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生當複來歸
不知獄界為何如此,明明是凡人最後的歸宿,在人間卻終是帶不上半分好詞。每每提及,終究有人會心照不宣的對視一眼,随即轉開話題強顏歡笑,面上其樂融融,心底卻是極怕的。
孟婆有些憤憤的站于奈何橋畔,細細的不知在腹诽着什麽,有過往亡魂留着執念未讨要一份湯喝的,看到她這幅模樣,總是忍不住打趣她幾句,許是所畏已褪,這些魂魄的膽子總比在人間要大上幾分。
“孟婆婆,怎的又在不滿?莫不是還在煩擾世人對獄界的誤解?”有個俏麗的姑娘挽着青絲,微微搖着頭坐在奈何橋旁晃蕩着一雙玉足,那姿态便如蜻蜓過水,輕盈靈巧,看得人忍不住要道上一句頑皮才是。“人間自有人間的活法,雖說獄界終究是凡人的歸宿,但誰願意白白舍棄自家性命來這兒體會一遭?”
“你這姑娘真是淘氣,自以作了解語花,想讓旁人贊你生了顆七竅玲珑心,卻不知會錯了意。”孟婆回頭望了那姑娘一眼,杏仁眼裏端的是一片善意戲谑,“我明明化作二八年華,卻偏生要被你們道一句婆婆,你說說,我這該不該氣?”孟婆理順一頭青絲,回眸嗔怒,容顏放在這獄界雖說不上傾城傾國,卻妍麗得緊,身上絲毫不見半分年邁之态,仔細看去,分明是個情窦初開的年紀。“若是你們對此忌諱莫深,便不該有人滿嘴胡言。這可好,凡人不知獄界的規矩,卻總道孟婆湯可一了前緣,每每有癡男怨女走上來讨要湯喝,總得對着我問一句孟婆去處。我生就定來如此年紀,卻總讓人誤解為佝偻老妪,你說!你說說這讓人氣不氣!”
那姑娘仔細一想,若是自己這般年紀卻總被人叫成婆婆,對于一個愛惜容貌的女子來說,這怎的都有些難以入耳。她禁不住吐舌一笑,連連彎腰道着不是,孟婆本也不存着為難之意,只是心下不平說了些憤懑之言,因而當即好說的擺了擺手,示意無礙。
彼岸花在黃泉路旁輕搖身姿,順着陰風傳遞花種,混着亡魂燃起的過路執念,帶起一陣撲鼻清香。
“孟婆婆,我聽着有資歷老的前輩說,原先獄界可不是這番模樣?”那姑娘估摸着有些無趣,望了一下左右都是了卻執念等待輪回的魂魄,眼珠一轉,當即湊上前來與孟婆攀上話題。“我只道獄界出了個好帝王,那番厲害的人物,不知是怎樣坐穩了這個位子,只知獄界人人談起他時皆是一派恭敬。不滿您說,我也感激于他,若不是他準許我們這些未了塵緣的人耗着執念等待來人,只怕那怨氣久久不散,這番厲害,便不是一碗孟婆湯就可心甘情願的了卻前塵的。”
孟婆聞言自當臉上生光,口中當即随聲附和,雖說他們這些底下的鬼差都未曾見過獄帝聖顏,但耳聽目染的,終歸明白這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現下聽聞有凡間魂魄如此崇拜獄界帝王,嘴上不說,心裏自是高興的。
“孟婆婆,我雖是好奇,但也不敢多問什麽。前幾日我見了位公子,不過驚鴻一瞥,可那身姿氣度,簡直驚為天人,便連洛神都比不上那人半分。我當即癡迷許久,久久難以回神,當時我便想,這樣的人物,大抵是能跟獄帝相比的吧。”
孟婆望了這姑娘一派崇敬之情,心裏不知怎的有些微的不滿,那感覺似是自家寶貝被別家的比下去了一般。她慢條斯理的轉頭輕哼了一聲,強撐着脾氣淡然道:“你這丫頭也是糊塗,瞧你這眼界,真真讓我都忍不住羞愧。随便瞧見的一個凡人,最多不過人間帝王之流,又怎能跟歷經萬千劫難的獄帝相比?你這孩子,當真天真。”
那姑娘聽了,臉上紅暈蔓起,尴尬非常。她大抵也明白孟婆心中所想,當即垂頭賠着不是,悄聲提步離開,也不過多争執。只是在心裏暗暗較勁,想着那位公子的絕代風華,孟婆若是真瞧見了,只怕也是要與那獄界帝王比上一番才好。
奈何橋畔魂魄來往,執念碎開的瑩藍光芒裹着萬千色彩的漣漪,悄無聲息的盛開在靜靜流淌的弱水之上。
忙着留意孩童魂魄的獄帝自是不知在獄界某處有人曾為了自己争執,倘若他知道詳情,便也要忍不住嘆氣無奈,畢竟這兩人所念皆是他,為了同一個人而起了分歧,當真是平白無故的廢了氣力。
不過這番可不同,平日裏練就一身本事,被獄界傳唱的傳奇,這位可安然應對千萬魔軍奇襲的獄界帝王,這會兒卻頗為手足無措的愣在原地陪着笑。兩個小娃争得臉紅脖子粗,一雙小手各自拽着他一邊的衣角,那攢緊的力道讓他看了都有種不死不休的倔強。兩人叽叽喳喳的吵鬧個不停,若是旁的事,他還好說上一兩句勸解,可倘若這話題的主人公牽涉到自己,他還真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是我的!倘若我長大了定要娶他!”男童扯着嗓子對着那小姑娘說教,面上的隐忍帶着幾分焦灼,死死維持的君子之道在那刻竟成了最後的束縛,锢得他好歹勉力扯住了最後一抹理智。
“不知羞!哥哥是男的!你也是男的!兩個男孩兒怎麽可以在一起!”那女童也是個不服軟的性子,看起來就像個小辣椒,她臉上漲得通紅,似是也死命出了氣力。“我才是要嫁給哥哥的!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你——!你——!”男童似是再也忍耐不住,終忍不住掙出一只手來指向女孩,他氣得連話都說不出,只能幹瞪着眼。那女孩也是個氣傲的,憋着嘴哼了一聲,随後頗為無禮的沖他做了個鬼臉,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
“憑什麽男孩兒不可以在一起!只要互相喜歡!怎麽就不可以在一起!”那男孩眼前一亮,似是尋到了什麽救星一般,轉眼便緊緊攢住了眼前這個帶着他們走過黃泉路的白無常。他一手拖着那清俊的男子幾步上前,話語裏平白添了幾抹底氣:“我分明看到這兩位哥哥親嘴的!他們也是個男孩兒,怎的就不能在一起。”
楚青竹生前便是個淡雅溫潤之人,為人正派,你做錯了事也不惱,只拿着那雙眼笑望過去,只把人看得無地自容。他也曾是揚州赫赫有名的南城書院院長,由着年紀的緣故,少不得要被孩童們尊尊敬敬的稱上一句“老夫子”,孩子們見了他,總是乖巧安分,從不見得有什麽越矩的舉動。而這樣的一個人,在情路上卻甚是波折,此番好不容易以心上人的九轉命數換得無常一職,只盼得能永久一世,卻不料徒生了這樣的變數。
原先楚青竹開設南城書院時已是不惑之年,那副捋着胡子的模樣在孩童間最是具有威懾力,于是自诩還鎮得住場的“老夫子”一直以為自己如此,接的勾魂之任也往往是早夭的孩子。卻不想他在獄界恢複了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化作了青年的楚青竹少了幾分威懾,多了幾分親切,便如此般,以前一個眼神便能解決的事情,現在竟是分外的糾纏不清。
冷傲天看着自家心上人望将過來的眸子,那其中難得的閃動着幾抹懇求,他心下一動,雖是冷面冷心,使得本是俊朗的一張臉也無緣生生帶上了幾分肅殺之意,但這番倒也能莫名唬得住這些牙牙學語的孩子。于是他幾步上前帶過楚青竹,動作輕柔卻不容拒絕的好好将人牽過來,小心的将他攬入懷中,安分好後,還冷冷的瞟過來一眼。
那男童看了黑無常這副臉色也忍不住怕,只得一溜煙的躲到獄帝後頭,小姑娘原本還撅着嘴,看到這幅光景,心裏沒來由的也是一陣後怕,當即也忘了什麽争執不甘,急忙随着男孩兒藏到獄帝身後。他們小手緊緊的攢住獄帝衣裳,半探出頭,小心翼翼的注意着這兩位黑白無常的舉動。獄帝見了他們倆的舉動也不惱,只得無奈搖頭,絲毫不介意自家華貴的衣裳被攢皺的下場。
“爹親,你莫不是又在吓唬小孩兒了?”
遠處忽的傳來一道溫潤語聲,其聲便如環佩輕響于空寂,竟是分外悅耳。獄帝看着麾下黑白無常笑望過去的神态,不知怎地,難得的好奇盡數被此人勾起,他略略側身讓兩個小孩躲在他身後,随即微微側頭,去尋那道聲源的主人。
一位穿着淡水青衫的書生緩緩從奈何橋走來,容貌清秀,品質淡雅,讓人瞧上一眼,便忍不住心安靜氣,竟是在那瞬放松了心情。
獄帝望着那人,明明知其不過是一介凡魂,卻莫名生了幾許親近之意。風雲流走,他忽然想起了正在歷劫的好友,當年朝陽為了一介凡人亂了規矩毀了仙體的事,直到現在還被三界警戒。九轉經年,他已忘卻不少,卻始終記得當年朝陽攜着他坐于彼岸花海,手裏擎着一壺忘川酒的笑談模樣。那時他還不知朝陽心有所屬,只知他有意無意總提起一位凡人,說他帶笑的眸子,說他安然的氣質,說他那份分外安靜的淡然裏,總帶着一許不可罷休的執着。當時他還笑朝陽說得空泛,卻只得那人一句帶着幾許認真的醉語。
朝陽道:“我非自誇,倘若你若見了他,只消一眼便可認出。”
白駒過隙,這句笑言獄帝從未深刻記住,卻在今日此時,猛然竄出腦海,硬生生将那久遠的記憶一道道的說降出來。
原來世上真有人,當可一眼分辨于萬千人海。
獄帝轉眸,火紅的曼珠沙華開得妖嬈,他紅眸裏映襯着萬千紛華,心緒流轉間,不知怎的就忽然想起了自己。
他想,若是自個兒匿了身形混于人中,那位遙在天邊坐享帝座的冷清之人,又是否還能認得。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他看到了這人的魂魄,那是用頗迦祗養着才能重新生長的殘魂,其中混着朝陽的仙骨,怪不得自己從未見過他,卻平白生了這番熟悉之感。
【作者有話說】:
1.大家國慶快樂,撒花!
2.看過《當歸》的米娜桑應該已經猜出了這個人的身份了吧,說實話,重新見到他我好開心啊!接上主線的那一刻,重見故人,心下真是無限歡喜,仿佛看見他也在對着我輕輕的笑3.謝謝不嫌棄繼續看下去的讀者們,執禮在此謝過。從此一周兩更,周一和周四晚10:00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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