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4)
你随我去廚房吧。”
“是。”
盡管寧博容還未滿七歲,但因從小沉穩,随着寧盛已讀完了《論語》,阿青待她也是相當服氣的,并不會因她年幼而缺了尊重之意。
寧家并非如同崔家那般上下等級森嚴的世家,更非寧府那阖家的暴發戶氣派,是以寧博容身為小主人,親自去廚房并沒有什麽叫人意外,便是崔氏,偶爾也會親自下一回廚。
在這個年代,女子尚且沒有被程朱理學束縛,唐時開放,甚至有武則天這位女皇,大梁的風氣亦不嚴苛,就是寧府那些小娘子,都有專門的先生教授她們課業,“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種玩意兒絕對不會在大梁出現,稍有些家底的人家,也是不願嫁出的女兒被人說做毫無才德的。
所以,在雲州甚至有兩家名氣不弱的女學,只是寧博容的父親寧盛乃是當世大儒,是以無需入女學罷了。
但身為女子,女紅廚藝,卻仍然是相當重要的加分項。
當然,這年代的廚藝,原也沒有那麽複雜,大家出身的小娘子們學得一兩項點心便盡夠了。
例如崔氏,擅長一種相當別致的梅花狀棗泥餡兒的點心,入口即化,十分好吃。
寧博容卻更喜歡弄一些這年代幾乎沒有出現過,極簡單卻美味的食物。
例如毛豆,說實話,這年代根本就沒有吃毛豆的,都是等到毛豆老熟,成為黃豆之後,釀造醬油用。
夏季正是毛豆成熟的季節,寧博容令家仆問農家買了一些青毛豆來,卻初時讓下仆頗有些詫異。
阿鄭早已經按照寧博容的吩咐,将青毛豆都摘下洗好,并用剪子減掉兩頭,放在了籃子中。
寧博容見廚娘也在,吩咐她道:“倒些清水在鍋裏,放一些八角花椒,哎,少放一些,再丢幾個胡椒,不用切開,就這樣吧——”
似乎她老爹不是很能吃辣。
“小娘子,這是要煮這青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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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呢。”
廚娘有些詫異,她尚且第一次看到這黃豆尚未“成熟”便弄來煮着吃的,而且并未剝出豆子,這殼子毛毛的,怎可就這般煮?
不過,既然小主人有吩咐,就當是陪她胡鬧一場,廚娘也就聽她指派。
“好啦,水燒開了便将這倒下去吧,嗯,放些鹽,火小一些煮。”
不過三五分鐘的時間,寧博容就讓燒火丫頭滅了爐竈中的火頭。
“再焖一會兒。”
在焖的時間裏,寧博容讓阿鄭搬來了午時崔氏切與她吃的西瓜特地留下的瓜皮,讓廚娘削皮切成了細絲,鍋內倒入清水,水開後,放入略焯一下,焯過後用涼開水過一下,拌以少許的鹽,香油,撒上一些黑芝麻,瞧着便翠綠爽口。
又叫廚娘做了涼拌胡瓜,沒錯,這會兒的黃瓜還叫胡瓜呢。
令又加了蘿蔔絲炒了一些石刁柏,即翠綠的蘆筍絲和素白的蘿蔔絲,單單這擺盤就十分悅目。
這時毛豆也出鍋,帶湯盛入大碗中,放入井中冰鎮。
四素涼菜在炎炎夏日看來都是極清爽的,等到寧盛快回來之時,寧博容親自将這四道菜放入白瓷盤中,特別将鹽水毛豆從湯水中撈出,又有芝麻脆瓜、涼拌胡瓜、蘿蔔蘆筍,單單視覺上就讓人極有胃口。
将這四道菜放入食盒中,并一小壺崔氏去年秋釀的菊花酒,寧博容自己是頗為滿意的。
“阿青,将這四素涼菜也送一份去給阿娘。”
“是,小娘子。”阿青頗有些驚異,想不到短短時間,小娘子當真弄出了至少看上去還不錯的食物,雖然吃起來不知如何,但她只看着都覺胃口大開。
以寧博容的年歲,在現代不過是個一年級的小學生,但在古代,看過寧府那些個同她一般年歲的女孩子之後,她就覺得自己表現的早慧實在是不算什麽,她們多的是比她成熟的心性。
所以,她覺得,她需要和寧盛談一談。
當然,這四素涼菜并菊花酒,算是——呃,賄賂?
雖然說……從小到大,寧盛就從未駁回過她的任何要求。
“阿鄭,我們走,去阿爹的書房。”
她家阿爹應該快要下班回家了哎!
☆、變革之始
寧盛外有大儒名聲,又是書院一山之長,即便崔氏這種世家大族頗有些輕慢的意思,對于世人來說,卻絕對已然是值得尊敬的對象。
身為山長,他亦在書院之中講學,而且因他本身狀元出身,對科舉應試頗有幾分獨到理解,又因請的夫子大多乃是他的好友,頗有幾分才學,才使得萬裏書院名聲漸盛。
但在寧博容面前,他只是一個寵愛幼女的父親罷了。
“阿爹!”
盡管寧盛時常在前山用晡食,依照舊唐留下的習慣,現在人大多還是一天吃兩頓飯的,這對于習慣三頓的寧博容而言無疑比較痛苦,于是在晚上她還會再加一頓,時間久了,連崔氏也會随她少用一些,幸得她平素就吃得少,才未因為這生活習慣的改變而發胖。
但寧盛還是遵循的舊例,只偶爾吃次夜宵還是無妨的。
“我家妙妙真是心靈手巧!”哪怕知道這些并不是寧博容做的,畢竟她還未滿七歲,但是身為父親,他毫不吝啬對小女兒的稱贊,更何況,他是真的有些驚嘆的。
這樣的四素涼菜,他從未在其他地方見過,既雅致又清爽。
而只嘗了一口,他就立刻喜歡上了這種滋味,在炎熱的夏夜,就要吃些這個并一壺清酒,方是一種無上享受,他已經在琢磨着叫上幾個好友一塊兒賞月了。
反正,他們也就住在前山書院裏而已。
尤其是這叫鹽水毛豆的,佐酒格外好。
“阿爹,書院可是要招收新學子了?”
“嗯,待科舉過後吧。”
大梁朝的科舉是在每年的八月,實則以前乃是在初冬時節,因科舉的考試地極其陰冷,有一年京城大雪,硬是活生生凍死了幾個學子,這才挪到了八月。
這年頭的八月是陰歷,相當于現代的九月,正是初秋,剛好天氣不那麽熱,也不會有多少涼意,自是比當初好上許多。
寧博容爬上椅子陪着自家老爹坐,“阿爹,咱們萬裏書院聽聞所收貧寒學子比較多?”
這話,還是聽寧家那群金枝欲孽的小姑娘說的。
寧盛點點頭,“不錯,國子監是不收貧寒子弟的,餘者麓山亦是難入,天下四大書院之中,唯有我們萬裏書院花費最低,時常有貧寒學子為了節省,千裏迢迢來我萬裏書院讀書。”
其實,這并不是因為寧盛是聖父,這就和個人性格有關了,寧盛他從來就對錢沒什麽概念,為人疏朗不說,對金錢權勢都沒什麽執念,否則也不會年紀不大就致仕了。全部的經濟大權都掌握在崔氏手裏,反正他從沒感到缺錢過,所以,萬裏書院有這般收入他覺得已經很好。
便是一些小教書先生,也是要收束脩的,萬裏書院在這翠華山上,崔氏的嫁妝豐厚,又擅經營,昔日陪嫁來的外管家崔章端的的是經商的一把好手,這些個年裏,早已經将崔氏的嫁妝和寧盛原本微薄的家資翻了數倍不止,僅僅是這書院的收入,寧盛一家皆不好奢侈,以現在的收費,就寧盛看來早已綽綽有餘。
如今萬裏書院中的夫子大多是寧盛至交好友,于金錢方面便也并不如何看重,文人也是要吃飯的,也有風流成性慣于享受的文人,但顯然在萬裏書院這是沒有的。
而且,哪怕萬裏書院是最便宜的,以寧博容看,其實也不便宜……
這年頭,讀書本來就是一種昂貴的投資。
“阿爹,那我們家的書院和其他地方有什麽不一樣嗎?”
寧盛一怔,“有什麽不一樣?”
寧博容眨着眼睛,“是啊,有什麽不一樣的嗎?
寧盛放下筷子,卻是若有所思起來。
他原就不是思想拘泥之人,寧博容這麽一說,倒還真是……其他不管是國子監還是麓山書院,甚至是他們這并稱的四大書院,在方式上,并沒有什麽不同。
寧博容早就打聽過,大梁的書院并不似是明朝那樣到處是書院林立,言語自由,甚至有什麽“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的句子,這年代的書院,還相當初級,學子們除了讀書也就是讀書了。
例如萬裏書院,夫子加上寧盛這個山長,一共才六個人,其中寧盛是當世大儒,另有他的至交好友盧成山、張敏之,皆是聲名在外之人,頗有才名,盧成山少年成才,中年官場得意,如今六十有六,喜歡這翠華山的氣候風景,算是半養老半教書,張敏之與他相反,明明才學過人,可惜時運不濟,沉沉浮浮三十餘年,卻依舊清貧失意,只得來教書,剩下的三名夫子皆是曾科舉及第的士子,在地方上同樣有些名氣。
但是吧,就寧博容了解,這考試內容和老師人數完全不成比例啊!這又不是明朝時候考試只考八股文!
這時候的科舉和後世熟知的科舉并不同,如果都要學的話,科目之多簡直比現代的學生還苦逼。
此時科舉沿襲唐時舊歷,分為常科與制科兩種,常科每年舉行,科目有秀才、明經、進士、俊士、明法、明字、明算等五十多種——沒錯,五、十、多、種!
不過,這時候的科舉應試者以明經、進士二科最多,明經科主要考試儒家經典,考試是先帖文,然後口試,經問大義十條,答時務策三道,可不是單單做一份卷子就結束的。
進士科在唐時主要考試詩賦和政論,只是以詩取士比較為人诟病,大梁已是弱化了詩賦這項,大多是考政論。這個比明經更難,是以唐時有句話道“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就是說三十歲考上明經科,那都已經算老了,五十歲考上進士,卻仍然可以說年輕。
到了大梁,基本上科舉還是以明經為主,例如寧盛,便是明經科及第,如今寧博裕去京城考試,考的也是這個。
事實上幾大書院教授的,基本上也是明經科,本身老師也沒幾個,要開那麽多科目是根本不現實的。
“阿爹,聽聞你們講學,一課便要一個時辰?”
寧盛點點頭,“不錯。”
“那講學時可累?”
寧盛摸了摸寧博容的腦袋,“卻也沒什麽,自有氈席可坐。”
“可是平日阿爹給我講學,最多不過三刻,我便聽不進去啦!”
寧盛失笑,“那是你心性不夠穩重。”
“那阿爹小時候呢?難道能夠精神集中一個時辰嗎?”
寧盛這才頓住。
倒還真沒有。
寧博容笑了笑,這個,她倒還真的知道得很清楚,任何人精神集中的時間都是有限的,哪怕是再刻苦想要學習的學生都是一樣,一個人精力高度集中的時間為二十分鐘至三十分鐘,所以現代的孩子一堂課的時間被定為四十五分鐘,這還是很科學的,人進入精神集中需要一點時間,而差不過課堂開始十分鐘之後,學生才會進入精神集中的時候。
“阿爹,待到秋日新學子來,不若我們試一試改變一下……”
寧盛在這種方面可不會随意聽寧博容的亂指派,沉下臉道:“胡鬧!這每一個學子皆是為了前程而來,我們怎可随意處置!”
“不若這樣吧阿爹,雲州城中尚有許多讀不起我們書院的貧寒學子,聽聞盧夫子講學時,他們願在院門外只為聽一刻——阿爹,阿娘一直想做些善事,咱們書院不是尚有幾間屋子空着?不若放出消息去,只說萬裏書院可免費供他們讀書,只是為預備科,同正當學子不盡相同,雖也有夫子授課,卻要遵循書院的規矩,幫書院做些雜事……”
這年頭的讀書人,還沒像後世那樣清高,不少出身貧寒人家的學子邊讀書邊“打工”是常有的事,所以這個建議寧盛并沒有一口回絕。
“阿容,你想做什麽呢?”
對于這個女兒,寧盛固然寵愛,且她讀書又通透,性格早慧穩重,是以,這時有此驚人之語,他倒也沒有太引以為異。
“阿爹,我在崔家,聽那崔琮和李睿修對我萬裏書院頗有輕慢之言。”
寧盛先是啞然,然後笑了起來,“那又如何?我們是比不上國子監,亦不如麓山書院。”
“可是阿爹,我想讓萬裏書院變成最好的書院!”
面對一本正經的小丫頭,寧盛不知道作出什麽表情才好,要再過兩個月,面前的小丫頭才滿七歲,可是,見她這副模樣,卻是頗有雄心壯志,心氣之高簡直令他有些——不大好的聯想。
總覺得,阿容和寧博聞那個不孝子,有那麽點兒相似的地方,皆是能出驚人之言的。
……不,才不會,阿容是他可愛的小女兒,寧博聞那臭小子才比不上她的一根頭發絲!
“阿爹,我自己讀書有些體會,要怎樣才能背書背的牢,要怎樣才可理解理得透,讀書亦是有方法的,我知道我學的還不夠,那不是還有阿爹看着嗎?”她少見得撒嬌道,然後又笑道:“我不想随意處置別人的前程,但我想試一試改變一些人的命運。”
這年頭讀不起書的貧家子其實還挺多的,有一些本身資質不賴,就是萬裏書院也常有那些清晨要去采藥種田謀生計,稍有閑時跑來圍牆外面聽課的學子,寧博容曾見過一個少年一旁放着挑好的羊草,一邊聚精會神地側耳仔細聽牆內所講,用劣筆糙紙記下,手指都皴裂了卻也顧不得。
看着都有點兒心酸的感覺。
面對只到自己腰間的小女兒此時的豪言壯語,寧盛微微一笑,“好吧,卻也不能太過,限定二十個吧,恰好我有位故人之子前來投靠,我正愁安排他教授何科為好,不若先讓他給這些孩子上上課,以他的豁達,想必是不介意的。”
寧博容:“……”
總覺得,這位故人應當得罪寧盛得罪得挺狠的,明顯寧盛的口吻就是“丢他來陪你胡鬧”的意思啊!
寧博容卻并不介意,她從沒指望寧盛會一下子接受她的建議。
實踐才是驗證真理的唯一标準嘛!
于是她一下子抱住寧盛,“阿爹真好!”
哪怕他初時認為自己是在胡鬧,那也是無妨的。
她總要給他看——有些事,不是胡鬧,而是真正的變革。
☆、10·初次合作
和寧盛“談妥”之後,寧博容才去找崔氏,崔氏對于這一點倒不反對,許多貧寒學子讀不起書的事她也是知道的。
“既然寒川要來,這選學子之事便交給他,只是你可不準太過胡鬧,這些學子也是要來讀書的,卻不是陪你玩耍。”
寧博容笑道:“我才不要他們陪我玩耍呢,本就是要他們讀書學習呢。”
崔氏口中的寒川,便是寧盛說的故人之子,此人姓陸名質,字寒川,荥陽大戶出身,幼年父母早逝,寄住在叔叔家長大,科舉及第後本是要做官的,卻不知得罪了何人,選官時明明表現上佳卻也落選,他原是才學不錯之人,科舉中明經科乃是上上第,落選後不肯就此回歸故裏,只說游學,跑來投奔寧盛。
寧博容知道這最初的二十人必須要争氣才行,否則,再好的學習方法碰上魯鈍的學生,那也是要打折扣的。
不過,貧寒學子有一個好處,他們的努力程度絕對不是現代那些學生可比的,只要給她們一個機會,他們可以拼了命去學習。
寧博容倒是想親自去挑,但是寧盛肯定不會同意。
半月後,陸質便到了雲州,寧盛将事與他一說,這位非但沒有挑剔這個工作,反倒出乎意料地對此充滿熱忱。
消息一放出去,不僅是雲州的貧家子紛紛前來,便是臨近州縣,都有不少學子不顧辛苦趕來翠華山,雖萬裏書院的消息放得明明白白,不收學費,卻也與正式學子不盡相同,要聽書院的安排,尚要做些雜事,他們卻并不介意。
若是能一天聽上幾耳朵的課,到書院幹活兒也是好的。
讀書,對他們來說原本就太奢侈,而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誰都不想放棄。
于是,由陸質挑選,再由寧盛把關,二十名學子立刻額滿,多的是在翠華山下長跪不肯離去的半大少年,大多衣衫褴褛,面容堅定,甚至有千裏迢迢從別處趕來的,一雙鞋都早已磨破。
寧博容真的不知道,這些學子究竟是從哪裏聽來的消息。
這年代消息閉塞,她同寧盛聊過之後,寧盛只說散些消息在雲州城裏,且告訴了他幾個好友罷了,誰知,這一傳甚至傳到了千裏之外。
“怕是李兄說道出去的。”寧盛嘆了口氣,“我只是在上次書信之中與他提了一提罷了,卻是苦了這些遠道趕來的孩子。”
書院,在這個時代是屬于相當奢侈的學習地,小戶人家大多只是送到教書先生那裏,給些束脩讀上幾天書,這些教書先生很多自己水平都有限,是以教出來的孩子莫說是考科舉了,便是鄉貢試也是考不過的,一些大戶人家的家學倒是能出幾個貢生,家學的夫子頂多是自家出身的士子,卻到底比不上正統書院有當世大儒授課。
其實,寧博容也覺得大梁的發展有點古怪,聽寧盛說,唐時根本就不重視書院,甚至是抑制着書院的發展的,反正她印象中從很久前看到的電視劇中分析,宋朝時候興盛的似乎也只有官學,到明朝時候書院才開始林立,偏偏到了這個歷史拐了個彎的大梁,緊接在唐之後,沒了五代十國,沒了大宋,走上另一條歷史軌跡之後,書院倒是發展得很不錯。
因為這些遠道來的學子似乎有在山門前長跪不起的節奏,到最後計劃收的二十名“特訓班”學生,收了二十四個。
沒錯,寧博容稱呼其為特訓班。
“那阿容想要怎麽辦?”陸質興致勃勃的問。
寧博容覺得自己很幸運,陸質并不是那些讀書讀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反而很有意思,哪怕在科舉後遭受了不公衆待遇,這貨也半點兒沒有受打擊的樣子,寧博容可以肯定,他壓根兒沒将這事兒放在心上。
寧盛見到陸質的那一天,就示意自己有點兒牙疼,寧博容覺得,害他牙疼的對象,正是這位陸質陸寒川,從她爹嘀咕的“和他爹一個德性”看來,恐怕他爹當年,差不多也是這副樣子?
……用寧盛的話來說,就是半點兒不上進。
其實寧博容上輩子也見過這樣的人,說穿了就是頑童性格,愛玩愛鬧,定不下心,才華也是有的,興頭上來了可以一兩個月不好好吃不好好睡就為了弄出一整套程序,但東西做出來了,又可能沒興趣了,為人随性,絕不是那種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好好向上的乖孩子。
但作為這時候寧博容看來臨時的搭檔,這樣子不會恃才傲物,更不會因為寧博容年紀小就看輕她的陸質,簡直是再好沒有了!
而且兩個人湊在一起,頗有些忘年交的意思。
弄得崔氏都頻頻關注他們,雖然知道寧博容年紀尚小,甚至還不到避諱的時候,但她就是忍不住覺得這倆也太投緣了吧?
此時寧博容剛滿七歲,陸質卻已經是二十有一了,只是他比較特殊,從小寄養在叔叔家,嬸嬸貌似看他不那麽順眼——其實也是,這年頭不會有人喜歡寄養在自家的侄子結果把自己的兒子對比得一無是處這種事吧?
于是,十八歲的時候倒是給他定過親,卻只是一小戶人家的女兒,還身體不好,陸質倒是沒有反對,誰知還沒熬到成親,這位就病死了,之後他叔叔才知道自己妻子做的好事,便不允許她再插手陸質的婚事,陸質的叔叔倒是個好人,又對侄子心存愧疚,想要給他挑一個好妻子,誰知這挑來挑去,高不成低不就的,一拖陸質眨眼就二十一了。
幸好大梁的規矩同唐朝差不多,對于婚配方面還是比較開放的,對于女子男子的結婚年齡,亦無要求。女子十五六歲結婚的有,十七八歲的有,二十來歲的亦有,不算什麽特別令人驚異的事。男子的結婚年齡一般較晚,許多男子都是考取功名之後才成親,多的是在二十至二十三歲間成親的,是以陸質這樣的,倒還真不算少。
崔氏也在雲州打聽一下有沒有合适的女子,她是将陸質看做子侄的,見他風儀頗佳,就有這方面的考慮。
“之前讓準備的板子都弄好了?”
陸質點點頭,“我親自找的工匠,沒有問題,你要的白灰亦是弄到了。”
寧博容彎了彎唇,她指了指她家的藏書閣,“你不是問我那些想法哪裏來的嗎?多看看書便曉得啦!”
陸質:“……”他總覺得自己被一個七歲的小丫頭片子鄙視了。
反正,寧博容不管弄什麽,都推給書上的看到的也就是了,這書太多,就是寧盛都不能全部看完,更別說其他人了。
七歲的寧博容早就因為寧盛的親自啓蒙,讀書毫無障礙了,一手字更是寫得壓根兒不像是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可以做到的,因為練武的緣故,她甚至日益耳聰目明,頭腦都清醒了不少,論學習進度,寧博裕小時候是絕對比不上她了,也就寧博聞這種變态或許有得一拼。
而寧家的藏書閣也是十分有名,因為寧盛有個舉國聞名的大儒師父,這位大儒一生未結婚生子,所藏之書便都給了寧盛,寧盛在萬裏書院中建藏書閣,就是書院中的學子,也不是人人都可進的,但對于寧博容來說,當然是全無問題,進出随意,事實上她現在,一天中的大半天都泡在這裏,自從安氏葬禮回來之後,崔氏見寧博容一路折騰都沒生病之後,就不大拘着她了,以往只準她一天呆一個時辰,現在卻不管了。
“那你要弄白灰做什麽?”
其實石灰是一種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人類發現使用的建築材料,在現在這個年代也不少見,但是它被稱作石垩灰、染灰、散灰、白灰,總之不叫石灰。
寧博容弄石灰來,當然是想做粉筆。
雖然說在現代她并不是什麽博學之人,但身為老師,很多與之相關的東西卻知道一些,早在中世紀,西方就有用石灰加水做成塊狀物用來書寫的記錄。
這就是最早的粉筆。
而比起粉筆那麽早出現,黑板這樣制作簡單的東西,反倒要到十九世紀才出現。
“很快你就知道啦。”寧博容提起裙子,“走,我們去看一看黑板。”
“黑板?”陸質一愣,随即失笑,“啊,倒是挺形象。”
寧博容讓他弄的東西就是找來大塊的木板——這在雲州并不少見,單單在這翠華山上,就有不少好木,她又不要多好的木頭,這價格自然也就便宜。
将一塊大概也就十六開紙那麽大的木板打磨平整,刷黑漆,再打磨光滑,再刷一層黑漆也就是了,這年頭黑漆并不難尋,甚至因為最早秦時便崇尚黑色,皇室服裳多用黑色,到魏晉時期烏衣巷也是一般,黑色染料那是相當普及,用最好的黑漆,做出來的小黑板那是相當能看的。
寧博容親自看過,“咦,手藝很不錯嘛。”
“那是當然,我請的是雲州城裏最好的木匠師傅。”陸質驕傲道。
寧博容點點頭,看着疊成一堆的二十四塊小黑板,見他還細心地讓木匠在這些小黑板邊緣加了個細框,既好看又好拿一些,上方還能懸挂,不得不佩服陸質的機智程度。
“我們去教室看一看吧。”
“教室?”陸質又重複了一遍,随即又笑:“倒是恰當。”
這新收的二十四個學生和其他學子是不一樣的,萬裏書院極大,空屋子尚有幾間,是以寧盛便給了一間不小的屋子給寧博容随意折騰,若非寧博容乃是他的幼女,寧盛待她簡直到了溺愛的程度,任誰家父親,都不可能如此大方。
不過寧博容還是很“知趣”的,挑了最偏僻的一間,只是她最近将這間屋子後的竹林重整,弄出一大塊空地植上了綠草,陸質明顯看出她挑這間屋子本身就是別有用心。
“還不錯吧?”
這二十四個學生全部要住在山上,連“宿舍”都與其他學子分開的,如今他們已經算是入了學,卻還未開課,其餘學子也未開課,這兩日,實則正是科舉取士的日子。
寧博容看着陸質已派人清理過的屋子,屋內光線不大好這是沒有辦法的,這年頭的房子就是這樣,又沒有玻璃,要有窗明幾淨的感覺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牆壁清一色刷成白色之後,也勉強能夠亮堂一些。
“将這裏,也刷成黑板吧!”
“……一整面牆?”
“對!”
“全部刷成黑的?”
“對啊!很簡單的,刷漆,打磨,再刷黑漆也就是了啊!”
陸質:“……”他當然知道簡單的,但是一整面牆全部刷成黑的?
看着寧博容眨巴眨巴的大眼睛,他只得敗退,“好吧,明日我去找工匠。”
算了,一面牆而已,算不得大事。
“刷成黑板之後就要麻煩你了。”
陸質:“……”什麽意思?
“聽聞陸家兄長你的字很是不錯?”
陸質:“……所以呢?”
這年頭是沒有《三字經》的,只有《千字文》作為啓蒙。
“所以麻煩你在這左邊寫一下《千字文》的全文,找些黃色染料便是了,右邊不如寫《論語》?還是寫……”
陸質:“……”看着面前的小丫頭一副和自己商量的樣子,他這才意識到,寧世伯将她扔給自己,呃,或者是将自己扔給她?壓根兒就是沒安好心啊!
拜托,得罪你的是我爹,不是我啊真的!
☆、感恩之心
雖然說,這二十四個學子,崔氏就當是做善事,寧博容卻想着能省就盡量省一些,因為有些方面不能省。
這些貧家子與書院的其他學子不同,能交得起書院這筆錢的,哪怕不是大富之家,至少家中也是小康,吃穿方面絕不會短了他們,而這二十四個,莫說是遠道而來的那幾個貧家子,就是雲州本地的,都有好幾個衣衫褴褛的孩子。
書院收的學子基本都是七到十三歲的孩子,十年寒窗不是說笑,讀個三兩年書就能科舉及第的那是天才,不适合一般念書的孩子,太小的話,啓蒙稍難,太晚的話,又過了啓蒙的最佳年齡,如寧博容這般四五歲就有啓蒙條件的,那是相當少的。
所以,這二十四個學子還未入學,寧博容就同崔氏商量過,在雲州城裏找了手藝好的師傅給這些孩子裁些衣物,以防他們身材不同,分為大中小三號,反正大號來年他們總要長高的,也是能穿,不會浪費,又給他們做鞋,亦是這年紀孩童的尺寸都做了些備用。
他們住的地方距離其餘學子稍遠,只是兩間屋子,進去好歹不是簡單的大通鋪,而是比照寧博容吩咐的,頗有現代氣息的上下鋪,對于這個年代的木匠來說,這床鋪做起來卻着實不難,比起正式學子們兩人一間的好條件,這些孩子自然那是沒有的,兩間屋子要塞下二十四個人,像正式學子的宿舍那般澆築床鋪,卻是根本擺不下。
雲州城中,木頭根本不貴,這年頭不像現代山林被破壞嚴重,因為便宜,民居的房屋建材都經常是木質的,可見如今木材的廉價。
寧博容讓做的這些床都是純實木的床,當然不會去用上好的木頭,只求便宜結實耐用,要求低,做出來的東西不求好看,卻統共都沒花多少錢,請了幾個木匠師傅,三兩天的時間就都打好了。
十二張上下鋪,一間屋子擺六張,極像是現代大學的十二人間,上下鋪的大小是統一的六尺長兩尺半寬五尺半高,上下鋪之間的梯子是木質小橫梯,打磨之後又割了防滑紋,上鋪有圍欄,以免睡上鋪摔下。
六張木質床鋪皆是固定在地面上的,左右各三張,寧博容甚至貼心地給他們在牆上上下各打了個可以放些東西書本的小挂板,反正也是木頭的,花不了幾個錢,挂板狹窄,并不妨礙睡覺。
現在的被褥也是沒有符合這個床的尺寸規格的,寧博容索性只讓弄蓋被,下面做成了墊子,如今的大梁根本沒有棉花——是的,寧博容估計還沒到棉花傳入中原的時候,到了冬日,崔氏會給她墊上獸皮羊毛墊子,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卻沒有那麽幸福了,寧博容讓做的這些墊子裏面填充的都是讓家仆收來的家禽羽毛,這個倒是并不是她弄出的,在鄉下例如阿鄭家中,也常有如此保暖的方式,亦有用幹草等來填充的。
不管是這些學子的床墊被褥,還是另給他們做的衣衫服帽,都不是用的多好的材料,萬裏書院收這些貧家子進來又不是讓他們享福的,所有這些遵循的只有一個原則:耐穿耐洗耐髒不易壞。
在寧博容與陸質看教室的時候,張林從溫暖的水中爬出來,用事先準備好的布巾擦幹淨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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