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南柯之國
天音寺,小須彌寺。
普厄忽然從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這已經是第無數次夢見那時的場景了,夢中光影混亂,景致交錯,一個看不清容貌的人影緊緊偎在自己身邊。鼻尖仿佛能夠嗅到清淡甜香,與晨鐘暮鼓的三生池金蓮的香氣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像是少了肅穆的清淡,多了妖冶的甜香。在夢中,普厄能覺察到自己的微微抗拒,但更多的,還是層層密密深入骨髓的銷魂滋味。
普厄無比慶幸自己孤身住在小須彌寺的靈禪院內,旁人見不到自己此刻的慌亂……以及,與佛門重地極為不符的淡淡淫靡。普厄放輕了動作,免得叫醒了靈禪院外的護寺武僧,他連着打了好幾桶冰涼徹骨的井水,閉上眼從頭澆到尾。
刺骨的寒意凝結在肌理表面,深夜的涼意攜着山風毫不留情地吹來,如冰刃蝕骨,旁人難以抵挨。可普厄卻故意借着這刺骨的寒意,靜下了心。
夢醒後沾染了濁液的裏衣早已被清淨晾在一旁,普厄裸着上身,恰到好處的肌理在月光下閃精致瓷器般的光澤,令人只看一眼便覺得無比順滑、觸感極佳。
普厄靜坐在深井與濕衣之間,迎着清幽的月光獨自念起了觀音咒,孤獨的禪聲輕輕回蕩,聖潔的淡色金光漸漸籠罩他的周身,佛像般的慈悲神色顯現普厄的臉龐,只是隐隐約約,像是哪裏傳來了一聲輕嘆。
仿佛連諸天神佛,也在慨嘆普厄此時此刻的心境……
夜色,更加深了。
神州之北,河陽城南,相思之木。
秦挽歌倚着一方矮石,做起了袖手旁觀之人。寧修明頗為懊惱地瞪了他一眼,随即換了張笑臉望着出現在二人身前的一行女子,道:“諸位姑娘……這,這是何意?”
領頭那位衣着最華貴的女子姿态婉約,笑語盈盈道,“我家君上聽聞二位有幸來南柯國一游,願盡地主之誼,還請二位公子賞臉。”
秦挽歌笑了一笑,心裏的戒備卻絲毫不松。
方才自己正準備趁這位青雲弟子意亂情迷之時淬取陽氣以滋補己身,卻不料誤打誤撞認出了幼時的少年,然而心神動蕩之際也不知哪裏出了岔子,竟是牽動了古樹相思木,将自己二人送來此處洞穴之地。更奇的是,那位對着自己咬牙切齒的風回峰高徒祭出軒轅劍對着洞穴叮叮當當亂砍一通,路沒砍出來,倒是砍出一排容貌标志的妙齡女子。
寧修明朝秦挽歌方向望了一眼,隐隐有幾分咨詢商議之意,秦挽歌翩然起身,笑着來到衆人身旁,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寧修明臉上詫異一閃而過,卻被秦挽歌不着痕跡的一記眼神安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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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被困無路,倒不如順水推舟。
領頭陣之女子前方引路,秦挽歌二人看似随意實則各自戒備地跟随其後,餘下衆多國色天香之女子列陣隊尾。原本被淡光包圍的亂石山口中,卻兜兜繞繞現出了狹長且不易察覺的山洞,隊尾的女子們不知從哪裏摸出宮燈,形色各異燈光通明,照亮了前方的山道。
引路女子道一聲“委屈二位公子屈身前來”,率先進了那成年男子須得彎腰方能涉足的山道,寧修明腳步頓了一頓,秦挽歌卻擦肩而上前,緊随領路女子進了山道。寧修明皺了皺眉,眼角餘光瞥見身後手持宮燈的兩排女子,咬咬牙也彎腰進了山洞。
初入極狹,寧修明二人須得竭力彎腰方能前行,如此數十步後,山洞陡然變大。秦挽歌在行走途中,看似不經意間閑望,卻頗有深意地将布局路程暗記于心。方才的洞穴內含淡光山石,有些類似古書《神魔志異·山岳篇》內提及的礦岩“月紋石”,此石開采不易,于凡人來講須得無數能人巧匠竭力開山崩石,深入地表百丈之後方能一窺身影。若真是月紋石,那便說明自己二人此時所在之地,便是百丈下的地窟。
山道空間變大之後,寧修明暗暗緩了口氣,慶幸自己終于不再彎腰前行。不經意間,望見了身側秦挽歌流轉的眼光,被其潋滟水色攝去片刻心神,直到他“咚”的一聲撞到了石壁才算徹底還魂。
秦挽歌望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寧修明卻脾氣十足地哼的一聲,扭開了臉。
眼角餘光掃見身後押尾陣的麗人們似笑非笑,目含揶揄,秦挽歌笑着搖了搖頭,繼續前行。
半柱香後,山道盡頭現出白光,衆女子紛紛吹熄宮燈,笑盈盈地簇擁着二人出了山道。
乍然走出,強烈的白光晃得人眼睛生疼,寧修明自然也不例外,當然,秦挽歌卻并不是個完完全全的人族。狐,夜能視物,秦挽歌雖無法恢複天狐真身,必要的天狐血脈之力卻繼承了大半。耀眼白光在秦挽歌眼中并不能阻擋視線,他停在山洞處,望着這一方天地有些怔怔出神。
從腳下向遠處蔓延起青翠碧色,清流環帶左右,涓涓潺潺流向遠方。再向前望去,青山綠水樹木蔥郁,青天白日之下人來人往,其中更不乏阡陌耕種之人。
哪裏還有半分崎岖山道之景,倒像是誤入了桃源聖地。
引路女子柔美一笑,朝前方作勢一引,道:“二位公子,這邊請,我家君上的接風洗塵宴早已準備妥當。”寧修明随着她的手勢向遠方而望,只見花木茂林盡頭立着琉璃瓦的城牆,牆內亭臺樓閣,數不勝數,堪稱世間罕見。
行不多時,樓閣愈發接近,更有淡淡盈香随風而來,不由讓人心曠神怡。來往經過之人紛紛駐足而望,倒顯得他二人如珍奇異獸一般,領路女子呵斥幾聲,想來其威嚴頗重,原本嬉笑路人頓時噤若寒蟬。入了層層重門,看過樓臺飛檐,終于來到一處宮殿,金碧輝煌的殿堂上一位金線銀服的君王含笑而立,那人見到二位貴客前來,連忙降階而迎。
寧修明隔了不遠不近幾步距離,看秦挽歌與其交談深切,言笑晏晏,神情像極了青雲山上那些能說會道的師兄們。他心中暗哼了一聲,左右逢源的家夥。
言罷,那位君王吩咐一旁伺候的宮人設宴桂府,随後誠意款款地邀請秦挽歌二人同行。桂府殿中的宴席早已準備多時,只待衆人上座,君王賜座二人,又一一介紹了列座重臣,觥籌交錯,笙歌曼舞。
酒過三巡後,那君王忽道:“本王有一上言,不知二位公子能否對上下言?”
寧修明沒有答話,依舊坐在案旁饕餮酒食,秦挽歌磨了磨後槽牙,笑得和煦溫雅,道:“我等洗耳恭聽。”
“才人登桂府。”
秦挽歌擡頭望了望此刻匾額上鐵畫金鈎的“桂府”二字,手中“千媚蓮”在術法催動下現出潔白光澤,他翩然起身,手持聖潔菡萏,朗聲道:“……君子愛蓮花!”
“好!好!好!”君王一連說了三個“好”字,笑道:“公子才思敏捷,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不過,更令本王驚奇的是,那蓮花乃是本王愛女之名,公子出言如此恰到好處,本王的真蓮花又怎能不親身來拜見一番?”
寧修明咳出一口酒,看好戲似的擠眉弄眼,暗道:“有好戲看了。”
秦挽歌臉上笑意有些發僵,沒想到從流波山跑到中原,本以為能夠逃脫逐漸為自己雙修道侶之事而發愁的師父以及師姐,沒想到誤打誤撞來到這裏,卻又被強行相親。
他心中不由得懊惱作想:莫非上了歲數的人都這般喜好替旁人相親做媒不成?
秦挽歌眼觀鼻鼻觀心,眸光掠過滿臉打趣的寧修明,瞬間計上心來。
迅疾風聲攜着一枚花生米擊中了寧修明的手腕,他手中酒爵沒有握緊,“啪”的一聲摔了下去。秦挽歌快步過去,趁他未及開口之時悄無聲息地點中了寧修明的昏睡穴道,秦挽歌伸臂接住翻了個白眼才昏睡過去的寧修明,臉上的笑意瞬間被驚慌失措代替:
“這位君上,我弟弟生來患有癫痫昏厥的怪病,此時拖延不得,還請君上見諒!”
秦挽歌說完,毫不在意君王與衆人的苦苦挽留聲,直接祭出逍遙扇破風而去。
越禦空而上,越風聲淩冽,随後不知哪裏來的雲霧層層遮住了視線,五尺之內再難見人。耳邊仿佛傳來細細的嗡嗡聲響,又仿佛袅袅的人聲被風吹得零碎,秦挽歌并無留心,只一心催動逍遙扇蹑雲而上,希望能破開雲霧望見此時所在之地的全貌。
如此禦空向上将近半柱香,雲霧須臾間少了許多,秦挽歌心中一喜,再度催動全力向上飛去。只是破開雲霧的一剎那,鎮定如逍遙公子都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在遮掩視線的雲霧中破空疾馳多時,竟又回到了最初的洞穴之地!
寧修明聞見誘人的肉香,醒了過來。
秦挽歌在幾步之遙處生了一堆火,火上架着極薄的石板,不厚不薄的肉片均勻地放置在石板之上,他一手握着沁着油香的小瓶,一手拿着不知哪裏翻出來的小刷子,細心認真地在肉片上抹着油。火焰熊熊冉冉,石板受了高溫,烤肉的油花刺啦亂響,帶着濃郁的香氣向寧修明襲來。
寧修明的五髒廟頓時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
秦挽歌沒有看他,依舊做着抹油的舉動,時不時翻出兩根削得長短一致的小木棍将肉片來回翻轉。他說:“既然醒了,就過來吃一點吧,左右這個洞穴裏就咱們兩個人,你要是餓死了我可就沒有說話的伴了。”
寧修明瞪他一眼:“你怎麽不餓死呢?”
秦挽歌莞爾笑了起來:“我這麽會吃,自然是不會餓死的。”
寧修明走到他身旁,尋了個矮石坐了下去,接過秦挽歌遞來的兩根“筷子”時擰着臉說了聲“多謝”。石板上的烤肉已經接近全熟,秦挽歌從腰囊中摸出一小瓶鹽巴,先是遞到寧修明手中讓他查驗以顯示自己不會暗中做手腳,這才均勻地灑在肉片上。
寧修明有些等不及了,飛手奪了那片火候最到位的肉片,然後滿臉的幸福笑容。吃完之後,他勉勉強強做出一個誇獎的表情,說道:“手藝還不錯,不過比起風回峰膳廳的手藝還差得遠呢。”
秦挽歌輕輕而笑,不置可否。
寧修明又夾了兩塊,吃相頗有些狼吞虎咽,秦挽歌又将水囊遞過去,他咕嚕咕嚕灌了幾口方抹了把油光發亮的唇,道了一聲謝。寧修明吃飽喝足後,安心地尋了個适合斜倚的石頭,做出舒服的舉動,随後悠然開口道:“看到玉佩,你就沒什麽想說的?”
秦挽歌的影子随着燭火輕輕跳動,他清澈的眼眸中仿佛也倒映着兩團冉冉燃燒的火光,隐隐約約間他的聲音有些低沉,更有些莫名意味:“……我雖猜測你會成為名門弟子,但卻沒想到你居然是風回峰首座之子。”
寧修明沒聽出異常,反而眉眼中透着飛揚驕傲,笑吟吟道:“知道小爺的來歷尊貴了吧,要不要我給你做個接引人,來我們青雲山風回峰,日後小爺多多關照你,保證讓你成為名滿天下的年輕劍俠。”
秦挽歌莞爾一笑,心中默默說道:“此時的逍遙公子,早已經名滿天下了。”
“說起來……”寧修明露出孩子氣的憤憤神色,“因為你這塊玉佩,我整整被我爹數落了幾十年。他當時也沒告訴我這是我娘家傳的遺物,我以為只是個不值錢的東西于是順手送給了需要幫忙的你,誰曾想回去之後就是一頓狂風暴雨的訓斥。”
他握住軒轅劍的劍柄,憤憤地砍着身邊的山石,火星四射間寧修明的聲音再度傳來:“……老頭兒勒令我盡快将這玉佩尋回來,可你那時候已經不見了,我苦苦尋了許久,無計可施最後只好認栽。”他忽然抖了抖眉尖,露出一絲欣喜,“對了,既然這麽巧撞見了你,那你幹脆就把玉佩還我好了!”
“不還……”秦挽歌添了根柴火,淡然開口,“這東西如今在我手裏,它便是我的,誰也沒有資格來決定我手中之物的去留。”
寧修明磨着後槽牙,狠狠地盯着他,然後勉強壓住火氣,道:“瞧你的功夫透着三分邪氣,想必你拜的師父不是散仙就是邪修,聽我一句勸,你若随我入了青雲門下,将來的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秦挽歌目光微動,寧修明暗暗喜道一聲“有戲”,然而片刻後卻聽得他幽幽說道:“将我連人帶玉佩騙到你們青雲山上,然後再徐徐圖之麽?”
“哐當!”
軒轅劍被怒不可遏的主人硬生生劈入山石之中,寧修明忍無可忍,怒聲道:“你這個人,油鹽不進軟硬不吃!我不與你說了,快将玉佩還我!”
“說了不還便是不還。”秦挽歌連目光也懶得施舍一個,悠然開口道,“寧大少爺,寧大公子,你若是敢動手搶奪,回頭出了這山洞我便前去青雲山喊冤,只說你們青雲門仗勢欺人搶奪他人之物,你說那位素來賞罰分明、極愛宗門顏面的青雲掌教天成子前輩會不會還我一個公道呢?”
寧修明氣得要跳腳,他毫不懷疑一旦自己奪寶之後這人前去青雲山門前喊冤,不等天成子掌門動手懲處,老頭子便會出手将自己打個半死。這也是他如今氣得青筋狂跳,卻依舊不敢輕易動手的原因。
秦挽歌無視了寧修明的目光,悠悠閑閑地吃着烤肉,偶爾就着那人曾經喝過的水囊毫不在意地飲水解渴。寧修明目光掃過他沾了水澤光潤的雙唇,沒來由想到先前的那個吻。相思木下的那個親吻,軟綿綿中又帶着難以言語的甜味兒,讓人回味無窮。
念及此處,他心中猶如進了個小鹿一般狂蹦亂跳。
寧修明低下頭去,不敢再看,火辣滋味從脖頸燒到耳尖。
秦挽歌收回視線,默然無聲,低頭掩去的雙眸似乎有什麽光澤輕輕蕩漾。
待飽餐之後,秦挽歌用洞內的碎石壓滅了火光,始終不言不語。少了火光照明,周圍瑩然而亮的月紋石光華缭繞,照亮四周之景。寧修明生了一頓悶氣,不想與他說話,可是憋了半晌那人依舊沉默是金,他有些安靜不下去了,便打破沉寂地問道:
“……我,我記得剛才不是還在那個什麽國裏面吃宴席的嗎?怎麽突然就回到洞窟裏了?”
秦挽歌沒有擡眼看他:“那位君王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在你我二人之中擇一位良婿,你若是再吃下去的話,只怕當天晚上就會被送咽進那個蓮花公主的閨房之中。”寧修明初通人事,被秦挽歌說得臉頰頗紅,剛準備好的言語再度了回去。
山洞之中光亮不變,毫無日月星辰之分,吃飽喝足的寧修明祭出紫色軒轅劍,來來回回繞着洞穴開始找尋出路。秦挽歌瞥他一眼,提醒道:“別白費力氣了,除了通往南柯國的山道,就再無第二條出路了。”
寧修明劍眉一動,剛要說些什麽,秦挽歌便幽幽地截了話:“或者,你可以小小犧牲一下,娶了那位蓮花公主,說不定君王一開心,就送我出去了。”
寧修明對石板烤肉的好感瞬間清零,他怒視秦挽歌,說:“怎麽不說你犧牲呢?”
他攤了攤手:“佛語有雲,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寧修明道:“少來,那分明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最後那枚“獄”字将吐未吐之時,他忽地望見了秦挽歌嘴角的笑意,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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