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琥珀朱绫

寧修明自是不知秦挽歌與雲秋仙子商議之事,他前幾日早已被秦挽歌解開真氣封印,就連随身契合的軒轅劍也能再度運使如意。只不過秦挽歌早有叮囑,這吹雪小築雖是碧霄宮門人居住之所,但弟子之中耳目衆多萬萬不可讓人察覺他已是自由之身。寧修明自然連聲答允,只每日深夜寂靜無人時方運行青雲功法“太極玄清道”,多增一分道行,多一份自保之力。

這日深夜,他運行數個周天之後,緩緩停了修煉。

寂靜房舍之中,并無一絲燭火光亮,唯有清幽月色透過窗棂縫隙斜斜灑下一抹銀輝。遠方海浪之聲若有若無,但住得時間久了,這浪聲沒了起初的喧嚣而漸漸被人接受、習慣。寧修明凝神聽了一會兒,了無睡意,只躺在榻上靜靜望着被月光照亮的房中擺設。

他忽然嘆了口氣,打開折疊仔細的被褥,嗅着那人曾經留下的體香閉目養神。

鼻尖香氣并不強烈,反而清淡怡人,每呼吸一次神情便放松一分。

久而久之,他便悄然入睡。

秦挽歌連着兩日都未曾與他見面,直到第三日寧修明心中煩躁愈來愈重時,熟悉的身形才再度出現在眼前。收拾碗筷之物的小容行了一禮,随即退出房外,還細心地為二人合上房門。那聲音不大不小,但落在修道之人的耳中便有些發響,寧修明心中猜測秦挽歌之來意,思及那事時仍是忍不住臉頰微燙。

秦挽歌暗暗做了個呼吸,低聲道:“過幾日,雲舒宮的煉霓師姐便會在回逍遙澗的路上‘無意間’與我們起了過節,随後縣雍山附近的萬毒門叛徒也會露出蹤跡,與雲舒宮素有瓜葛的我會帶着一隊攝心傀儡與師妹三妙前去擊殺萬毒門叛逆。”他頓了頓,繼續開口,“而在途中,我們遭遇了恰巧經過那裏的正道弟子們的夾擊,重傷突圍之下攝心傀儡只剩下十之二三,其中尚未煉制成功的青雲弟子寧修明被正道弟子拼死救走……。”

寧修明點頭道:“我明白了。”

秦挽歌入了座,擡手泡了杯東海獨有的雲霧茶,缭繞水汽之中他的面容也有些模糊不定,“玉女宮的紅袖絕有可能在青雲山腳守株待兔,即便有青雲弟子一路護送,你也會有危險。我會暗中跟随你們,将你平安送上青雲山,”

寧修明望着他的側臉,不禁有些失神。逍遙公子,合歡翹楚,放眼天下更是一等一的人物,如今卻為了自己這個正道門人,不惜抗住師父酷刑與師門威壓,如今還要替自己步步為營謀取一絲生機……他無聲地咬緊下唇,舌尖隐隐傳來血腥之氣,想來是咬破什麽地方。

秦挽歌忽然伸手擒住他的下巴,強迫他張開嘴,目光在血色侵染的薄唇上微微停頓,忽然間那個名動天下的逍遙公子無聲地貼了過來。

寧修明瞬間瞪大了眼睛,自己唇上的柔軟觸感……

這是、這是……吻?

秦挽歌離開之後,寧修明獨自坐在桌前,有些怔怔出神。

他的手掌輕輕撫摸過自己的唇角,片刻前那個綿長而深情的吻再度浮現眼前。彼此親密貼近,目光交錯,那人的眼睛亮若星辰惹人沉迷,眉目如畫俊朗英挺,就連呼吸仿佛也沁着惑人心神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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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修明拍拍臉頰,默念數遍冰心訣才暫時壓下了绮念。

只不過,寧修明忽然記起方才那人離開時耳根的通紅色澤,好容易平靜下來的心又是輕輕一顫。

他也在……害羞麽……

到了晚間,秦挽歌再度走入房中,小容剛剛備好晚膳,她詢問之下便又去拿了一副碗筷。

三菜一湯有葷有素,倒也算得上是豐盛,秦挽歌往日裏與無殇大哥游歷神州遍訪美食,多多少少也有些炊金馔玉的雅興,他嘗了一口便笑着打趣道:

“小容,鹽放多了。”

平日裏上完菜便退下的小容,今日卻噙着淡淡歡喜之色侍立于秦挽歌身後,她笑了笑說:“小容的手藝師兄是知道的,舞刀弄槍的手能做出如今的三菜一湯已經實屬不易了,師兄若是想嘗美味珍馐,還是讓膳房的能工巧匠來吧。”

寧修明聽得心中一動,原來,這些日子自己三餐飲食皆是由這位小容姑娘親手所制。為了确保自己平安,所以凡事不假外人之手麽……

秦挽歌聽了小容的話,也不作答,只是淡淡笑着。

這一頓飯吃了許久,小容一直立在身後絲毫不露疲憊之色,寧修明沉默寡言,從頭到尾也沒多說,只是目光閃爍似乎暗暗思忖着什麽。待二人酒飽飯足後,小容收拾了殘桌碗筷,小心擦拭之後又遞來了飯後茶水瓜果之物。

秦挽歌忽然道:“東西呢?”

小容怔了一下,随即臉上有些緋色,勉強止住羞赧之意将裝着黏滑脂膏的玉瓶雙手遞了過去。

她紅着臉道:“師、師兄,東西在這兒。”

秦挽歌看了她一眼,帶着幾分深意開口道:“出去吧,今晚不要打擾。”

不說小容心頭猶如小兔亂撞,便是寧修明也忍不住紅了臉。小容雖出身于外界傳聞如何放浪形骸的合歡派,肉體交織男歡女愛早已是見怪不怪,雖則早就聽聞師兄如何對付那些正道男弟子,但畢竟是頭一次守在門外被迫聽完全場,這如何不讓她面紅耳赤?

小容飛快地退出房去,面如豔麗桃花一般在吹雪小築來回踱步,直到夜風吹散了心頭的熾熱才敢湊近了些為師兄守門。只是,她不知為何卻下意識地豎起耳朵,一副絲毫不放過任何響動的模樣。

秦挽歌泰然自若地打開脂膏玉瓶,一股清然甜香頓時溢了出來,寧修明坐在榻上有些手足無措。燭火輕輕跳動,被照亮的秦挽歌面容俊俏,精致眉眼中隐有一股媚意,許是燈下看人更美三分,寧修明喉口輕輕動了動,忽然覺得有些口幹舌燥。

他吞了吞口水,拍着撲通撲通跳動不已的心口,說道:“你……我聽過你以前的風流史,被你采補的正道弟子,皆是在……在……”

“皆是在下位。”秦挽歌好心地替他補充道。

寧修明臉色紅暈不斷,目光也不敢直視愈發眉眼誘人的秦挽歌,他勉強開口道:“我……我不想在下位,我,我怕疼……”

秦挽歌一怔,劍眉不自禁地皺了起來,“可是,我一直都是在上位的。”

寧修明忽然靈光一閃,結結巴巴道:“那、那我們就、幹脆就以猜拳決勝負好了。”

秦挽歌望了眼面前人的模樣,隐隐約約像是和記憶中那個桀骜少年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他忽然輕輕笑了笑,心中有些釋然,點頭說了一聲“好。”

半刻鐘後,他衣衫半露地望着自己身上的寧修明,依舊沒能反應過來自己居然會輸。寧修明揉着他手感極好的渾圓肩頭,暗暗咽了下口水,說:“我自七脈會武下山試煉之後就經常去河陽城玩,那裏有一個暗莊賭場,我自從去了一次之後就被列入了不歡迎客人之中。賭這個東西,是有天賦的。”

秦挽歌将手枕在腦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房事這個東西,你也有天賦嗎?”

寧修明的臉“唰”一下變得鮮紅欲滴。

他匆忙脫光了衣服,一招“餓虎撲食”撲倒秦挽歌身上,道:“有沒有天賦,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房間裏燈火一暗,便只有此起伏彼的低聲抽氣與喘息之音,聽得讓人羞憤不已。

半盞茶的功夫,秦挽歌忽然“呀”了一聲:“怎麽這般快……”

寧修明像是喘着粗氣:“我、我是初次……”

秦挽歌低低笑出聲來,寧修明像是害了臊,低聲怒道:“不許笑,有什麽好笑的……”

“好,我不笑了,來,我來教你該如何雙修……”

秦挽歌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喘息再度響起,隐約還能聽到木床吱呀搖晃的動靜。

濃濃春情透過窗扉,留下萦繞清淡的溫馨。

青雲門,小竹峰。

“水月師姐……”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蘇茹踩着月色匆匆推門而入,笑吟吟道,“師姐今日可好多了?”

水月微微點頭,冷豔容貌露出些許暖意。來人是師父剛剛收入門牆的小弟子,根骨極佳,又慣會讨人歡心,就連不茍言笑的恩師談及她時也會露出少有的笑意。

小師妹進了房,熟稔地端茶倒水,行動之間腰間紅绫翩然而動。

水月訝聲道:“‘琥珀朱绫’?”

蘇茹莞爾一笑,拍了拍腰間的法寶,露出幾分刁蠻可愛:“還是師姐眼尖,一看便認出了‘琥珀朱绫’。是師父說下屆七脈會武時日将近,為了督促我勤修苦練這才特意将她老人家早年用過的法寶贈予我。有了這個寶貝,我倒要看看其他幾脈師兄弟們還有誰敢對我下狠手……”

水月眼中帶着笑意,柔聲道:“師父如此舉止,乃是為了讓你勤修,可不是允你狐假虎威大鬧青雲山。”

蘇茹坐在床榻邊,不以為然地晃着玉足,笑道:“師父最疼我了,就算真的大鬧青雲山,她老人家也不會責怪我的。”說罷,她一雙明眸望着如今還在卧床養傷的水月師姐,“說起來,師父雖然疼我,可她老人家的心裏還是最看重師姐你,不然也不會将‘天琊神劍’交到師姐手中。小竹峰上衆位師姐都說,師父她老人家未來的首座之位一定是師姐……”

“師妹!”水月忽然打斷道,“小心慎言,當心隔牆有耳。”

蘇茹吐了吐舌頭,俏皮似的笑了笑,随即壓低了聲音:“總之,師姐将來必然會繼承首座之位。到了那時,師妹我若是和其他六峰的師兄弟們交起手來,師姐你可要護着我啊……”

水月不輕不重地瞪了她一眼,卻擡起手輕輕撫過小師妹如雲般的鬓發。

蘇茹叽叽喳喳說了一通,忽然一拍手掌道:“師姐,我聽說狐岐之戰時那合歡派的‘長春子’手持墨雪神劍與師姐争鬥,這事可是真的?”

水月微微颔首,疑道:“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了?”

蘇茹興致勃勃道:“我前幾日去藏書閣翻書,無意中在《神魔志異·神兵篇》的殘卷中尋到了天琊與墨雪的記載,上面說天琊墨雪皆是九天神兵,威力絕倫非凡人所能駕馭。師姐的天琊劍我早已細細把玩,只是不知那柄與天琊齊名的墨雪神劍到底是何模樣。”

水月細思過後,緩緩道:“墨雪神劍通體冰寒,極為适合女子,再加之它有神兵利器千年不敗的祥瑞正氣,這才沒能讓長春子那等奸佞小人禦使如意。”

蘇茹興趣更濃,巧笑倩兮道:“一個大男人拿着女子的仙劍……哈哈哈,我倒是更有興趣了。”

她又笑着說了一會兒話,見水月師姐臉上隐隐帶着倦色,便識趣地離開了。

房舍之中再度沉寂下來,性情外向的蘇茹師妹一離開,仿佛也帶走了攏在她身邊的肆意熱度,寒意一點一滴滋生,水月原本的困倦之意逐漸消退,倒是越發清醒起來。

月光清幽,透過窗棂一角斜斜灑下光輝,水月卧床養了許久的傷,忽然間心中生出一絲下床走動的沖動。待她回過神時,便已經來到了小竹峰的望月臺上。

青雲六景樣樣別致,主峰通天峰上“虹橋”七色剔透長橋卧波,“雲海”雲霧缭繞煙濤微茫,“翠坪”青碧如洗宛若翡翠……六景之中,獨有小竹峰的“望月”最為清幽盈麗。

後山望月臺懸崖聳立,清麗月華鋪天蓋地宣洩而下,映得如同白晝一般。小竹峰獨有的淚竹随夜風沙沙作響,竹影斑駁分外幽靜。水月握緊天琊神劍,一步一步踏着竹影月華,向望月臺上走去。頭頂一輪明月清輝萬丈,斑駁印記清晰可見,仿佛獨立望月臺之上便能仰望廣寒玉府上的重重宮殿。

水月就在這般清幽的月色中,輕輕來到望月臺上。

這本是一片懸空的懸崖,只因月色迷人才被人冠以“望月臺”的雅稱,後來小竹峰首座真雩大師派遣弟子門人修建一處涼亭,供賞景之弟子休憩。盡管如此,望月臺雖然景色別致,但也因高處不勝寒之故少有人來。

但這“少有人來”之列中,卻沒有水月的名字。她性情清冷,不與門下師姐妹們打成一片,往往抱劍前來望月臺享受孤清滋味。然而在今日這樣的月夜裏,水月澄澈的內心不知為何輕輕跳動不已,夜間罡風淩冽拂亂了鬓發卻吹不定怦然跳動的心。她在這衣衫獵獵而舞的夜風中,緩緩拔出藍光如水波般的天琊神劍。

出鞘輕舞,衣袖飛揚。

她渾身的清冷化作夜月罡風,劍尖閃爍一點藍芒仿佛海濤天際輕盈躍起的水波,随着窈窕身姿而動。她手中的劍越來越快,頭頂的月輪似乎迎合着她的劍舞,一道又一道光華輕輕橫溢。水月一顆心跳動得越來越快,眼前的高臺月夜似乎逐漸模糊,最終化作那日敵陣厮殺時的情形。

青碧色斬龍劍握在那人手中,白衣過處血花飛濺,盡管情勢危急可他下手依舊從容不迫。正是這份淡定從容,才安撫了受傷深重的自己的擔憂之心。

天琊亮劍,藍芒似水如海浪輕撫;

斬龍出鞘,碧芒如玉似春水拂波。

兩柄仙劍合力施展,背抵殺敵,卻是那般心有靈犀。

“嗆啷”一聲,天琊脫手而出,迅疾沒入身前堅若金鐵的巨石之中。水月輕輕喘息出聲,平複怦然跳動的玲珑心腸。夜風嗚咽,月華無聲,她在這空曠冷寂的望月臺上輕輕呢喃:

“萬……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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