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血薦軒轅

祁都一改前幾日的晴空萬裏,這日天氣突然陰沉起來,無邊冷寂的滾滾烏雲像要将人吞噬,一場數年罕見的瓢潑大雨蓄勢待發。

菱歌被左清漪強行帶出宮去,坐在轎子裏只覺得胸口異常煩悶,想吐卻吐不出來,實在是難受至極。好不容易轎子停下,只顧跟着左清漪上樓找水,直到打開窗子通風散氣時才發現,樓下已經烏泱泱圍了一片百姓,都伸頭不知在張望着什麽。

菱歌強打起精神問左清漪,“這究竟是哪兒?你帶我來這裏幹什麽?”

左清漪越是笑着說話,越是寒氣逼人,“今日聖上下旨處斬北禦王蘇沾,特請公主殿下過來監斬。”

菱歌猛地一驚,手裏茶杯順勢滾落在地,裂成碎片。她向窗外望去,果然不遠處就是斬人的法場,心裏抽搐時聲音隐隐發抖,“好你個……左清漪,竟敢假傳我父王旨意陷害忠良!”說着轉身便要下樓,“有本宮在此,看誰敢動蘇家的人!”

左清漪倏地冷笑一聲,攔也不攔菱歌,“假傳聖旨又如何?陷害忠良又如何?蘭妃娘娘、雲洲殿下、還有蓮華殿下都已在微臣手中。公主殿下,只要你邁下這臺階一步,我便讓他們死無全屍,你邁下這臺階兩步,我便讓他們生不如死。”

樓下熙熙攘攘的百姓已經越聚越多,其中三男一女混在人群中已不太紮眼。上官明澈壓低了聲音對一旁的蘇傾野道,“一會兒我和文回去引開他們的注意力,你和珈羅公主趁機把王爺救下。馬車我已備好,一出祁都就會有南錦的人來接應你們。”

蘇傾野仍是低眉不語,反倒是他旁邊的珈羅鄭重其事的對上官明澈點點頭,“你放心吧,我們一定會把他爹救出來的!”

珈羅話音未落,人群突然喧嘩起來,幾人擡頭觀瞧,正看見兩個黑衣侍衛壓着犯人出來。那囚犯雖然遍體鱗傷,須發皆白,卻仍是铮铮傲骨不肯折腰,不是北禦王蘇沾又是誰?!

蘇傾野雙拳緊握暴出青筋,幾次欲出手卻被上官明澈死死按住,“不可輕舉妄動!”

左清漪和菱歌所在二樓正對法場,仿佛是專為此情此景備好的看臺。菱歌坐在一旁神情落寞,沒有人此時此刻比她更加愧疚。左清漪卻笑得頗有意味,好像眼前正在上演一場精妙絕倫的大戲。他一邊品茶一邊指着法場,跟低頭不語的菱歌如話家常,“殿下,你看那是誰。”

菱歌面無表情地擡起頭來,突然看見一個豔紅如火的身影,不禁呼吸一滞,“那是……”

那人一身火紅衣衫,襯着恣揚飄逸的及腰墨發,從頭到腳顯得妖冶如魅。他的眉眼于菱歌來說應該是再熟悉不過,可此時此刻卻讓她感到無比陌生。而那份淡然和溫暖都已經離她遠去了,留下的只有無邊的冷漠與寒涼。

蘇霧,紅衣如火。

縱然已經告訴自己千次萬次,可是內心為何還是如此疼痛?蘇霧啊蘇霧,為何會是你!怎麽能是你!

左清漪一旁欣賞着菱歌的表情,對此不置可否,“殿下,霧兒他可是聽說蘇沾今天要被處斬,特地趕回來做監斬官的呢。”

蘇霧長衣落座,白衣素尺在他旁邊徐徐展開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北禦王蘇沾授意其子勾結蠻夷,洩露軍情,企圖犯上作亂,辱我大祁威嚴。今日午時三刻,斬立決!欽此。”

衆人擡頭,正是太陽當空,時辰已到。蘇霧面無表情,順勢便從監斬席上扔出令牌,眼看那令牌就要落地,上官明澈突然飛身上臺,一把将令牌接在手裏!

“刀下留人!”

百姓紛紛吵嚷起來,這是來劫法場的麽?

蘇霧絲毫不覺得驚訝,只是不疾不徐地站起身來對明澈拱手,聲音幽沉,“參見南錦王世子殿下!”

上官明澈望着蘇霧此身裝扮,心裏驚詫不已,可表面上還是不得不沉着應對,便放高了聲音,對蘇霧冷面問道,“蘇大人,聖旨中所言‘北禦王蘇沾授意其子勾結蠻夷,洩露軍情,企圖犯上作亂’,可有證據?”

“平遠侯蘇傾放,鎮遠侯蘇傾野勾結蠻夷,世人皆知,何需證明?”

“那你又怎麽知道他們不是為奸臣陷害,枉受罪名?!”

蘇霧微微一笑,“微臣不知,微臣只知道奉旨行事。北禦王蘇家犯上作亂,理當處死。”

明澈不禁反唇相譏,“別把自己撇得那麽幹淨,你不也是蘇家的人!”

蘇霧擡眸,眼中殺意漸露,“世子怕是記錯了,在下君氏淩璧。”

他果真是君氏的人!

還沒等上官明澈反應過來,四周就已經被守在暗處的侍衛包圍起來。他知道朝廷已經鐵了心要處死北禦王,也不再幻想什麽,拔了劍大聲喊道,“文回,今日我們誓死也要救出王爺!”

文回一身白衣從法場外飛入,竟是素尺上前迎戰!雙胞兄弟二人纏鬥在一起,半刻便已分辨不清。

明澈正與侍衛打鬥,傾野和珈羅也跳上法場。蘇傾野幫蘇沾解開枷鎖,沒有半句廢話,轉身背起他爹就要走,“爹,孩兒救您出去!”

蘇沾長嘆一聲,聲音喑啞,“孩子,你又何苦自尋死路!”

蘇傾野本來已經損耗過度,再加上身背蘇沾,還未等突出重圍就已經體力不支,卻還在苦苦支撐。跟在一旁的珈羅更是武功低微,一會兒便要招架不住,可她仍然死死守在傾野身邊。三人被重重包圍,已逐漸陷入僵局,一個侍衛看準蘇傾野的死穴,起身就要向他刺去!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劍身刺入的前一瞬間,珈羅飛身擋在了蘇傾野面前!

殷紅的的鮮血從她的胸口流出,順着劍身滴滴墜落,仿若一朵稀世的大漠之花,綻放在血雨腥風之中,随着她的身體一起緩緩倒下。

蘇傾野在珈羅落地的一瞬間将她擁入懷中,遍地鮮血将他的外袍染透。蘇傾野遇害之後第一次露出這種手足無措的表情,他全身不住地顫抖,“你……你……”

珈羅噴出一口鮮血,“你帶着你爹趕快……趕快走!對不起,我父王不是故意的……我對你是真心的……我姐姐對你二哥也是真心的……”

誰也不知道,在數十年來一直與大祁對立的大漠夷族中,曾有一位美麗的曼月公主在與敵方的平遠侯蘇傾放一見鐘情。他把她從群狼的圍攻中救下,她對他以身相許。然而下山之後,兩個人只能分道揚镳,老死不相往來。他為她脫去軍籍,日日買醉,她為他身居營帳,終生不嫁。珈羅自小在姐姐曼月身邊長大,始終不解她為何這般癡情。直到見過蘇傾野,珈羅才明白姐姐所做一切都是值得的!縱使他對她置之不理,她也一樣可以為他付出性命!

蘇霧漠然地看着衆人,看着素尺與文回纏鬥,看着上官明澈逐漸寡不敵衆,看着珈羅死在傾野懷裏,卻始終一動不動,好像世間根本不存在他這個人。左清漪望着蘇霧空洞的眼神,輕笑一聲,終于飛身下樓,來到法場之中。

“都給我退下!”

衆侍衛一看左清漪突然出現,紛紛停止打鬥,頃刻便已退出法場。左清漪望着失去呼吸的珈羅和神情恍惚的蘇傾野,笑裏藏着陰險,“你們怎麽膽敢對鎮遠侯還有漠北公主無禮?”

菱歌還沒從珈羅身死的悲痛中走出來,聽見左清漪的話卻猛地一驚。他是怎麽知道珈羅的身份的?難道他早就知道珈羅尾随傾野來到了祁都?難道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圍觀的百姓當然沒有菱歌想得這麽多,“鎮遠侯”和“漠北公主”這兩個名字足以讓他們一掃剛才的恐懼之情,紛紛開始猜疑起來。一時間謾罵聲不絕于耳。

“怪不得當了蠻夷的走狗,原來是搭上了蠻夷的公主!”

“真是不知羞恥的狗男女啊……”

“蘇家的人該殺!都該殺!”

天邊突然劈下一道藍紫色的閃電,接着一陣悶雷讓衆人都住了嘴。此時北禦王蘇沾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蓋過雷聲,讓人陣陣心驚。

“想我蘇家上下幾十年來忠心耿耿為國為民,如今竟也被奸臣害得如此田地!我打了一輩子的蠻夷因我兒慘死于此,我護了一輩子的大祁百姓卻對我聲聲唾棄!然,我們蘇家後人,忠義誓死不可背棄!傾野我兒,爹要你在此當着祁都所有的百姓發誓,此生此世無論發生何事,絕不背叛大祁!絕不背棄大祁子民!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我蘇傾野在此發誓,此生此世無論發生何事,絕不背叛大祁!絕不背棄大祁子民!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好!不愧是我蘇家的兒郎!”蘇沾一聲贊嘆,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接着竟抓起蘇傾野的佩刀,一刀刺入自己的胸口!

“今日我便要血薦軒轅,以此證明我蘇家的清譽!”

“爹!”

天上終于“呼”地一聲落下滂沱大雨,絲絲雨柱仿佛根根利刺狠狠紮入每個人的心頭。地上的鮮血随着雨水彙集成河,流向沒有盡頭的深淵。蘇傾野跪在蘇沾和珈羅的屍體中間,在無邊冷寂的暴雨之中,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北禦王蘇沾,十八歲入伍從軍,三十歲封北禦王,四十四歲起領軍在漠北駐紮,與蠻夷前後交戰不下十餘次。後因犯上作亂罪名,在祁都處斬不成自盡身亡,時年五十有三。

翌日,祁宣帝駕崩。原定即位的太子雲洲,被太傅左清漪指出是與公主掉包的民間孤兒,并非皇家血脈,而大皇子蕭洵其實并非癡傻,又是先皇後嫡出長子,理當繼承大統。在左清漪威逼之下,蕭洵、蓮華、菱歌三人當衆滴血認親,鮮血相融證明三人都是皇家血脈無疑,衆大臣便紛紛擁立大皇子蕭洵即位。

三日後,蕭洵即位,世稱祁懷帝,以彰其胸懷寬廣。先帝祁宣帝追封谥號“端孝”,先皇後追封為“文慧皇太後”,璃妃與蘭妃均為皇太妃,蓮華為蓮華長公主,菱歌為菱歌公主,太子雲洲被貶為庶人,但仍以皇子之禮相待。

懷帝即位當日,威遠侯蘇傾寒戰死。在他知道爹爹蘇沾自刎于祁都之後,仍與蠻夷大戰三天三夜,最後體力不支,在蠻夷三千箭陣中身亡。夷族首領本欲乘勝追擊,卻被手下赫連初刺殺而死。漠北赫連初另立政權,主動向大祁示好。懷帝龍心大悅,特封赫連初為北和王,賜喚城。并大赦天下,特赦鎮遠侯蘇傾野,免其叛國死罪,将其發配喚城,此生不得離開。南錦王世子上官明澈因當日擅劫法場,勒令其自此不準踏出祁都半步。

上官明澈被禁足當日,南錦就傳來王爺病死的消息,然而他在夙政殿前跪了一天一夜,也沒有獲得懷帝的赦令。祁都一片喜氣洋洋,唯有南錦王府內外挂喪,空設靈堂。

上官明澈遣散了所有家丁,在空空的靈堂裏大醉了三天三夜。等他醒來時只有文回侍立在旁。上官明澈看着眼前的一片缟素,聲音嘶啞地問道,“傾野呢?”

“侯爺他已經啓程去喚城了。”

上官明澈閉上雙眼,“他不會再回來,我也不會再出去了。小時候我爹天天教導我男兒要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卻總是偏安一隅,整天想着吃喝玩樂。現在我的目的終于達成了……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素尺?”

素尺一愣,卻仍然鎮定,“世子是何時知道的?”

“自劫法場你們打鬥之後我便知道了,你和文回就是那個時候調換的吧?”上官明澈不禁苦笑起來,“看來現在我也只剩這一個能耐了……說吧,蘇霧到底想要你告訴我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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