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陽光下的罪惡(一)

各項事情都熟絡之後,肖明成處理公務越發得心應手,今天未時剛過就忙完了,左右無事,就去西跨院看兒子。

西跨院很大,內部又細分成四個小院子,供給歷任縣令的兒女們并妾室居住。不過肖明成眼下只有一個兒子,就只住了春華院,其餘三處都空着。

時值深秋,庭院中的樹葉幾乎都落光了,燦爛的陽光從光禿禿的枝丫間均勻灑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倒也有種別樣的生機。

肖知謹正全神貫注的練字,一張紙寫完,擡頭活動脖頸時才發現父親正在窗外含笑看着自己,忙帶了幾分欣喜地迎出去,“父親。”

八歲的孩子無人監督還能有這份自覺,殊為不易。

孩子年紀還小,一直都是肖明成親自教導,前些日子已經讀到《中庸》。他用心考教了一回,小少年略一思索,都很順利地答了上來。

老父親很欣慰:天分不錯,最難得的是肯吃苦,也沉得住性子,只要日後不誤入歧途,成就未必會在自己之下。

身為人父,最想見到的莫過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書讀得不錯,過了年我就教你破題做文章。眼下麽,”他在主位坐下,擡頭看見窗外的石榴樹,笑道,“就以石榴為題,好好做兩首詩來,明日此時給我。”

肖知謹恭敬地應了,白嫩的小臉上有藏不住的滿足。

嘻嘻,父親又誇我啦……

肖明成注意到靠窗的小幾上有兩個細白瓷的空盤子,心下了然,“你母親又讓人送點心了?”

之前他和度小姐關系尴尬,壓根兒沒起過“母慈子孝”的心思。後來兩人意外達成合作夥伴關系,這才讓肖知謹每逢五、逢十去請安,一同用飯。

他并不指望兩人親如母子,但至少應該熟悉下。

度藍桦确實信守承諾:并未刻意營造噓寒問暖的假象,卻時常打發人去問問,然後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就雷打不動的叫人上午下午各送一回點心。

肖知謹生怕被說驕奢淫逸,稍顯忐忑道:“是……”

說完,還偷偷瞟了他一眼,結果被抓個正着,自己反而吓了一跳,忙又飛快地低下頭去,兩只小手緊張地攥在一起。

像受驚的小兔子。

肖明成忽然覺得有點好笑,并反思自己是否過于嚴厲了,不由放軟聲音,擡手按了按小腦袋,“你母親關心你,這很好。”

寒門難出貴子,他們的起/點太低,必須付出幾倍于常人的努力,才有可能在未來打敗那些世家子弟。殊不知此時的肖知謹比起自己幼年時吃不飽穿不暖,還要邊讀書邊幫家人砍柴、燒火、打水、喂養雞鴨等……已經幸福太多了。

肖知謹松了口氣,肉眼可見地多了點歡快的氣息。

親近生母是人的天性,但實際上,肖知謹也不讨厭這位繼母。

早在母親去世時,父親就同他認真分析過了,日後必定會續弦,但也絕不會讓自己受委屈。外面的事情父親從未主動提過,但肖知謹也隐約聽到一點風聲,早先還擔心過繼母會不會難相處,但現在看來,流言果然不可盡信。

她待自己很和氣,沒有刻意的過分親近,但也絕不疏遠,反而讓肖知謹覺得放松。畢竟重新認個陌生人當娘什麽的,真的需要适應。

家中清貧,生母生前事事以父親為準,穿衣吃飯從無過分,點心之類……自然是沒有的。

肖知謹知道自家并不富裕,從未主動要求過什麽,但他每日飯間都會餓。

雖然可以忍耐,但餓起來真的不太好受。

生母從未注意到這一點,父親忙于公務不常在家,自然也沒空留心這樣的細節,但繼母卻悄悄讓人送來點心。

點心,很好吃;不用擔心挨餓的感覺,很好。

大約是手感不錯,肖明成又摸了摸兒子毛茸茸的小腦瓜,“吃的什麽?”

确實是他疏忽了,自己兒時餓是沒法子,可如今并不差這口吃的,竟忘了“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這話。八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又要讀書,難免餓得快些。

肖明成忽然慶幸,他非完人,有個夥伴查缺補漏……不錯。

小朋友幾乎立刻就把開心寫在臉上,“送點心的人說是母親想出來的新式點心,叫蛋黃酥,加了牛乳撒了芝麻,夾層還有綠豆沙和棗泥,兩種都很好吃。”

他揚起小臉兒,眨巴着大眼睛,整個就像一顆蛋黃酥,“不很甜,父親一定也喜歡。”

從小苦大的肖明成:“……”想不出來,他沒吃過!

肖知謹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回應,開始習慣性地反思是不是自己說錯話了,“父親?”

“時候不早了,”肖明成忽然起身,“去正房那邊準備吃飯吧。”

順便問一嘴,合作夥伴是不是不配吃點心?

結果爺倆去到正房後才發現,度藍桦不在。

**********

一縣之內,縣令下設正九品主簿、從九品巡檢,以及無品無級的典史一名,這就是全套大領導班子。官員們日常一處上班,倒不必特地拜見,只是那幾位官太太想試探下新縣令夫人的态度時,卻屢屢碰壁。

之前度藍桦要麽忙于案件,要麽忙于賺積分,沒空也沒心思進行太太外交,因此推脫不見。

三天前,她終于頂不住雁白鳴催命一樣的纏磨,狠心閉眼兌換了一副人體骨骼模型,連日來起早貪黑攢的500積分瞬間狂跌至189,心疼得差點背過氣去,就想先放松兩天。

正巧夏巡檢之妻又來相請,她就去了。

今日是夏夫人做東,地點在城東的賓悅茶樓,除她之外還有張主簿之妻。

兩人都四十歲上下年紀,不過夏夫人明顯更年輕點,穿一身大紅色鳳仙花薄襖,戴兩支紅寶石石榴小釵,明豔張揚,很有點王熙鳳式的爽利,“早就想去拜見夫人,只是想到您和肖大人才來,難免人忙事雜,就沒好意思打擾。”

快立冬了,天氣驟然轉涼,衆人就叫了一壺甜絲絲的姜棗紅茶,又配了棗泥糕、桂花糕、馬蹄糕、芸豆卷等六樣點心,擺着倒也好看。

度藍桦随手捏了塊點心,笑道:“确實忙亂,不過以後咱們相處的日子還多呢。”

嗯?這芸豆卷綿軟細膩,豆蓉順滑清甜,正經挺好吃的……

張夫人關切道:“聽說夫人初來時水土不服,着實病了些日子,如今可都好了?”

她身材微胖,瞧着慈眉善目的,穿着也不似夏夫人那般惹眼,不過一套姜黃色半舊綢褂,頭上的翠玉嵌銀簪子微微發黑,顯然被主人長期佩戴且失于保養。

“多謝挂念,都好了。”度藍桦點點頭,鬓間用金絲和珍珠纏繞而成的蝴蝶振翅欲飛,在日光下折射出幾點金芒。

“夫人這首飾真是精巧好看,”張夫人的視線頓時被吸引過去,難掩豔羨道,“想來是京城時興的樣式吧?”

度藍桦還沒說話,夏夫人已經嗤笑出聲,“這麽些年了,張姐姐還是老樣子。要我說啊,女人光景好的也不過這麽幾年,男人既然掙了錢來,咱們不花還留着做什麽呢?打扮的好些,也是自家爺們兒的體面。夫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最後那句,她已笑吟吟望向度藍桦。

聽說對方娘家頗有財力,日常坐卧起居都是講究的,今天一瞧果不其然,一身便服都是暗紋織錦的厚緞子,領口袖口和下擺都用暗色絲線繡了纏枝牡丹圖,竟是從未見過的精致。

因此夏夫人就大膽推測,度藍桦日常必然也愛奢華享樂。

她十分瞧不上張夫人兩口子:主簿掌管一地糧馬,多少便宜占不到?指不定張主簿背地裏偷偷撈了多少好處,偏非要在人前做出那副摳摳搜搜眼皮子淺的模樣,又口口聲聲什麽正大光明、不敢貪墨。

呸,合着就他們是個清正廉潔的不成?什麽阿物!

如此,她便故意挑了張夫人的面子:你自己打扮得叫花子似的,擠兌我們也就罷了,難不成也要影射知縣夫人麽?

張夫人雖年紀稍大些,卻還不至癡傻,聞言頓時局促起來,一張微黃的臉漲得通紅,“這,我家老爺總是說,朝廷不易,他深受皇恩,更該珍惜分毫。”

哼,冠冕堂皇!夏夫人越發不屑,又偷眼去看度藍桦的神色,見她并沒什麽反應,不由氣悶。

這麽年輕,怎麽這麽沉得住氣?還是說太年輕……根本沒聽出裏頭的機鋒?

度藍桦又撿了塊綠豆酥吃,這次覺得有點膩,可能是店家糖加多了。但為了不浪費糧食,還是用茶水送下去了。

見夏夫人盯着自己瞧,度藍桦了然一笑,哐哐哐給她往碟子裏夾了好幾塊,“都不是外人,客氣什麽?”

夏夫人:“……”您倒挺自在,可這頓不是我付賬麽?

她有點拿捏不住對方的真實意圖,面皮微微抽了下,強笑道:“晌午胃口不大好,這會兒倒是真餓了,夫人莫怪。”

說完,她真就老老實實把那一碟子點心都吃完了,噎得抻脖瞪眼。

夏夫人顧不上什麽儀态,端起茶杯咕嘟嘟喝了大半,直覺嗓子眼都被撐大了一圈,結果一擡頭,就見度藍桦正笑眯眯望過來,“好吃嗎?”

她正值青春洋溢的年紀,生的又極其好看,此時午後的陽光落在臉上,說不出的生動可愛。

但夏夫人卻猛地打了個哆嗦,将心中小算盤收了八、九分,“好吃……”

度藍桦點頭,又給她夾了幾塊,“好吃你就多吃點。”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勾心鬥角的事無法避免,但她很不喜歡別人拿自己當槍使。

看着重新被填滿的碟子,夏夫人哭的心都有了,“夠了夠了。”

“真不多來點?”度藍桦溫柔道。

夏夫人瘋狂搖頭,忍不住打了個飽嗝,滿嘴都是甜到發膩的味道。

對面的張夫人看得目瞪口呆,覺得痛快之餘卻也有點怕:這位才多大點兒年紀?手段倒老辣的很,半點面子都不留的……

沒了夏夫人起話頭,屋裏頓時安靜下來,旁邊伺候的丫頭們也各自收斂心神,不敢出半點動靜。

街對面是個羊肉面鋪子,一大鍋雪白羊湯正在陽光下不斷翻滾,香飄十裏,又有擺出來的大塊鮮羊肉,引得許多過往孩童鬧着要吃。

這屋子裏,竟清晰地聽到了羊湯入碗的水流聲。

度藍桦忽起身道:“難得兩位姐姐盛情,枯坐無趣,不如出去走走。”

對面兩位夫人忙不疊跟着站起來,整齊猶如軍訓。

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夏夫人殷勤賠笑道:“不知夫人想去哪裏?”

正巧窗外有個賣花的小姑娘經過,度藍桦心頭微動,“去善堂。”

大祿朝的善堂類似于現代孤兒院和養老院的結合體,專門供養地方上孤苦無依的老人和孩童。之所以想去那裏,是因為一地福利機構的真實狀況,往往就是民生和地方吏治的最直接反映。

而且福利和慈善機構,最容易成為滋生**的溫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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