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澄然明澈

祁都與緋碧城相隔不遠,橫渡緋碧江之後不過幾百裏便是祁都城郊。一路上天氣逐漸暖和起來,蘇傾野随手掀開馬車的簾子,卻不想外面的風還是有些冷冷的,他倒也不怕,可能覺得馬車裏實在有些悶悶的,就把腦袋伸出去看看。其實外面也不過一片荒野白雪,他卻覺得曠遠的讓人豁然開朗。

蘇霧仍是在最後坐着,傾野那邊的風吹不到他,他便也一言不發,自己取了一本書來看。傾野看過外面,忽然又想到了什麽,便把簾子又放下來,對蘇霧道,“對了阿霧,我聽說我走之後你把那個小丫頭叫走了,跟她說了些什麽呀?”

蘇霧把書合上,擡了擡眼睑,“不過還是玉盞的事情,叫她不要在意。後來她有事便執意離開了。”

傾野一拍大腿,“這個小丫頭,讓她等我就是不聽。本來我還想帶她一起過來的,與其在緋碧那裏做個小丫鬟,她那麽聰明,還不如讓我在都城裏給她謀個差事。”

蘇霧倒是沒有拆穿傾野,只是臉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心中腹诽道,什麽差事,跟着你的差事麽?

蘇傾野可能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便對蘇霧轉了個話題道,“不是說這次要給蓮華公主辦壽宴麽,不準備別的禮品,非要我去準備緋碧江水,難道有什麽要用?”

“當然,”蘇霧微微揚起一邊嘴角,“世子配制的‘水嫣然’,最重要的,便是至純至涼的冰封江水。如此,非緋碧莫屬。”

“原來如此!原來明澈前些日子用心良苦,都是為了天下難求的‘水嫣然’!我之前只聽過它能遮掩疤痕,功效奇絕,卻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現在竟然被上官明澈配出來了!難道……這便是要送給公主的禮物?”

蘇霧點點頭,“不錯。”

天下皆知蓮華公主七歲上容貌被毀,今年她十六歲壽宴,還有什麽禮物比能擋住她臉上疤痕的‘水嫣然’更能得她歡心?然而‘水嫣然’秘方早已經失傳,上官明澈所付出的,又豈止傾野看到的那麽簡單?

蘇傾野嘆了口氣,“想來明澈也一直為當年公主毀容那件事內心不安,如此算來,大概也有九年了。九年來他第一次踏進祁都,我還納悶他怎麽突然改變想法了,原來是終于配好了‘水嫣然’。”

一路平穩地進了祁都,外面的人聲漸漸嘈雜起來。馬車在最繁華的長街一處停下,傾野和蘇霧二人下了車,眼前是金水翻滾印燙,氣勢恢宏的四個大字:

“南錦王府”。

王府裏的人對傾野和蘇霧是再熟悉不過的,一路恭敬地引着進去。傾野和蘇霧行至後院,開門時看見空闊的院子裏當中一套普通的石桌石椅,石桌上是一些胡亂堆起來的袍子。一個白衣人手裏不知捧着什麽東西,恭敬地站在一旁,對着那個在桌子周圍已經不知轉了多少圈的主子。

上官明澈一身與時令不相符合的藍色布衣,仍是那一臉把宮裏平臉公公起得牙根癢癢的深邃五官。狹長丹鳳眼裏的藍光少了些年少時的傲嬌,多了些貴族中不太常見的随和。

只是,現在好像有點“随和”的過分。

他每轉一圈,就從文回捧着的袍子裏面拿出一件,貼在自己身上比比劃劃,然後不知不覺又圍着桌子轉了一圈,自言自語之後剛要問“這件怎麽樣?”突然聽見某人瞬間爆發的笑聲,扭頭一看傾野已經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上官明澈便把手裏的袍子往旁邊一扔,笑意盈盈。

“喲,你們來了?”

傾野也不回答他,一手捂着肚子,另一手指着那堆袍子,笑道,“堂堂一個世子……上官明澈,你剛才是在唱戲呢,還是在拉磨呢?也虧了文回能受得了你這麽一個主子!”

上官明澈倒是不生氣,眉宇之間總是帶着那股暖暖的笑意與随和,轉過身吩咐文回,“你先下去給侯爺和蘇大人上茶,我的話……今天喝水!”

“是。”

文回是素尺的孿生弟弟,兄弟兩個除了容貌之外,連言談舉止和平時的衣着都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素尺的主子最喜歡他簡潔明快不拖沓的回答,而文回的主子卻常常抱怨他的回應太短太刻板。

上官明澈初認識蘇霧那年,文回和素尺還只有蘇霧這一個主子。後來明澈覺得培養一個心腹所花的成本太高,便死乞白賴地硬把文回讨了過來。

如此算來,已有七年。

這邊傾野好不容易才笑完,坐下來又翻看石桌上那堆袍子,發現大多是布衣,極好奇地問道,“話說回來,你這些衣服都是做什麽用的?值得你費這麽大勁兒試這麽半天?”

“這你還猜不到?”上官明澈随手接過文回剛剛遞過來的水,有些鄙夷地說道,“明日不就是公主壽宴了?我不好好試試穿什麽衣服,豈不會給我南錦丢臉?”

傾野也接過“鏡花”來,聽完這句話之後,嘴裏剛喝下的茶又一滴不剩的被他噴到那些袍子上。

“你說你要穿這些衣服進宮?”

“怎麽?”明澈一挑眉,“不行?”

“堂堂一個世子要穿這些粗布麻衣進宮,你說是不想給南錦丢臉,到頭來還不是被別人笑掉大牙?”

傾野或許是再也笑不動了,亦或許是看見上官明澈嚴肅的樣子,又換上一臉極複雜的表情,“真不知你是假傻還是真瘋!”

“這你就不懂了吧,”上官明澈放下茶杯,很是認真地說道,“正因為我們是皇親貴族,才更不能恃‘財’傲物。我想朝中那些大人們看見我衣着樸素,一定會反思自己的生活奢華過度……我上官明澈雖不求揚名大祁,但是如果能因此為百姓牟福,那也是我三生有幸了……”

“得了得了,”傾野擺擺手,“就你這麽個富可敵國家財萬貫的南錦世子,一天到晚還老喝白水吃素齋的,早就已經揚名大祁不知道多少年了,還用得着靠這些‘三生有幸’?況且你自己平時不舍得花那些小錢,到花大錢的地方眼睛卻都不帶眨一下的。遠的不說,就說你送阿霧的這件絲衣,又頂了多少萬匹錦緞?那時候倒沒看你心疼了……”

蘇霧正在幽幽地吃茶,只是靜靜地聽着,突然聽見自己被點名,轉眼看見上官明澈一副糾結的表情,又聽他喃喃,“你說的倒也是,不過阿霧……”

“不過我倒不是問題,”蘇霧面色從容地轉了個話題,“只是南錦富庶人盡皆知,這樣不僅達不到目的,反而還會引起更大的非議。而且去參加公主壽宴,衣着過簡也與禮不合。世子明智,自有思量。”

上官明澈一貫極尊重蘇霧的意見,此時聽到他娓娓道來,一想倒真是自己幼稚,便對一旁的文回道,“你去把我那件南錦繡緞準備好,明日入朝時穿。”

轉過來說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你們說的都對,是我思慮不周了。對了,要你們幫我準備的緋碧冰封水帶過來了沒有?”

“當然準備好了,你南錦世子交代的事情哪有不辦的道理?”蘇傾野說完又一臉無奈地搖搖頭,“真不知道你們這些人都是怎麽回事?跟我說話的時候比誰都厲害,怎麽一到阿霧這裏就服服帖帖的?”

“當然是因為人家阿霧說得有道理,唉……”上官明澈突然覺察出什麽不對,眼睛放起光來,“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敢給你蘇小侯爺氣受?”

傾野意外地沒有給明澈一記爆栗,反倒是“呵呵”一笑,垂下眼簾,手裏不自覺把玩起自己剛才喝空的杯子。

“不過緋碧城瞿家一個普通的小丫頭罷了……也沒想到她那麽聰明,只是刁蠻了些,不過倒很有意思……”

“所以你的意思是,越刁蠻的你就越感興趣了?”明澈不禁咂咂嘴,“啧啧啧,我說蘇傾野,你是不是在軍營裏待的時間太長了,連看女人的眼光都扭曲了……話說你們漠北……”上官明澈說到這時突然收斂了笑容。

傾野的眼睛還在盯着杯子,正等着上官明澈把話說完,卻不想他戛然而止,擡起頭問道,“怎麽了?”

蘇霧依舊是自若的神态,也不看傾野,只是淡淡地掃了明澈一眼,暗示他沉下氣來。上官明澈倒是心領神會,臉上恢複了剛才的笑容,語速卻變慢了起來。

“哦,沒事……只是這次,怎麽沒見你和北禦王爺一起過來?”

“怎麽,你不知道嗎?”傾野倒是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我爹還是不放心我大哥一個人守在邊關,所以禀明了聖上,只派我一個人過來觐見。”

“可是,北禦王爺是這次擊敗蠻夷最大的功臣,公主的壽宴名義上是祝壽,其實衆所周知也是給你們蘇家慶功。王爺不來恐怕不太合适……”上官明澈又頓了一下,“而且,我剛到這裏的時候,就聽說……皇上下旨把北禦王召回來了。”

上官明澈一字一頓說的極慢,無端給人一種暗示的感覺。傾野卻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這我倒不清楚,我想聖上應該還是會以邊守為重吧!我爹都不放心,聖上又怎麽會安心?”

“那……想來是宮裏的人以訛傳訛了。”上官明澈又望了蘇霧一眼,“你也別多想了,和阿霧好好準備準備明天的入朝吧!”

九年前的記憶,實在是讓上官明澈刻骨銘心。不只是公主因為他的一時疏忽而毀容,那年的東寧王爺,曾經名列四王之首,曾經位居國丈,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開國元老,在九年前被召回祁都,也是在公主壽宴之後,以謀反之罪被削位、抄家,最後葬身火海,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好像在大祁歷史上從未出現過這個人。上官明澈小時候不是沒有經歷過朝堂的爾虞我詐,然而只有那一次,讓他感受到真正的可怕。

所以他才漸漸遠離朝堂,混跡民間,成為別人眼中的富貴閑人。然而他也知道,所有想逃避的事情,不會因為表面的掩飾而真正的消失。公主臉上的疤痕還在,南錦王府還在,所有他該面對的,終究還是要面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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