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活着
初秋的雨,寒意逼人。
青黃的梧桐葉不停地被雨水沖落,殘敗與凋零是那麽真實。
住院部大樓前,一朵朵盛放的傘面下,聚集着衆生百态,七嘴八舌:
“年紀輕輕的,幹嘛想不開?她父母該多傷心啊。”
“不會是得了絕症沒錢治吧?”
“沒錢治就回家自殺,在醫院自殺,救回來是好,救不回來醫院就得賠錢。看着吧,她家屬不鬧才怪。”
“說的這叫人話嘛,人姑娘都那樣了,肯定是有難處,實在沒辦法了。”
“到底跳不跳了啊?不跳我回去看電視了。”
“哪家小屁孩,趕緊滾!”
……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有人自殺。
沒什麽好奇怪的。
喬今卻驀地心悸,偏偏發生在這個醫院,偏偏是女性,又偏偏被他撞見。太過巧合,便不再是巧合。
顯然,不止他一人這麽認為,許多錢牙齒打顫:“該不會……是她吧?”
喬今沖進樓裏,登電梯上頂樓,不出意料地,通往天臺的入口已經被警察把守,禁止閑雜人等過去。
還有記者,火急火燎想去天臺獲得獨家新聞,皆被攔截。
隐約傳來哭聲,應該還在談判。
喬今喘勻了氣,對警察說:“我是姚慧的朋友,我想跟她談談。”
記者的攝像頭立即對準了他,緊接着有人認出:“你是衛倫?!”
警察聽到這個名字亦是一怔:“衛倫?”
喬今摘下口罩,目光嚴肅:“是我。”
“你……”
頂樓昏暗,鎂光燈不停地閃,喬今突然奮力向前一躍,兩個警察沒能反應過來,給他沖了過去。
“哎!!!”
喬今三步并作兩步爬上天臺,擰開門把,頃刻被大雨澆了一頭一臉。
天臺上,穿着藍色病號服的長發女孩滿臉是水,已經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她站在欄杆外,只要手一松,就會如同斷線風筝墜落下去。
生死全在她一念之間。
兩個女警,一個男警,還有她父母,或勸導,或哀求。可憐天下父母心,這對夫妻老淚縱橫,就差給女兒跪下了,求她不要想不開,不要丢下他們。
喬今的出現,如同打破了某種平衡,如同一道光照進來。
人聲暫歇,雨聲傾盆。
大家看向他,表情或驚疑,或呆滞。
姚慧瞪大眼睛看着雨中的青年,一時間忘記了哭,忘記了痛,甚至忘了自己在哪兒,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喬今,不可置信地喃喃:“……衛倫?”
把守的警察驚惶不已緊跟上來,生怕喬今的出現造成無法挽回的結果,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喬今往前兩步,又停下,他也怕刺激到女孩。
“姚慧,你先下來。”他說。
“真是是你?衛倫?”
“是我。”
話音剛落,姚慧母親疾步沖到他面前,啪的給了他一個巴掌!
“你這個罪魁禍首!就是你害的我女兒!就是你!!”
“媽——!”姚慧嘶聲喊,“你別打他!”
姚慧母親立即停手,哽咽着對女兒說:“好,我不打他,媽什麽都聽你的,你也聽媽一回好不好?下來吧。”
臉頰火辣辣的疼,喬今對眼前處于失控邊緣的女孩溫聲說:“我沒事。你先下來好不好?”
姚慧動搖了一瞬,緊接着搖頭,濕透的頭發黏在一起,濃墨一般黑,更顯得她的臉蒼白如紙:“我不……”
她母親哭着問:“小慧,你到底要怎樣才肯下來?那裏太高了,你要是跳下去,媽也跟你一起去!”
“媽……你不要這樣……”姚慧嗓音嘶啞。
“媽也不想啊,可是沒了你,媽還怎麽活呀?”
她父親也哀聲說:“不管有什麽困難,咱們一家三口共同面對。你這一跳,你一了百了了,可是留下我跟你媽,是一輩子都活在悔恨當中啊。”
“小慧,媽求你了,你活下來好不好?”
親情,在死亡面前被演繹到極致。兩名女警俱是鼻子發酸,再三安撫勸說。
喬今小心翼翼往前走了兩步,雨水順着臉頰不停滑落,他望着眼前搖搖欲墜的女孩,目光有短暫的放空,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身影……一個早就不在的魂靈。
“你跳下去,就什麽都沒有了。”他沉聲說,“除了你的至親好友,其他人都會忘了你。親者痛仇者快,你真的甘心就這樣嗎?”
姚慧淚流滿面搖頭:“我沒辦法……沒辦法……”
“有辦法!”喬今向她伸出手,一點點靠近,“我是是來幫你的。相信我。”
要怎麽讓受害者去相信一個“傷害”自己的人?
姚慧父母皆是面色茫然,警察亦是錯愕,但讓他們不敢置信的一幕發生了。
姚慧看着喬今,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動容,她的孺慕、愧疚、悲傷,最後彙聚成一小束光,盡管岌岌可危,卻存在着。
只要別人再拉她一把,她就能從絕望的深淵回來。
“……衛倫,你真的是衛倫?”她問。
“我是。”喬今告訴她,“我不會傷害你,我是來幫你的,姚慧。”
他願意做那個拉她一把的人。
“把手給我,好嗎?”
活着,才有希望。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有人誤入歧途,有人鑽進牛角尖,一時蒙蔽了眼睛,但只要有一塊石頭,幫他們打破壁壘,就能看見內心之外的世界,并不是只有灰蒙蒙,還是有那麽點希望的。
他們需要這樣微薄的希望,來支撐他們度過最艱難的苦境。
姚慧在眼前青年的身上看到了這樣的希望,并且,他願意把它分享給她。
她真的,很想要。
如果能活着,誰想死呢。
于是,她慢慢伸出了手,就快觸到了……
正在這時,記者沖破防線進來,不管三七二十一,舉起相機就是拍。
衛妩與許多錢緊随其後,不過他們沒有往裏面更進一步,這種情況,他們不能制造意外。
但意外已經發生。
姚慧一見那麽多記者對着她拍,怔忡過後情緒産生劇烈波動,瞳孔一度失焦,手猛地縮回,虛虛抓着欄杆,讓人提心吊膽。
警察們面色驚變,擡臂攔阻驅趕記者,然而此時的記者無疑是叼到了獵物的猛獸,怎麽可能輕易松口,不但不往後退,還步步逼近!
“姚慧,請問你為什麽要自殺?”
“你被衛倫強|奸是真的嗎?”
“現在他就在你面前,你沒什麽要對他說的嗎?”
這人間越來越繁華,人心卻越來越冷漠。在絕境中,恰巧遇到不那麽善良的人,就是致命一擊。
姚慧倉惶地看着這群人,這群洪水猛獸,再次被逼至深淵邊緣。
“別拍了!別問了!!!”姚慧母親對記者哀嚎。
但這樣好的新聞素材,他們怎麽可能放過。
有時候,生命,特別是底層人民的生命,在媒體看來,真的很輕賤。
大雨滂沱,喬今遍體生寒,對眼前瀕臨崩潰的女孩說:“姚慧,別聽,別看,你不是為他們活着的。把手給我。”
他的聲音很輕,卻堅定,讓人想去相信。
但,姚慧搖了搖頭,她凄然淚下,輕聲對喬今說了句“對不起”,一躍而下!
剎那間,驚呼聲此起彼伏!
姚母直接吓暈了過去。
千鈞一發之際,喬今根本來不及思考,本能往前一抓!
那是拼盡全力的一搏,是與死神競賽,他的速度從未如此快過,他的身形如同閃電。
待衆人反應過來,他已半身傾覆在欄杆,腰肢彎曲,手臂、脖頸、額頭青筋暴起,雨水沖刷着他的背脊,每一滴,都是附加的重量。
拉住了嗎?
“拉住了!!!”警察發出振奮人心的呼聲。
記者們立馬扛着攝像機與相機趕過去,腳步雜亂,人影迷離,衛妩急切地喊了一聲:“阿倫!”
但就在下一秒,欄杆因年久失修,發出不堪負重的“吱呀”,鐵鏽随着雨水嘩啦啦流淌而下,根部驟然斷裂!
喬今猝不及防整個人往下撲墜!!
“啊啊啊啊啊!!!”不知是誰發出驚叫,混着雨聲,凄厲悚然。
衛妩尖叫:“阿倫!!!”
時間像是被拉長,死亡近在眼前。喬今并沒有感到恐懼或驚慌,事實上,他腦子有一瞬的空白,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的情境。
要死了嗎?
他的內心發出疑問,而後出于本能地心髒顫栗,肌肉抽搐,眼前陣陣發黑——大腦争分奪秒地向他發送自救信息,丢掉負累!松開手!!
但他沒有,他咬牙克服了求生本能,始終緊緊拉着姚慧的手。
就算死,也不能放!
——撲撲撲!!!
三名警察前赴後繼抱住喬今的腰腿腳,趕上了!
但眼前的情況仍危如累卵,不能輕舉妄動。
衛妩渾身濕透,幾近暈厥,她踉跄一步,許多錢扶住她,顫聲安撫:“衛倫沒有掉下去。”
“快,快去拉一把!”
個別記者總算良心發現,丢下器材去搭把手。
雨依然在下,他們沒有死。
姚慧如同一只風筝挂在半空,上面是天,下面是地。
地上人頭攢動,傘開如繁花,是芸芸衆生。
天上有雨,有雲,還有個像神一樣青年,緊緊地,緊緊地拉着她,不曾放棄,不曾松手。
死神觸摸她腳踝,他卻将她從死神手裏拉了回來。
她仰頭迎着雨,看眼前的青年,看自己被抓到發痛的手腕。不知哪裏被刮破了,一線血順着青年手臂蜿蜒流淌,流到到她手腕上,帶着些微溫度。
這點溫度,溫暖了她。
她失神地望着他,聽見他從牙關間艱難發出的聲音,輕柔而堅定:“活着。”
她的目光,終于穿過淼茫無際的雨幕,看清他的表情。
那麽悲傷,像是死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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