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亦初
“公主,雖是夏夜,夜裏還是風涼,早些進殿去罷。”
“嗯。”我點頭應下,人卻沒動。
心頭思量深處,一是那正七之人所行奇怪,二來是這步法簡直像是一個人的陣法,并未借外力所引,而是單純地以一人之步行牽引出陣法平衡,當真令人驚奇。
按照男夫教習來講,陣以作縛,以衡至極,單一之物不能為衡,自是不能結陣成縛,何況還僅僅是以步法做陣,當真是我意識之中前所未有之事。
且不說步法随踏深入之後,要麽進要麽退,要麽于此要麽于別,無非是以相對之存牽引成勢,此步以他一人而就,那他究竟是如何維持陣中平衡的?
我實在想不透徹,人跟着步子随走随感,也無法為之感應有解,頓時喪氣,瞥及那邊靜立而候的何用,唇角猶有血跡拭去後的淺痕,雖不至于觸目驚心,仍是讓人覺有難堪。
“回去罷。”
我随手掃退炎火,搶先往殿中走去,走過幾步,身後之人緩步失力,心下糾結,挨了片刻,還是走過去扶住了她。
她顯然意外,随即抿唇而笑,不說話地随我踩着臺階往上走。
我見她壓制欣喜不過分表現,想來顧及阿姊之言,并不敢多為親近什麽,可分明歡喜我如此待她,便道,“我以前…是什麽樣的?”
“公主不是怕神仙姐姐不開心麽?”她倒是敢反問回來。
我橫她一眼,冷道,“那還是別說的好。”
她低聲輕笑,眼眉自我顏上深深看過,別開頭淡然做聲,“以前公主也與阿用打趣,不過阿用笨,總是說不過公主和先生,頂多找找火正七大人拿過話柄堵他幾句。正七大人看似無賴,實則脾性好,無論我怎麽說話拿他,他總不介意。”
她低沉嘆道,“他的不介意則是真的不介意,不似公主看起來冷清淡然,心底實則是一把火,燒得別人暖心暖骨,卻把自己燒成了灰,留也留不住地随風散了。好在,何用一直記得公主臨行前說過的話,自是記得公主。”
“什麽話?”
她說的認真,我也聽的明白,敢情以前我很顧着他們,否則她不會待我至深,便是那正七大人也将精妙至極的步法行解與我,更不消說死去的先生刻意留下的簡書了,想來他們與我,皆是用過心的。
“公主讓何用定要記得你的模樣。”
“啊?”我望着何用,一時沒有緩過神來,怔怔見她挽笑而來,皆是些清許的透徹之意。
“長闕殿沒了先生與公主,冷清極了,我等啊等的,也不知怎就将公主留下的書盡數翻得全了,漸漸明白公主于何用道出此言是為何意,也漸漸明白,于那時,公主究竟托付了怎樣的一件事與我。”
她停下來,靜靜看着我,分明沒什麽情緒,我卻好似能看盡她許多情緒,酸澀之間,當真有些難受地無法言聲。
許是看出我異樣,她淺淺抿唇,“公主總還是容易為人過牽心緒,這未必是一件好事。何用難過,但更見不得公主難過。公主別難過,好麽?”
“我不是她……”她情切而重,我承受不起地争辯,明知無用,還是不自覺的去争辯了。
“是與不是,于何用心底皆有分寸,何用記得公主,那自是記得,何用若不記得,那公主是誰,與何用也沒有幹系。譬如眼下,何用于公主,也不過是個陌生人,對不對?”
她淡噙自嘲諷笑,讓人看的心疼,我心下生軟,輕聲道,“确是如此,可我也确有與你親近之心,方才只是讨厭除阿姊之外的人貿然碰我,手上沒走心才傷了你。待會進去我幫你看看,不過也只是看看,寫過方子後你自己着人取藥,我可沒什麽讓人即傷即好的本事。”
應是我的親近之言觸動了她,她眼眶微紅,拉過我手的小心握在手心,顫聲道,“公主有心,何用承情,不過方才火正七已幫我看過,并不礙事。”
“那敢情好,他是個厲害人物,肯出手助你的話,定是比我要精純許多。”我大是放心,一掃傷她的愧疚之心,拉着她的手跨過了殿門高檻。
“祭祀那日若不是火正大人攔住那妖怪,指不定還要發生如何狀況,聽說青陵臺也讓他給掀了……”
我立定,回望她道,“‘們’字何意?難不成方才那般厲害之人還有好幾個?你總是說那妖怪妖怪的,那妖怪到底是誰?青陵臺又是個什麽地方?”
她抿了唇,“公主當真要聽麽?”
我見她神色認真而掙紮,心道這回憶定不是什麽好事,搖頭道,“我現在過得好好的,上有阿姊顧我,下有書院的哥哥姐姐,才不要去管那些舊事,反正阿姊已吩咐過你別多說話,我看你還是別說的好。要知道,阿姊除卻對我溫顧些,對旁人可都是個嚴厲主子,你若當真說了,指不定有個什麽惹她生氣,我可不想到時候去替你求情。”
“公主當真變了許多……”她笑笑,“不過,也好……”
我見正榻到了,松開她的手道,“你有傷,早些睡。”
說完往外走,她道,“公主是要去哪?”
“我在玄鳥背上睡過許久,此刻睡不着,坐門口等會阿姊,你別管我。”
後面刻意加重的語氣我想她自能聽得明白,果見她抿唇點了頭,緩步走到衣物間取了一件薄衫與我披上道,“夜裏總歸冷。”
“有謝。”我自己扯過錦帶系緊,走出了殿門。
在殿外轉上一圈,往來慌亂的人很多,我避開那些持戟的甲士和內官,有些想知道三國大軍同時攻擊而來是個如何狀況,指不定自己還能幫襯阿姊一些忙去。
下定心思後便偷偷沿着殿頂飛檐走了幾個殿,直至感覺到阿姊自來的藥苦氣息,心情大好地卻不敢貿然走進,為她發覺定是要挨罵的。
巧的是,遠處行來一列巡邏甲士,我跳下身形,跟在他們後面調整自己的呼吸以及步履頻率,渾如最後之人的節奏。
這是同一之法,只消如行同一,無差無別,縱使眼見,也未必能有所察覺不合之處。眼見的死角太多,大多障眼法也因此而來,但感覺就不同了,從心出發的感觸所在,往往是眼見不及的。
萬物所在,若只當平常同一,任是你如何形貌,自也不會為人視為異處,自不會難以融合其中,只是各人各物的內質不同,即便行動如一,氣息無二,還是能有所感受差別,我取巧之處,是骨玉可暫時遮消一二,與旁人可糊弄,在阿姊面前卻是不敢行這同一之法的。
我随着行列去往阿姊所在的大殿,過行殿門時正是守夜甲士換下,我當即貼在換行之人的身後同調頻率,同時以骨玉遮掩自身氣息,生怕阿姊有所驚覺發現,只待頻率同調後,才敢放開六識去感受阿姊所在之處的變化。
大殿空曠,布置華麗,正是王駕所在。
阿姊立在窗邊,王座上有個人,玄紅王袍,未帶金冠,瘦削的一張臉上暗沉了燈火陰影,正是那青衫男子。
“你不該來,也不該帶她來。”那男子很累,斜倚在王座裏,自顧揉着額角緩解疲憊。
阿姊沒有回身,冷笑道,“呵,你讓玄武歸行無往山,現在還來撇盡幹系,知也不知臉來?折夏與玄武腹中有傷,本就極難為好,此事我還未與你算賬,你又惹她傷口裂開,當真以為我沒脾氣,為你欺至于此?”
“你大可直接殺了我。”
阿姊怒極反笑,拂袖轉身盯着男子道,“秦時歡!別以為你想做個了斷,便能不顧別人的想法,折夏她不是連亦初,不是你玩過頭的替代品!”
為何要提及我?
亦初,那不是我的字麽?我心頭大驚,但不敢有所驚動表現,當真十分難忍。
那男子攸地睜開了眼,暗藏的眼眉哀然而切,直視阿姊道,“我沒有玩弄誰,她們每一個,我都用了心去對待,可惜就因如此,我才會有更多的不甘心,因為她們再怎麽都不是阿寧,無論我從她們身上得到什麽樣的感情,都不可能再是阿寧。以前的我想不明白,與折夏言談及心,方知自己有多愚蠢,也才知曉折夏她,竟是我親手殺死的連亦初。”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帶她走。”
阿姊艱澀道,“連亦初是阿寧的清靈,可當時那個世間并非慢慢消散,而是在你殺她之時徹底消散。清靈逃脫而走,并未被你擒回冷寂淵,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怪只怪命運之手,是你我都不能為之掌控的存在。縱使解浮生能透解命運,也不過是一命一世,再不能想起當時因何變故才會讓那個世間赫然為塌。”
“是,正是那一次我才發覺經年累下的因果有多可怕。各個世間的魂□□錯而來,我只能以自身血肉去消弭它們的恨意。身體不斷的撕裂,猙獰的讓我只敢戴上面具,方能不吓着她。可是她…還是蠢的緊……蠢的讓我絕望……我等不及,也等不了了……我只想在魂骨償還舊孽之前确認她是不是阿寧,畢竟能夠二次再生的清靈是我第一次遇見,我很想确認她就是,你明白麽?”
阿姊沉默,片刻後冷淡道,“即便她是,你又能怎麽樣,于師徒名分,于情惑本心,你都不會接受她,你何必去逼她,何必為難你自己?”
“我想還她!”秦時歡緊蹙了眉心,頹然低沉,好似阿姊所說之言皆字字戳在了他心上。
“還什麽?阿寧生前所求不過你傾心一顧,死後不過保你因果,保萬世安寧,可至如今,兩番護持之心皆毀在你手裏,你拿什麽還她?可笑的是,你竟以這樣的方式來折磨自己活不下去,你無疑在阿寧最後的心願上又斬了一刀,讓她徹底沒了依念的心存所在。你到底有多狠,狠至于此地去對待一顆,念你至純至粹的心!”
阿姊倦極,微微晃了晃道,“我以為帶折夏走時你能明白,豈料你還是不明白。我此次再來,不是為了幫你,也不會再幫你,既然你有心結束一切,那我還是旁觀者的局外之人。你死,我讓折夏送你歸冷寂淵,你活,随你去找那一世的阿寧都可以,請別再來招惹我的折夏!”
“你的折夏?”秦時歡輕笑,不屑地晃着案幾上的角杯清液,冷道,“不見兮,時間過的太久,我差點忘了還有一個叫不見書的破石頭,你讓折夏叫你阿姊,我是該替不見書可憐呢,還是應覺你已孤單至極的太過可笑?”
“閉嘴!”阿姊憤然,拂袖掃過一道無形之質擊去。
秦時歡随手避開,潇灑揚手,角杯中的酒穩穩倒入口中,薄屑道,“論打麽,我不及你,可你終究是石頭縫裏迸出來的,又是個混沌之外的存在,多年客居在此,多少有消磨本身。若此次我不死,及至很久很久很久之後,我想我總會打得過你。屆時,折夏也好,阿寧也罷,總不會有誰還在你身邊,光是想想你會有如此結局,我還是頗為滿意的。”
我聽到此處,駭然驚極,看那秦時歡淡淡而笑,輕手抹去唇角酒漬的動作悠然自得,端地讓我氣得不輕,忍不住跳出來,落在阿姊身旁牽了她的手便走。
“好折夏,就沒有什麽話與我這将死的妖怪說說麽?”秦時歡在後淡笑而言,“還是說你為破石頭抹去記憶,連我都記不起了?”
阿姊手間驚涼,我情知是秦時歡的話影響了她,心頭更氣,轉身對秦時歡冷冷道,“你是個什麽妖怪我不懂,也不想知道。你欺負阿姊,眼下我打不過你,但如同你方才所說,我總會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後打敗你這個歷經消磨的妖怪,屆時定能與阿姊出氣。至于阿姊對我做過什麽,那是我和她之間的事,我們歸家關門慢…慢…說!輪不到你來多嘴!”
秦時歡的臉色瞬時難看,我大覺解氣,剛好瞥及阿姊偷笑的唇角,心下得意,揚聲道,“對了,至于你要死還是要活,跟我和阿姊都沒有關系!”
言罷扯着阿姊往外跑。
一陣為跑,心頭難免作想,可惡的秦時歡如此欺負阿姊,別說是記起他,便是他所在之地,我也片刻不想多留。
縱使記憶當真為阿姊抹去,定也是為了我好。
以前我未有所覺,有時還會想去想起過往舊事,可經今日眼耳所見,頓覺此處端地複雜萬分,讓人難以喘息。還是什麽也不記得的好,幹幹淨淨地活在無往山裏,沒事與阿姊耍個賴,逗逗那些山林奇獸才是簡單快活的事。
想起阿姊那時也這麽說來,原來這個倦然之人早将一切看盡過透,那般簡單的行願,想來已是她最為本想的心願了。
那時我曾歡喜,卻未曾有懂,現下聽過秦時歡的言辭,于難解的複雜中忽然就懂了,真的歡喜舒暢起來。
我歡喜過甚,拉着阿姊蹬空縱身于夜空中掠行,暢快掠行幾個殿後,我滞空轉身,迎着她一雙令人心倦安然的眼,輕道,“阿姊,我們這就歸家好不好?”
阿姊随手撥弄了我身前散發,眼眉輕撩道,“你不是要帶他回去麽?”
為她捉弄,我氣苦,駁她道,“我又不知他是如此之人,難不成生的好看些,便能随意欺人害人了?”
“敢情你連我也罵上了?”阿姊來了興致,捉弄之下,不依不饒。
我苦着臉,拖長了尾音,委屈道,“阿姊……”
她這才輕手勾住我立定了身形,認真道,“好了,由得你胡鬧一時,算是我毀你過往記憶之罪,但也怨不得我,大象道的确是消磨心相的所在,而當時我也确實受傷極重,以至難以上無象界避開魂獸追擊,但是折夏……”
“嗯?”我輕應。
“我沒有想到你會有那般堅定的護我之心……”
見她難忍愧疚地蹙了眉,我伸手撫平她眉心,笑道,“這就是了,皆是我自己的選擇,與阿姊無關,那妖怪盡是胡說,阿姊不要多想。”
她笑泯安然,“好。”
“若是阿姊因折夏救你才對我好,我可有覺委屈的。”說完,我便暗罵自己是在讨罵。
果不其然,阿姊張口便是一句,“蠢東西……”
我無奈嘆氣道,“阿姊你何時才能不這樣叫我?”
阿姊笑得更甚,伸手捏了我的臉,“蠢東西蠢東西蠢東西……”
罷,我就知曉阿姊原也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主,為她捏的臉上嫩肉直發酸,眼淚也在眼眶裏打轉,苦聲道,“疼疼疼,疼的……”
阿姊睨我一眼,才是松開,我趁機揉着臉退開,正要說話,眼角入過一點紅來,原是一身玄紅王袍立在王宮殿門外的秦時歡。
他遙遙望着我們。
那個瞬間,比起我和阿姊之間的熱鬧親顧,他真是孤單極了。
“阿姊,歸家。”
我特別想走,不想看見他。
阿姊看過過來,沉沉不語,這時地面傳來了長長的鐘聲,她臉色一白,捉緊了我的手。
“城破了。”
驚涼的三個字,落在我耳中不過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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