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兔死狐悲
流波山,逍遙澗,玉女宮。
一只巴掌大小的飛鳥輕盈飛入宮殿之中,落在了紅袖的瑩白手腕上,她朱唇微動,像是似笑非笑。飛鳥腿上的暗囊處藏着一紙書信,紅袖車輕路熟地将其展開,上下察看過後嘴角的笑意似乎愈發濃郁起來。
“師父,長生堂掌門的傳信到了。”
玉音仙子輕輕一笑,随意接過後看了一眼,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青玄似是早已料到會有此等結果,望着師父與師妹的臉色,淡淡出聲道:“長生堂此次折了一隊精銳在狐岐山,無論聖教內部還是那群自命不凡的正教,都對此等行為報以不齒态度,長生堂自然也不敢多說什麽。”
紅袖點了點頭,“加上前幾日鬼王宗與萬毒門的傳信,如今聖教四大門派均已同意了此次進攻,只消再暗中籌劃一番,定能殺得那群賊人人仰馬翻。”
玉音仙子淡淡瞥了她一眼,“現在就下定論,未免太早了些,世間之事變化無常誰又能完全确定消息不會走漏風聲、那群自認為正教的賊人不會暗中防備?”
紅袖微微低頭:“師父教訓的是。”
玉音仙子收回目光,随即像是想到什麽似的,清清淡淡地問道:“讓你查的事怎麽樣了?”
紅袖恭敬道:“回禀師父,那人是青雲門年輕一代中的翹楚,百年前甲子輪回七脈會武曾跻身青雲門前四。他名叫寧修明,乃是風回峰首座寧懷瑾獨子,素來備受寵愛。”
“首座之子,倒也不是一般青雲門人。”玉音仙子輕輕皺眉,“我那位好師侄又是為何要力保他姓名呢?”
紅袖唇角動了動,像是有話要說,她頓了頓終于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師父,徒兒猜測,秦師弟或許是為了、為了青雲門的……‘誅仙古劍’。”
“誅仙古劍”四字一出,不說青玄臉現詫異,就連玉音仙子也不禁動容。
她皺着眉,輕聲重複道:“‘誅仙古劍’?”
紅袖大着膽子開口道:“師父,徒兒猜想那寧修明乃是首座之子,将來若是可能定會從寧懷瑾手中接掌風回峰一脈,雖比不上通天峰掌教那般尊貴,那畢竟也是青雲門權力巅峰七人之一。秦師弟乃是天狐一脈,狐族始祖被囚禁在焚香谷玄火壇中無從脫身,百年前秦師弟剛剛得知身世之謎孤身闖入焚香谷,雖然力戰群雄但依舊未能救出天狐。據弟子所查到的消息,那玄火壇內有一無名法陣,兇厲至極并非常人所能抵擋,故而弟子猜測秦師弟援手那寧修明,其主要原因便是青雲門千年傳承的無上神兵——‘誅仙古劍’。”
青玄默不作聲,眼中卻暗暗閃過幾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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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音仙子聽了這話,沉默片刻,随即勾起一抹笑意道:“這也不無可能,畢竟那位秦師侄最看重的便是父母親眷,百年前一得到消息連淩波師妹的話都置若罔聞直接沖進了焚香谷內,這百年之中他又四處奔波尋找破解之法,絲毫沒有遺忘那被困多年的天狐。”
青玄皺了皺眉,道:“可是……可是以秦師弟如今的道行,直接擒下通天峰弟子豈不更好,又何必故意繞了個圈子,舍近求遠呢?”
玉音仙子記起前幾日的傳訊暗報,內裏提及長門弟子萬劍一之事,不禁緩緩勾唇:
“看來,我那位師侄倒是心思頗多啊……”
合歡派,碧霄宮。
秦挽歌跪在一旁,時而伸手将紙錢添進面前的火盆之中,跳躍火舌将其無聲吞噬化作一堆又一堆紙灰。靈堂門外的低階弟子安靜侍立一旁,并無一人開口,就仿佛一張無形但卻沉悶的巨網牢牢罩在頭頂,壓得她們氣都喘不過來,更何況是說話。
她們偶爾會微微擡起頭,帶着心疼與無聲的悲哀望着靈堂內的那個背影。
今日是問玉師姐的頭七,想必秦師兄定會徹夜不眠為其守靈……
身旁似乎有人低低嘆了口氣,帶着幾分兔死狐悲的凄涼,就連問玉師姐這般道行的高手都死在了正教手中,更何況是她們這些剛剛修習“風花雪月”四境妙法的低階弟子呢?
秦挽歌隐約聽見了那一道低低嘆息,望着面前無聲吞噬紙錢的火盆以及靈牌上的字樣,眼中悲痛之色不免再深了幾層。也就在這時,門外的低階弟子紛紛行禮道:“見過掌門師尊,見過尋琴師姐、三妙師姐……”
淩波仙子望了眼靈堂內的背影,眼中閃過幾分糾葛。尋琴站在她身後半步之處,見師父一言不發望着師弟,心中也瞬間明白了恩師所想,她微微側過臉來,道:“你們先下去吧。”
那群普通弟子又行了一禮,道:“是,師姐。”
待她們離開之後,尋琴才輕輕上前,低聲道:“師父,先去給師妹上柱香吧。”
淩波仙子合上眼嘆了口氣,随即進了靈堂。
三妙跟在二人身後,但目光卻一直停留在秦挽歌身上。
幽幽袅袅的淨香散出幾許輕痕,在這寂靜無聲的靈堂之中冉冉上升,不多時便消散了。淩波仙子望着靈牌上的字樣,眼前似乎閃過了當年那個初初被她抱養回來的小丫頭的情形,自懂事之後便再也沒有落下一滴眼淚,無論何等艱苦情形何等兇險任務,她都咬牙熬了過來。可在挽歌被雲秋師妹掠去之後,她才像一個普通女孩子為自己的失責而痛哭出聲……
如今,仿佛昨日痛哭情形還歷歷在目,今日卻已成了黃泉孤魂……
淩波仙子身形微微顫抖,尋琴連忙出手攙扶,低聲勸道:“師父保重身體。”
她擺了擺手,示意無妨,只是這一連串的打擊如同巨石梗在胸口,一時半刻也舒緩不了。淩波仙子做了個呼吸,随即轉過身來望向自己與尋琴、問玉親手養大的弟子:“挽歌,你……”
“師父。”秦挽歌靜靜打斷道,“我知道師父想問什麽,只是今日乃是問玉師姐的頭七,懇求師父讓弟子守完頭七之孝。至于……至于剩下的事,挽歌自會一一向師父解釋。”
淩波仙子忽地苦笑一聲,“所謂的解釋,不過是用來堵住我們的說法,你要做的事依舊沒人改變,不是嗎?”
秦挽歌依舊跪在原地,只是在淩波仙子話音落地之後,他才緩緩朝着恩師的方向重重磕了一個響頭。三妙吓得一驚,連忙出手扶他起來:“師兄!”
另一側的淩波仙子與尋琴也同樣震驚,雙雙出聲道:“挽歌,你這是做什麽?!”
秦挽歌這時才緩緩擡起頭,三人一見到他光潔額頭上磕出的血痕便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望着恩師與師姐,眼中水光缭繞:“師父,師姐,這一個響頭既是嗑給你們的,也是嗑給問玉師姐的。你們養我教我,視我如親子幼弟,挽歌寧死也報不了這份恩情……”
尋琴眼圈已經紅了起來,她不待師父開口便立即上前,一邊扶起挽歌一邊道:“好了,挽歌,你不要再說了。今日是師妹的頭七,有什麽話也不急于一時,明日後日再說也不遲。”
秦挽歌卻苦笑着搖了搖頭,說:“既然今日師父和師姐開口詢問,那挽歌便當着問玉師姐的靈位将自己的心聲說出來,也免得日後再讓你們傷神……”
尋琴心裏一疼:“你……”
淩波仙子卻喟然長嘆道:“尋琴,讓他說吧,這些話憋在他心裏多時,不說出來只怕日後少不得憋出什麽亂子來。”
恩師淩波仙子一發話,尋琴也不好再做阻攔,她微微側過臉擦去眼角的水痕,回過頭卻發現一旁的三妙同樣也是眼眶通紅。秦挽歌道了聲“多謝師父”,随即緩緩挺直了腰,依舊跪在原地望着問玉的靈牌,道:“師父,師姐,問玉師姐的死和我大有關聯,挽歌日後定當親手殺了青雲門小竹峰的水月,毀了天琊神劍為師姐報仇!”
淩波仙子望着他的臉色,忽然道:“你費盡心思救的那個人,不也是青雲門下的弟子嗎?”
“他……”秦挽歌目光微閃,神情無措中又帶着幾分明顯的慌亂,“師父,他……”
“你不舍得殺他?”
秦挽歌頓時沉默起來,一言不發。
三妙望了眼恩師淩波仙子逐漸嚴肅的臉色,心下有些慌亂,她連忙抓緊師兄的手臂急聲道:“師兄,師兄!你快說話啊,你快向師父解釋事情并非如此,你只是、你只是暫時……”
“不是。”秦挽歌澀聲開口道,“我并非是暫時保他性命,而是……”
“啪!”
秦挽歌話還未說完,就被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扇得住了嘴。
“師父!”尋琴與三妙雙雙出聲,前者匆忙起身攔在了師弟與師父之間,後者則捧住師兄的臉急切詢問道,“師兄,師兄,你怎麽樣?”
秦挽歌緩緩轉過臉來,眼淚無聲滑落,他擡起頭望着撫養自己數百年的師父,哀聲道:“師父……我不想讓他死……”
淩波仙子閉了閉眼,心中壓抑多時的怒意如同火山一般熊熊噴湧,終于在挽歌這一句“不想讓他死”的催動下徹底爆發!
她怒不可遏道:“你不想讓他死,難道你想讓我們死嗎?!私自傾心正道,乃是門中大忌!且不說雲秋與玉音會不會趁機光明正大地将你與他除去,他一個青雲首座之子若是僥幸逃回青雲門,将逍遙澗合歡三宮的布置與規劃一一洩露出去,那時正道大軍入侵流波,我們都要死在這裏,明白嗎?!”
秦挽歌狠狠點頭,眼淚随着動作飛濺在身前的地磚上,其中一點淚珠落在了三妙的手掌上,仿佛間她像是被燙了一下。
可是看着師兄此時的動作,三妙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恩師的暴怒之中握緊師兄的手,将自己掌心的熱度傳遞過去。她将自己唯一的力量,無私地給予師兄,如同困于淺灘的一對游魚不顧自己即将脫水而死的下場,反而拼盡全力地為對方滋潤,傳遞力量。
“我知道……”他哽咽道,“師父,我都知道……可是弟子不知道是發了什麽瘋,明明他是生死仇敵的正道弟子,可是弟子卻偏偏下不了手。師姐死後,弟子暴怒之下殺了許多人,手上沾滿了正教弟子的鮮血,可是來到他身前的時候弟子卻一瞬間清醒了,師姐已經死了,就算我殺再多的人,師姐也活不過來了……”
秦挽歌膝行上前,臉上淚水一片滂沱,他抓住淩波仙子的衣襟,仰起臉苦苦哀求道:“雲秋師伯、雲秋師伯不會動手的,她是寧修明生母的胞妹,她不會動手的,反而她還會幫我保守秘密……師父,就當弟子求你,放他一條生路吧……”
淩波仙子心痛如刀絞,她手掌顫抖着想要再扇一記耳光,可秦挽歌卻閉上眼睛緩緩仰起了臉,一副任憑處置的模樣。尋琴與三妙雙雙攔在淩波仙子與秦挽歌之間,尋琴哀聲喊了一句“師父”,三妙則守在師兄身旁,生怕淩波仙子再扇耳光。
她的手掌緩緩落了下來,整個人的怒意一瞬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則是無窮無盡的蒼老悲哀。仿佛間,淩波仙子青春貌美的容顏像是瞬間蒼老了幾十歲,再也沒有了容顏常駐的模樣。她忽然無比心累,望着跪在自己身前苦苦哀求的尋琴和無聲落淚的挽歌,無聲苦笑起來:
“挽歌……你是對他動心了嗎?”
秦挽歌僵住了,一滴眼淚輕輕滑過臉龐,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這一滴淚輕若無物,對他而言卻如同萬鈞重擔狠狠砸在了心頭。所有的鎮定從容全部煙消雲散,全部的理智思緒系數土崩瓦解,神魂跌宕之際他不禁輕輕問自己:“……原來,這便是動心嗎?”
淩波仙子看着他連番變化的臉色,便已經得到了答案。她輕輕閉了閉眼,澀聲道:“挽歌無視門規以下犯上,頭七之後罰棍一百,關于水牢之中。”
“師父?!”
尋琴與三妙皆是不敢置信地擡頭看她。
碧霄宮的門規處罰極為嚴厲,這一百棍的刑罰要求受刑者不可動用真氣抵擋全憑自身肉體受罰,更可怕的是施刑的棍乃是東海沿邊獨有的火毒箭木,硬如金鐵不說,還會讓人身中火毒疼得死去活來。就算命大熬過了棍刑之後,每隔一個時辰便會沒過頭頂飽受蛇蟲噬咬的水牢也能逼得人兇多吉少。
淩波仙子面色極為難看,她心思已定,即便是尋琴與三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也更改不了她的決定。反倒是秦挽歌俯身下去,甘願領罰。
他叩首後緩緩擡起頭,兩行清淚無聲滑落:“……挽歌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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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