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五十四

“那筆錢,是周永彙給我的。”肖钰不緊不慢地吐出這句話。

一時間,所有人都未反應過來這其中的含義。短暫的寂靜後,周永第一個起身怒吼:“王八蛋,你瞎說什麽?”

立馬就有幾個獄警沖上前及時制止住了他,把他摁回座位上。

法官見狀,将法槌敲得震天響,直覺一個頭兩個大,不由擔心等這場庭審結束,這脆弱的小錘子會不會壽命不保。

“肅靜!”法官板起臉,大聲嚷道,“這位證人,如果你再肆意喧嘩,我會控告你藐視法庭。”

周永義憤難填地冷哼一聲,翹起二郎腿,靜待肖钰能整出什麽幺蛾子。

待風波平靜後,劉洋波又向肖钰走近了幾步,口齒清晰地問道:“肖總監,剛才你說,你買房子的首付,是周永彙給你的,有這回事兒麽?”

肖钰調整了下坐姿,堅定地點點頭。

劉洋波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繼續說:“麻煩肖總監可否将這件事兒的來龍去脈解釋清楚?”

肖钰清了清喉嚨,正欲開口說話,怎料周鳴突然半路殺出來,打斷道:“審判長,我認為肖钰買房子的錢款從何而來,與本案毫無關系,我們不需要浪費時間聽這些無意義的回答。”

未等劉洋波辯駁,肖钰急忙解釋:“審判長,這筆款項跟本案關系重大,這也是我今天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的最主要原因,請審判長給我個機會,準許我說下去。”

法官沉思片刻,示意肖钰繼續。

肖钰快速組織了下語言,冷靜地開口說:“一年前,周永經理朝我的賬戶上彙了五十萬現金,名義上作為贊助我買房子的基金,實則,是一筆‘封口費’。”

聽完肖钰的口供,現場重又響起一陣不大不小的議論聲。

審判長出于慣性地敲敲法槌,眯起眼,繼續看向肖钰。

“這事兒還得從我的項目和常欽的項目差不多時間動工開始說起,正如劉律師所說,因為公司裏兩個項目同時施工,我們的原料又來自于同幾家生産商,所以,材料商不小心送錯原料是常有的事兒,有天,他們将五星級酒店根本用不着的天然黑檀木送到了我們工地上,我也正是在那時,意外發現暗藏在黑檀木內的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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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這個驚天秘密,我第一時間就跑回了公司,想找常欽問個清楚,誰料卻被周永半路攔下,他威脅我,如果不想把自己牽扯進去,就把這件事兒壓下來,不得告訴任何人。

“說實話,我在公司裏摸爬滾打這麽多年,五星級酒店項目是我第一次作為主案設計師,自主設計的項目,并且,如果項目順利完成,我就能直接晉升為公司的首席設計師,為了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很久了,決不能夠在這最關鍵的時候功虧一篑。

“我聽從周永的要求,對黑檀木被掉包的事情緘口不言,誰知道,不可言說的秘密就像洶湧的洪水,剛堵住這頭的漏洞,那邊立馬又撞出一個窟窿。

幾周之後,周永再次找到我,讓我編個借口,弄到常欽的銀|行|卡,再往他的賬戶裏彙五十萬元人民幣,自從我幫他隐瞞秘密後,他就對我産生了信任,見我不明原因,他就告訴我,他那原本做得天衣無縫的賬戶,被吳航楓一攪和,從私吞公款裏多出的五十萬沒法處理,而且,反貪部門已經懷疑到了吳航楓頭上,如果他們順藤摸瓜,很快就會查到自己,為了明哲保身,當下只能犧牲跟文化村項目直接挂鈎的常欽,我當然很猶豫,常欽是我的師弟,也是我的同事,我們兩個的關系就如親兄弟一般,之前我沒有把材料的事情告訴他,已經大錯特錯,現在要我親手陷害他,我絕對做不出來。

“當然,拒絕的結果就是又一層威脅,和更豐厚的誘惑,那誘惑便是他給我的戶頭彙的那五十萬。”

“所以,為了這筆錢,你就答應了周永的要求?”劉洋波面無表情地問道。

“我确實答應了周永的要求,但并不是為了這筆錢。”肖钰挺直腰背,正義凜然地面向眼前所有人。

“那是為了什麽?”劉洋波追問道。

“自從知道文化村的暗箱操作後,我就私底下偷偷調查了周永,結果發現這并不是他第一次幹這種事兒,相反,公司以往接手的項目中,被周永動過手腳的不計其數,最終都被他巧妙地掩蓋過去,周永這個人,為人處世八面玲珑,我知道他背後的人脈盤根錯節,連黑道的人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所以,想要扳倒他這樣一棵大樹談何容易,而這次的事兒,正是個千載難逢的絕佳契機,我左思右想,最終答應了他的要求,為了能夠揭露他的罪行,只好暫時先委屈常欽。

“其實,只是把五十萬元嫁禍到常欽賬戶上,并不一定能扳倒周永,畢竟他的賬戶做得完美無缺,文化村使用的材料數額龐大,種類繁多,很難會有人發現黑檀木的問題,一旦項目竣工開放給公衆,這件事兒就會徹底被壓下來,到時他再找個借口,把常欽卡上的錢收回去,這筆錢就等于成功被'洗'了一次,清清白白,什麽疑點都不會留下,嫁禍給常欽,只是周永給自己安置的一個以防萬一的保障而已。

“結果事實也證明了,這個保障是完全有必要的,因為文化村意外失竊,事情很快暴露,常欽也遭受了不明不白的蒙冤,第一時間就被檢察院的人押解出辦公室,要求協助調查。”肖钰冷言冷語地回答,目光逐漸對向周永,後者一臉煞白,同樣冷冷地看向他,“周經理,你以為你的計劃完美無缺,你以為我真的會為區區五十萬元折腰,我只想說,你太低估了我處理問題的能力,還有我跟常欽之間的友情,為了能一次鏟除你,我等這一天,已經等得夠久了。”

就算隔着幾米的距離,肖钰也能看見周永腦門上的太陽穴不住地突突直跳,若不是已被嚴重警告過一次,他極有可能現在就沖到自己跟前,狠狠地甩自己一巴掌。

“肖钰總監,你說你籌謀扳倒周永,已經籌謀許久了,那麽,請問你手上是否有确鑿的證據?”周鳴難得依然保持冷靜,平穩地問道。

“有。”肖钰不假思索地回答,“周永讓我陷害常欽的所有談話內容,我統統錄音了,現在就在劉律師手上。”

劉洋波的助理立馬呈上一個裝着u盤的透明袋,法官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袋子,仔細地看了幾眼,示意公開播放錄音。

一段清晰的音頻很快從揚聲器裏傳出來,一開頭就是啪地一聲響,聽起來,像是有什麽東西被扔到了桌面上,緊接着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一聽便知這是周永的聲音:“他娘的,吳航楓那個白|癡,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整天淨給我找一堆麻煩事兒,前兩天說是看中半山的一套別墅,背着我轉出幾百萬,腦|殘,要裝|逼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候,反貪部那個周鳴,天天盯住他不放,他竟然還敢買別墅,他媽的!為了給他堵漏洞,我腦袋都快想破了,結果還是救不了這小子,吳航楓這次估計是保不住了,兩百萬就當給他買個教訓,剩下的錢我東洗西洗,差不多都洗清了,現在就剩這五十萬。

“這裏面是五十萬現金,你抽時間去趟銀行,把這筆錢彙進常欽的賬戶裏,記住,千萬別留下自己的名字。”

“嗯。”這是肖钰的聲音。

“事成之後,我們談好的籌碼,保證一分錢都少不了你的。”

沒有聽見肖钰回答的聲音,估計此時他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音頻裏傳出打火機的咔噠聲,周永繼續說話,口氣裏的威脅之意清晰可辨:“肖總監,咱倆現在可是同一根繩子上的螞蚱,就算你要反悔,也來不及了。”

聽及此,事情已經十分明顯了,雖然現在還沒有實質性的證據可以指控周永貪污,但就沖他說的這些話,檢察院要查到他的犯罪事實,完全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兒。

另一邊,周永已全然癱坐在椅子上,原本滿臉的戾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心灰意冷的生無可戀。

“審判長,我請求召喚本案的另一名證人。”劉洋波聲音明亮地申請道。

獲得許可後,大門再次被打開,一張常欽極為熟悉的面孔緩緩出現在他眼前。

“師父!”他忍不住低聲念道,旁邊的獄警警告性地捏了捏他的肩。

徐一然被幾名獄警帶上證人席,因為需要出現在重要場合,今天的他刻意在容貌上做了些裝飾,一身裁剪得體的高訂西裝讓他看起來格外優雅。只見他端坐在椅子上,從外套的暗袋裏掏出一張數據清單,清了清喉嚨,自我介紹道:“大家好,我是被告的師父,我的名字叫徐一然,同樣就職于‘晨曦’建築公司。”

“徐老師,你好。”劉洋波點頭致意,繼而問道,“請問您手中的單子,是什麽東西?”

徐一然不緊不慢地回答:“之前在公司擔任設計師時,我都習慣把進貨與出貨間的差價記錄下來,随着這幾年市場交易的嚴格透明化,設計師私吞回扣的事件已越來越少,可是就算這樣,周經理依然有能力通過材料運輸渠道侵吞豐厚的回扣,這幾年,只要是我自己的項目,我都會把這些差價一一記錄,只是一直苦于沒确鑿的證據,可以控告他。”

徐一然将長長的單子交給審判長,後者仔細地審核完後,與陪審員商量了一番,最終宣布暫時休庭。

等再次開庭時,後面的進展就順理成章了,周永被指控貪污公款,暫時被關押起來,等待下一場的審判,而常欽,則宣布當庭無罪釋放。

“劉律師,謝謝你!”重獲自由後,常欽和劉洋波并肩走出法庭,他站在長長的走廊上,感激涕零地向對方道謝。

“你不用謝我,其實我剛才在庭上辯護時出示的所有證據,全靠郗律師在另一頭幫我。”劉洋波謙虛地回答。

“郗律師……”常欽正一頭霧水,肩上突然被另一只手搭住,他轉過頭,對上肖钰俊朗的笑臉。

常欽呆呆地看着對方,一時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應對。

劉洋波見狀,識趣地避開:“我還有一些手續要辦,你們聊着,我先走一步。”

肖钰沖他揮手道別,重又看向常欽,笑容內摻雜着幾絲愧疚:“常欽,對不起,這段時間委屈你了。”

聽到這句話,常欽眼中不禁泛起點點淚光,他一把攬過肖钰,狠狠地摟住他,把臉埋進他的肩頭,借以掩飾自己控制不住的淚水,一只手死命拍擊他的背,怒聲罵道:“你……混蛋!”

肖钰忍俊不禁,連連點頭承認道:“是是是,我是個大混蛋!現在我就站在這裏,由你打,由你罵,行麽?”

常欽瞬間化身怨婦,儀态盡失地猛擊肖钰那比他高出幾公分的肩背,激動地話都說不清楚:“你,你知不知道,我以為,我真的以為,我會徹底失去你這個兄弟!”

肖钰也同樣拍擊他的腰背,手上的力道卻輕柔許多,嘴裏念念不休地安慰道:“不會的,不會的,我永遠是你的兄弟,我們永遠都是好哥兒們!”

常欽被安撫地逐漸冷靜下來,不好意思地拿手背抹了把淚水,一擡頭,竟然發現徐一然就站在自己眼前,正滿臉慈愛地看着他倆。

“師父!”常欽大喊一聲,從肖钰的臂彎中掙脫出來,轉而給了徐一然一個大大的擁抱。

剛剛才止住的淚水忍不住又噴湧而出,常欽趴在徐一然肩頭,痛痛快快地哭了好一陣。

徐一然輕拍他的背,耐心地等對方再次恢複平靜,溫柔地說:“你跟肖钰一樣,都是我的徒弟,以前我對你們兩個過于嚴厲,可事實上,我自己沒有孩子,我看待你們,就跟看待我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就算私底下再怎麽罵你們,在人前,我拼了命也要維護你倆,對你們兩個,我從未有過半點偏袒,半點私心,常欽,你信不信我?”

常欽點點頭,嗚咽着嗯了一聲,跟着他抹幹淨淚水,晶亮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徐一然,擔心道:“可是師父,你把你以前做過的項目報價單都拿出來了,這樣會不會對你以後再接項目有影響?”

“放心吧。”徐一然拍拍他的手背,安撫道,“我早就跟蔣總報備過了,這些污點影響不到我的。你這個孩子,比任何人都聰明,也比任何人勤奮,唯一的缺點就是粗心大意,這次這件事兒,就當給你一個教訓,你們兩個都要記住,以後監理工程,必須仔仔細細地審核所有原料,确保沒有任何問題了,再與材料商交接,你們也要養成跟我一樣的習慣,把所有原料的進貨價和出貨價列出一個單子,這樣萬一以後被追究責任,你們也能夠有理可循,明白麽?”

常欽和肖钰都鄭重地點點頭。

徐一然看向肖钰,半憐愛半責備道,“肖钰,先前周永那樣威脅你,你怎麽不跟我說呢?有我幫你出主意,怎麽都比你自己一個人默默抗着好。”

肖钰笑笑,無所謂道:“師父,您別擔心了,其實這個主意不是我出的,是。”他看向常欽,一字一句地說,“是郗律師出的。”

“郗苓?”再次聽到這個名字被人提起,常欽的心早已揪成一團。

“是的。”肖钰點點頭,其實一開始被周永威脅,我确實很苦惱,也很恐慌,我太注重自己的名利了,尤其當我知道,”他不安地瞟了眼常欽,“你被入選兩岸四地建築大獎,我生怕跟你的距離越來越遠,所以,就越發對這來之不易的項目上心,如果我不順從周永的意思,他随随便便挑點刺兒,蔣立達就有可能随時罷免我,但是如何在保住自己位置的前提下擺脫周永這個□□,我卻百思不得其解。正巧,頒獎典禮那晚,我被安排跟郗律師坐在一起,他看出我有心事,就問我發生了什麽,我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決定對他和盤托出。

“郗律師聽完我的話,告誡我千萬不能打草驚蛇,先照周永的意思‘陷害’常欽,但每次跟周永見面,談話內容都必須偷偷錄音,萬一有一天東窗事發,這段錄音既能夠扳倒周永,又能确保常欽全身而退。”

常欽呆愣地聽完這些,半天回不過神來。

許久之後,他長舒一口氣,感嘆道:“肖钰,你們兩個背着我,可真是下了一盤好大棋啊!”說着,面色逐漸變得猙獰,他狠狠揪住肖钰的前襟,咬牙切齒道,“你知不知道,牢房裏的味道有多難聞!”

“對不起對不起。”肖钰笑眯眯地退後一步,掙脫對方的束縛,他轉動眼珠,不懷好意地說,“就當,就當你甩了我妹妹,我給你的報複吧!”

常欽啞然失笑,徹底敗下陣來:“我告訴你我跟肖露分手的時候,你臉上半點表情也沒,本以為你壓根就沒把這件事兒放在心上,萬萬沒想到你竟然一直記着。”

“那是必須的。”肖钰理所當然道,“肖露可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怎麽忍心讓她受委屈,要不是看她現在過得這麽幸福,我真應該把你摁在地上,好好揍一頓!”

常欽問心有愧,也不再辯駁,只好認認真真地又向肖钰說了聲對不起。

三個人有說有笑地走出法院,威嚴的大門外,那将近三米高的臺階下,幾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裏,焦急地等待着他。

常欽緩步走下臺階,嘴角始終挂着淺顯的笑意,他望着那幾個巴巴等待自己的人,心裏蓄滿溫暖。

他知道,今後無論自己走到哪兒,都會有這麽幾個人,義無反顧地選擇站在他這邊。

常欽深深地望向臺階下的某一處,一縷陽光打在那個人身上,好似在他周身鍍了一層淺淡的金光,那依舊完美地如同嚴格按比例雕刻出來的五官,細長的濃眉在劉海下半遮半掩,攝人心魄的瞳仁內暗潮湧動,緊抿的唇角挂着極盡柔和的淺笑,瓷白的膚色在陽光照射下幾近透明。

肖钰遭到威脅時,他替對方出主意;自己被關押時,他第一時間向母親推薦了劉洋波;劉洋波四處搜集證據時,他在暗中協助;今天在庭上時,他就陪在自己的父母身邊。

小路兩側的花圃內,一朵朵嬌媚得如火焰般的天竺葵正迎風招展,清透的花香在微風中四處彌漫,好似在訴說它絢麗的外表下,那掩藏不住的明朗心事:

偶然的相遇,原來幸福就在身旁。

常欽終于反應過來,剛才在法庭上,郗苓對他道出的,那尚未來得及回味的無聲之言。

當時他說的是:我在。

作者有話要說:

猜對的是第一個留言的“路人甲”,實在想不到送什麽,看到留言給我微博私信吧,我給你紅包!~(~ ̄▽ ̄)~

ps:偶然的相遇,原來幸福就在你身邊。是天竺葵的花語。

pps:解釋一下前面兩處伏筆,給郗苓發短信說事已辦成的是肖钰,肖钰在法庭上看的是郗苓,對方示意他可以開口說,他才和盤托出。畢竟郗苓是當律師的,肖钰想要扳倒周永,怎麽都得聽郗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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