻不動聲色地吃着碗裏的菜,聽到方近聞這麽說,放下筷子随口回答:“Vincent的家人在英國嘛,他不會回來的。”

“我聽說,他爸爸的公司已經在中國開了分部,真想不到,這個富二代的家族事業越做越風生水起了。”方近聞酸味十足地說。

“怎麽,你羨慕?”郗苓好整以暇地斜睨了他一眼,嘴角挂着似有若無的笑意。

“我有什麽好羨慕的,我現在混得也不錯啊。”方近聞清咳幾聲,“以前就數你倆關系最好,怎麽,這次他們家的公司要來中國發展,竟然沒有告訴你?”

“他說了。”提起Vincent,郗苓臉上總有壓不住的笑意,“不過他暫時回不了中國。”

常欽将郗苓的表情盡收眼裏,心裏打翻了一車的酸醋,便慷慨地添油加醋,陰陽怪氣地接道:“聽你們的描述,Vincent似乎是個挺牛逼的人物,什麽時候來中國,讓我見識見識?”他看向郗苓,挑釁地挑了挑眉角。

郗苓卻依舊波瀾不驚,像是沒發現對方龇牙咧嘴的樣子,喝了一口西瓜汁,平靜地回答:“好啊。”

“對了,下周末,我班裏的學生組織玩兒真人cs,讓我邀請郗老師一起,不知你有沒有時間。”吃飯間隙,方近聞适時地轉移話題,中斷倆人的劍拔弩張。

跟郗苓不同,方近聞是學校編制內的歷史系老師,并沒有上選修課的任務,年前之所以給學生上選修課,純粹是為了幫郗苓。在他所帶班級裏,有幾個學生又選修了郗苓的歷史課,因而非常喜歡郗老師,有時組織郊游,都會邀請郗苓一道。

“這麽冷的天,你們就玩兒cs?”常欽不可思議道。

“學生都喜歡挑戰極限嘛。”方近聞回答他。

常欽心思複雜地看了眼郗苓,正擔心他這瘦弱的小身板能否撐住,卻聽郗苓非常感興趣地說:“好啊,很久沒玩兒了,正好手癢癢。”

見他同意,方近聞立即笑逐顏開:“你肯去就太好了,學生們一定都會很高興地。”

常欽悶悶不樂地拉下臉,酸味十足地笑聲嘀咕道:“cs有什麽好玩兒的,幼稚。”

結果更悶悶不樂的事兒還在後面,因為一餐飯,常欽加了方近聞的微信,雖然平時鐵定不會聊天,但本着多個朋友多條路的原則,兩個人便各自留下了聯系方式,郗苓為人低調,朋友圈從不更新,想要通過他的朋友圈了解此人日常完全不可能,方近聞則全然不同,連下班路被堵這種破事兒都要發條哀嘆,周日的cs真人戰更是不在話下,随便一刷就有數十條狀态更新,一會兒“天公作美我們開打”,一會兒“你們死定了”,一會兒又“艾瑪!不知從哪蹿出一條蛇,吓死寶寶了,暈,原來是假蛇……”,最重要的是,每條狀态必有配圖。

常欽一一點開九宮格,前面幾張是不知道哪裏秀美的風景照,再往下翻,就見到郗苓身着迷彩服,頭戴迷彩帽的單人照,照片裏的他眼神犀利,唇角微揚,帽檐擋住頭頂燦爛的陽光,在他白皙的臉上灑下一大片陰影,平時柔順的劉海被壓進帽子裏,露出飽滿的額頭,更顯正氣,他腰背直|挺,兩條腿又細又長,腳尖向兩邊稍稍岔開,若不是相識已久,常欽真會懷疑郗苓是否軍人出身。他盯着這張單人照仔細看了許久,默默将圖片存入手機相冊裏,跟着繼續往下翻,後面都是三三兩兩的合照,受人追捧的郗老師被學生們圍着擺出五花八門的姿勢,不是搭肩就是摟腰,更有公主抱這種讓人吐血三尺的動作,氣得常欽一排後槽牙都不夠咬的。

好不容易兩天過去了,竟然盼回“光榮負傷”的郗老師,他的左腿小腿上纏滿了繃帶,被衆星捧月地送回家,常欽得知消息後,駕駛“飛機”飛到郗苓那兒,送他回家的學生都已經走光了,郗苓一個人在家,單腳跳去給常欽開了門。

“你怎麽回事,怎麽玩個cs也能把自己摔傷?”常欽一進門,就急不可耐地問道。

郗苓仍是一如既往地淡定:“不要大驚小怪地,是我自己沒看清楚,躲避敵方時不小心踩上一塊未完全融化的冰面,結果一踩就碎成渣,偏偏那片湖幹涸已久,好在湖不深,我直接跌在了湖底的石塊上,把左腿給摔骨折了。”

常欽無奈地搖搖頭:“請問郗律師您還能自理麽?”

郗苓攤手:“确實有些不方便,但簡的上廁所沒問題,就是洗澡會有些麻煩。”

常欽二話不說,跑到客房收拾床鋪,郗苓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進去,疑惑地問道:“你幹嘛?”

“當然是留下來照顧你啊。”常欽翻了個白眼,怪他明知故問。

“我……我不用照顧。”郗苓紅着臉推辭道。

“哦?”常欽挑釁地看了他一眼,從褲袋裏掏出手機,“那我打電話給郗姐姐,讓她過來照顧你。”

“別別別。”郗苓急忙舉手求饒,“千萬別驚動我姐姐,不然她非得把我罵夠三天三夜才罷休。”

常欽得意洋洋地看着他,轉身繼續收拾床鋪。

不過,兩個人再小心翼翼,這事兒終究還是沒能瞞過郗茯,她帶着月牙直奔郗苓家,痛痛快快地把親弟弟數落了一頓,連無辜的常欽也被順帶拉下水,被指責沒有及時攔住他,任由他去參加那什麽殺千刀的cs,常欽連連點頭稱是,舉手發誓會在郗苓養傷期間好好照顧對方。

“你現在住在這兒?”郗茯突然收住口,驚訝地問道。

“是啊。”常欽點點頭,搞不懂對方為何反應這麽大。

郗茯沒再接話,反而看向郗苓,後者假裝沒聽見倆人這雞同鴨講的一問一答,讓月牙坐在未受傷的腿上,跟她玩兒猜中指的游戲。

突感屋內氣氛沉悶,月牙偷偷瞟了眼站在一旁的兩個人,櫻桃小嘴附在郗苓耳邊,悄悄地說:“舅舅,叔叔是不是被媽媽罵哭了?”

郗苓:“……”

“不是。”他急忙拍拍小姑娘的肩,解釋道,“叔叔沒有哭,你媽媽是在‘教育’他。”

“上次,爸爸偷吃了我的一塊巧克力,媽媽也把爸爸‘教育’了,後來我就看到,爸爸哭了。”

郗苓:“……”他正感嘆自己的親姐姐實乃這世間最彪悍的女子,冷不丁被彪悍女子瞪了一眼,整個人一顫,腿上的月牙差點掉下去,他急忙收手摟緊,月牙出于慣性向前一倒,小手碰到了郗苓的傷腿上,疼得郗苓倒吸一口冷氣,忍不住哼了一聲。

“你沒事兒吧?”常欽見狀兩三步跑上前,緊張地俯身查看。

“沒事兒沒事兒。”郗苓擺擺手,擦了擦額角滲出的汗珠。

郗茯站在一旁,将這一切盡收眼底,正要開口說話,郗苓的視線突然越過常欽彎下的背脊,半愧疚半心虛地看了姐姐一眼,緊緊抿住雙唇,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郗茯嘆了口氣,最後緩緩說道:“你好好養傷吧,後面的日子,就有勞常欽照顧了。”

常欽舉手發誓,等傷養好,保證讓郗苓再胖三斤。這次那人沒辦法再拿腳踩他,只能坐在原處幹瞪眼。

常欽非常盡職地把照顧傷員的任務擔下來,每天晨昏定省地照料郗苓的飲食起居,甚至包括幫他洗澡,同時也在不住找尋合适的機會,可以好好跟他“聊聊”。

作者有話要說:

常欽:祝大家新年快樂!

郗苓:祝大家新年快樂!

常欽轉頭看向郗苓【不爽】:郗律師,上次跨年,你強吻了我,這次我必須補償回來。

郗苓【好奇】:哦?你想怎麽補償?

常欽【邪笑】:晚上來我房間,我告訴你。

(又)月黑風高……

常欽拍拍身旁的空位:客官,上來坐啊。

郗苓:……

常欽:郗律師,我們現在可以開始了麽?

郗苓:嗯

常欽:準備好哦……

兩只小蜜蜂啊,飛在花叢中啊,飛啊,麽麽噠,飛啊……

“啪啪”……

那晚之後,常欽臉頰上多了兩塊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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