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碧霄刑罰

子時凄清,長夜寂寥。

淩波仙子下了命令之後便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尋琴不死心地跟過去求情,只有三妙留在靈堂之內低聲安慰師兄。天色漸漸昏暗下去,小容久候不至,親身送來了簡單的飯菜,秦挽歌輕輕搖頭示意自己沒有胃口,但最終卻在三妙與小容雙雙含淚的目光下勉強用了碗淡粥。

小容收拾了碗筷向外行去,臨走前望見秦師兄悲戚的側臉,一個沒忍住眼淚便落了下來。

她走之後,靈堂便陷入沉默之中,三妙一開始還能說些言語,到最後卻不說話了。無言的沉默籠罩在這一方天地,迫得人心頭壓抑,難受至極。秦挽歌向火盆之中添了些紙錢,随後輕輕起身去側堂拿出新的祭奠之物,他站起來時身形晃了一晃,三妙要出手攙扶時秦挽歌卻拒絕了。

不多時,秦挽歌拿着還未拆封的紙錢走了過來,三妙看了一眼,不禁有些心酸,合歡派中數百年未曾有過傷亡情況,這紙錢白燭還是回來途中經過東海方圓千裏最大的昌合城時倉促購置的。

人生在世,誰又能想到下一刻會是自己的喪命之時?

秦挽歌再度跪了歸去,靜靜燒着紙錢,偶爾夜風吹進房中撩起一抹紙灰,伴着缭繞青煙與香燭氤氲了整個靈堂。窗外天色徹底黑了下去,長夜漸漸凄清,三妙一身“花間游”雖然已有不凡造詣,但終究修行不過百年,尚不能完全避寒驅熱。嬌軀幾番顫抖過後,秦挽歌默不作聲地脫下外衣,罩在了她的身上。

三妙耳尖有些發紅,師兄外衣上的男子氣息如同催情鶴草一般,讓自己如沉醉一般不自覺地輕嗅。她攏緊了衣裳,偷偷看了眼只着裏衣的秦師兄,随即大着膽子向師兄湊近了些,三妙輕咬貝齒,擡手将外衣蓋在自己與師兄肩上。

秦挽歌一言不發,依舊望着問玉師姐的牌位。

三妙像是得到了無聲的應允,輕輕低下頭靠在師兄肩旁,倒不是如同情人之間的親密相擁,而是如同兩個幼獸一般彼此依偎取暖。秦挽歌神色一動,側過臉望着低頭的三妙,不過片刻之後卻移開了目光。

師兄無聲目光移開之後,三妙才緩緩松開了袖中緊張到握拳地步的手掌,她心底暗暗舒了口氣,不動聲色地将掌心裏的汗擦拭幹淨。做完這一切,三妙才輕輕嗅了一口師兄外衣上的淩然男子氣息,帶着一絲暖心的淡淡笑容閉上了雙眼。

這一刻,她無比奢望時間能夠慢慢流淌,好讓彼此依偎的動作持續到天荒地老。

就算未來這肩膀的位置不屬于自己,此時能夠相依餘生心願足矣……

秦挽歌做了一個夢。

夢中諸般情形在清醒時時突然化作了水月鏡花,除了朦胧模糊的歡聲笑語,餘下的便什麽都記不起來了。他隐約有一個念頭,夢中的一切本是深深銘刻于心,只是在清醒時像是被誰輕輕蒙上了一層薄紗,再也看不清楚,再也想不起來。只留下幾聲女子歡欣的笑聲,幽幽袅袅回蕩在心頭。

他心中忽然難受的厲害,那笑聲……是問玉師姐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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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色漸明,靈堂之內燭火早熄,蠟淚斑駁如同女子傷情之淚。火盆裏的紙錢也早已變作了灰燼,晨風吹過,輕輕而動。秦挽歌側過臉望了眼依偎在自己身旁陷入熟睡的三妙,沒有亂動,只是無聲擡起手攝來紙錢與火石,輕輕聲響後,跳動火舌再度吞噬了一張張紙錢。

秦挽歌擡眼望向靈牌前的一行燭火,手掌微微翻動,蠟燭便一個接一個地點燃起來。

他剛剛收手,卻不想突然一陣風湧了過來,燭火紛紛顫抖,随即化作青煙全數熄滅。秦挽歌一怔,待到再度點燃蠟燭時卻發覺先前那陣風輕柔地吹過臉龐,隐隐約約似乎有一道溫柔女子的聲音回蕩在耳邊。

秦挽歌緩緩睜大了眼睛,他猛然間站起身來,右手撫着微風吹過的臉龐,急切喊道:“師姐,是你嗎?是你回來了嗎?”

那陣清風似乎繞着他缭繞三圈,戀戀不舍。秦挽歌霎時間淚流滿面,緩緩跪了下去,哽咽道:“師姐……你回來了,你真的回來了……”

剛剛被驚醒的三妙頓時吃了一驚,見師兄跪在地上淚水不斷,也心疼地伏在他身旁柔聲勸慰:“師兄,師兄,你莫要如此,不然問玉師姐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的。”

秦挽歌往日裏懼怕陰靈的毛病此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許對他而言,問玉師姐無論變成什麽樣子都不是那些因“貪嗔癡恨”而不肯投胎轉世的陰靈。他感受着清風的缭繞,眼淚漸漸模糊了視線,隐隐約約間那陣風似乎吹過身旁,向靈堂外飛去。

秦挽歌頓時踉跄起身,不顧三妙的攙扶掙紮着向靈堂外而去,“師姐,不要走,不要走!”

可是,那陣風還是離開了,秦挽歌孤身站在門外,望着漸漸明朗的天色,淚眼愈發肆虐起來。就在三妙緩緩上前要安慰他時,忽然遠方的海面躍出一點璀璨金光,朝霞遍布的東方霎時間被映成了璀璨的金霞,色澤豔麗絢爛,照亮了半邊天際。

秦挽歌身處絢爛朝霞之中,隐約間似乎聽到問玉師姐的聲音輕輕回蕩在耳邊:“……挽歌,要好好照顧自己。”

他緩緩點了點頭,望着燦然的朝霞哽咽出聲道:“我會的,師姐……”

青雲山,風回峰。

一峰首座閉關後山,整個風回峰上下打點之事便落在了曾叔常的肩上,好在他拜入寧懷瑾門下多年,為人處事之手腕也早已練出。這一日,他照例來到後山,将風回峰大小之事系數報知于恩師寧懷瑾。寧首座時而開□□代兩句,餘下的多是默然無聲的沉寂。

曾叔常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出聲勸道:“師父,您不要這麽難為自己……”

寧首座閉關的山洞之中一片寂然,依舊沒有半點聲響傳出。

曾叔常輕輕嘆了口氣,随即向山洞方向行了一禮,道別後便轉身離去了。

許久過後,那山洞之中才隐約傳來幾聲低低之音:“……還望你在天之靈,保佑我們的孩子。”

遠隔千山萬水的東海流波山,忽然有人從夢中驚醒,三千青絲如瀑,如花容顏豔麗,只是額間的涔涔冷汗減去了不少美感。

她低低喘息,随即望了眼窗外的天色,問道:“風語,什麽時辰了?”

門外有人應道:“臨近巳時,師父,該起身了。”

她閉了閉眼,素手輕輕撫摸着怦然跳動的心口,仿佛間心有所感一般透過門窗遙遙眺望北方。

碧霄宮,吹雪小築。

每日負責飲食三餐的小容,今日莫名來得晚了些,寧修明心中存了些疑慮,正準備開口詢問卻望見她紅腫的眼睛,就仿佛剛剛嚎啕大哭了一場。他頓時楞了一下,下意識開口問道:“姑娘,你怎麽了?”

小容沒有接話,随手将飯菜放在桌上,便要轉身離開。

寧修明又記起兩三日都未曾出現的秦挽歌,動了動嘴角,最終還是沒能忍住疑惑問出了口:“姑娘,你、你師兄他人呢?怎麽好幾天都沒有看到他?”

寧修明不問還好,話一出口,小容的眼圈立馬紅了起來。

他吃了一驚,忍不住猜想會不會是合歡派的哪個前輩又因為自己的事為難于他,寧修明連忙問道:“秦挽歌怎麽了?難道他又被人為難了?”

小容狠狠盯了他一眼,眼睛裏淚水不住地打着轉,她恨恨出聲道:“還不都是因為你!為了保住你這個正教弟子,師兄他拿着逍遙扇闖進雲舒宮得罪了雲秋師伯,然後又從上任掌教所在的玉女宮将你完好無損地帶了回來,繼而得罪了玉音師伯。前幾日他一門心思救你性命,甚至不惜違逆師命……”她說到這裏,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寧修明像是忽然被人扇了一耳光,愣在了當場。

“你知不知道,秦師兄是碧霄宮內金貴無比的小公子,從小到大都沒有受過罰,可這次足足被打了一百棍又關進了水牢!棍刑不許用真氣抵擋,木棍堅硬如鐵又帶着火毒,他撐到七十棍就昏了過去,可師父鐵了心要罰他,硬是将剩下三十棍一一補完。師兄背上血肉模糊,神志不清,然後又馬不停蹄地被關進了水牢裏。四肢被困無從掙紮,每隔一個時辰海水漫過頭頂,還有毒蟲噬咬肌膚……”

她忽然捂住了臉,嗚咽地哭了起來:“一百棍刑罰的血肉模糊,海中鹽水的刺激,毒蟲蛇豸的撕咬……師兄背上的肉全爛了,全爛了!”

寧修明徹底怔在原地,眼淚無聲無息地砸了下來,他心裏一陣陣發疼,像是有人用刀刃狠狠絞了起來,五髒六腑全都被紮了個遍。

小容狠狠抹了一把眼淚,指着寧修明惡聲道:“我告訴你,要是秦師兄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小容第一個就把你送去見閻王!”她像是發洩似的端起了碗筷,雙手顫抖之下一個白瓷淨碗“啪”地一聲碎在了地上。

這一道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寧修明像是被喚回了神,絲毫沒有注意自己手下力氣死死抓住小容的肩膀,急切問道:“他人呢?!他人在哪兒?!我要去見他!”

小容狠狠掙紮卻怎麽也掙不開,最終心裏一橫直接把碗筷全都砸在地上,噼裏啪啦一通亂響之後,寧修明才算勉強定住心神,緩緩松開了攥緊她肩膀的雙手。小容雙肩生疼,但此時的她已經顧不得去管這些了,她站在碎瓷片中緩緩亮出自己的法寶“離人簫”,指向寧修明的心口方向,冷聲道:“不用想着去見師兄,這個時候好容易師父才停了對師兄的責罰,你一出去只怕師兄又要承受新的懲罰。”

寧修明急道:“那我就整日在這裏等消息嗎?!”

“沒錯!”小容法寶沒有挪開,依舊俏臉含霜,只是眼中卻帶着幾分心疼與委屈,“你好好活着,師兄才能放心。我雖然恨不得現在就将你千刀萬剮,但師兄吩咐過我要好好照顧你,我小容一向以師兄的話馬首是瞻,既答應了師兄好生照顧于你,自然不會不守諾言。”

她頓了頓,緩緩收起“離人簫”,眼中含淚死死盯住寧修明,“你好好活着,師兄的委屈才算沒有白受,明白嗎?”

小容走後,寧修明怔怔站在房內,心中百感交集。

那個人為了保護自己,寧願違抗師命飽受刑罰,也不願将自己置身于龍潭虎穴之中……

他心底忽然生出一層無力之感,往日裏青雲風回峰首座之子的榮耀此刻毫無用處,相反卻成為了将自己逼向黃泉路的助力。又仿佛像是即将墜入深不可測的懸崖,唯一的生機便是秦挽歌緊緊抓住自己的手,甚至只要外界風暴再大一些,他便會抓不穩自己從而跌落下去死無全屍。

可是,他還是盡力地抓住了自己的手……

寧修明緩緩擡起頭,如同冰炭梗在喉口,極寒與熾熱交替不已,讓人難受至極。

他……他受了那麽多刑罰,現在還好嗎?

數日之後,寧修明終于得見養傷期間的秦挽歌,第一眼還未望去擔心的話便出了口。秦挽歌像是怔了一下,随即淡然開口示意自己無妨。寧修明看着他一身潇灑藍色衣衫,默默想着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口。

秦挽歌讀懂了他的目光,輕聲道:“無妨,只是一些皮外傷,師姐已經幫我上了藥,養上十天半個月就好了。”寧修明低下頭去,聲音悶悶傳來,“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你受了棍刑又被關在水牢裏蛇蟲撕咬,哪裏是這麽容易就能養好的?”

秦挽歌笑了笑,也不答話,坐在一旁的桌案前擡手給自己添了杯茶水,也許是牽動了背上的傷勢,雖未出聲吃痛,但額頭上卻蹦出了不少青筋。寧修明恰巧擡起頭來,一見他這副摸樣,連忙上前奪了紫砂茶壺,替他倒了杯東海獨有的雲霧茶。

秦挽歌道了聲謝,默不作聲地飲了口茶水,寧修明也不開口,就這麽寂靜無聲地站在他身旁。這沉默來得無聲無息,但卻并不讓人覺得尴尬,相反,還有些“有時無聲勝有聲”之意。冗長沉默之後,寧修明收回偷偷看他的目光,嘴角微動,緩緩出聲道:“我們……什麽時候假戲真做?”

“咳、咳咳!”

秦挽歌半口茶水沒咽下去,反倒将自己嗆到了。

好在他心思敏銳,淡定地咽下茶水之後才開口道:“今日我得到消息,玉音師伯或許要前往中原,我們只需要熬到她離開流波山便能打着‘為三妙亡弟報仇雪恨’的名義前去縣潮山緝捕萬毒門的修曜。到時候我會帶上未煉制成功的攝心傀儡,途中傀儡反噬掙逃,我雖盡力追尋卻還是被正道弟子攔住身形,繼而錯過了大好時機。”

寧修明微微皺眉:“這借口會不會太過淺顯?玉音妖……”他頓了頓,在秦挽歌淡淡橫來的目光中将“妖婦”二字咽了下去,“玉音、玉音前輩她不會為此責怪于你嗎?”

秦挽歌收回目光,淡淡哼笑一聲:“只要你躲在青雲山上,她就沒法将你抓到手繼而強行将罪名扣在我的頭上……”他目光微閃隐隐有幾分深意,“師父、師父雖然責怪我,但還是一心護佑于我,再加上我在合歡派中也并非是單槍匹馬,玉音師伯想要動我,也要掂量一下碧霄宮如今的份量。”

寧修明望着他的臉,怔怔出神,許久之後在秦挽歌覺察後望過來的視線中輕聲問道:“為了我冒這麽大風險,值得嗎?”

秦挽歌直視着他的雙眼,目光輕輕流轉,片刻後他站起身來作勢向外走去,聲音淡淡飄進了寧修明的耳中:“沒有什麽值不值得,只有願意與不願意。”

秦挽歌緩緩推門離開,就在他走出去的一瞬間,身後再度傳來寧修明的聲音。

依舊是多日前的那句疑問,只是寧修明聲音中隐隐帶着複雜之意。

他問:“……你為什麽要救我?”

秦挽歌腳步停在原地,背影挺直如山,他忽然苦笑一聲,繼續向外走去。

“我也不知,你就當我是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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