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你別忘了,你的身上,也流着一半李氏的血!”

太平公主的話,如一柄利刃,戳進了杜素然的心髒。

幼年時候的那些屈辱的記憶,一股腦地湧上心頭——

她是犯官之後,她是遺腹子!

縱然她的母親貴為長公主,也無法改變這樣的事實。

如果不是她自幼便性子堅韌,如果不是武皇後看她有用将她收入麾下,她眼下又會如何?又算什麽東西?

難道要她這個堂堂的功勳之後,随着母親在薛家忍辱過活嗎?

她的祖父,現在還被供奉在淩煙閣中,供後世瞻仰呢!

太平公主說完那句話之後,便突然噤聲。

因為她敏銳地覺察到,杜素然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

哪怕杜素然現在正背對着她,她也能奇異地感覺到,杜素然的臉色,正變得鐵青。

一股子疑似殺氣的東西,在杜素然的周身騰起……

太平公主一個激靈,驀地意識到自己所處環境的危險——

這處配殿內,此刻可只有她和杜素然兩個人啊!

杜素然又身負武功,萬一她向對自己如何,自己焉能逃脫?

“杜——你!”

由不得太平公主多想,更由不得她再多說半個字,杜素然猛地轉身,身形倏忽間就沖到她的面前,“砰”的一把扯住太平公主的領口,将她重又按回到了那張椅上。

身下是冰冷堅硬的椅座,頭頂上是杜素然強有力的束縛,太平公主動彈不得。

她惶然地張大雙眼,盯着杜素然泛着血紅色的眼珠兒……

太平公主艱難地呼吸着:“杜……素然……你要、要扼死……我嗎?”

杜素然驚然松手,難以置信地看着咳嗽不止的太平公主。

她攥緊了手掌,指甲摳進掌心中,幾乎忘記了疼痛——

她不敢相信自己剛剛對太平公主做了什麽。

太平公主咳了一陣,好歹順過氣來。

擡頭見杜素然猶怔立在那裏,想到自己之前被杜素然那樣按壓在椅上,簡直丢人至極!

太平公主咬牙冷笑:“本宮忘了,本宮也姓李!”

本宮也姓李,所以你連本宮也想殺了,對吧?

杜素然的臉色蒼白得厲害,頹然後退兩步,胸口劇烈地起伏着。

太平公主見她一副像是害怕的模樣,心裏面穩當了些。

看樣子,這人是不會再粗魯地想要害死自己了。

想到這兒,太平公主重又高傲地揚起了下颌:“你救過本宮的命,今日之事,就算一筆勾銷了!”

杜素然聞言,臉色越發難看。

賀蘭敏之!

杜素然的腦海中劃過這個名字。

她仍記得當年,從賀蘭敏之的淫.威之下救下這個小公主的時候,小公主和何等的綿軟無助。

如今,那個綿軟團子般的小人兒,竟然已經長這麽大了!

杜素然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嘴唇被咬破,見了血。

太平公主認定她真的害怕了,冷哼一聲:“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本宮暫不與你計較!以後再被本宮發現你對弘哥不利,別怪本宮對你不客氣!”

她這麽說着,大有小孩子家學大人樣的嫌疑。

這種話對杜素然其實毫無威懾力,反倒讓杜素然的心裏,生出了隐隐的憂慮。

緩緩松開拳頭,杜素然深吸一口氣:“殿下有天後疼愛,自然什麽都不怕。可是……”

她突然停住不說,太平公主皺眉:“可是什麽?”

“可是”什麽?

那是沒辦法訴之于口的。

杜素然向着太平公主深揖,道:“是臣屢次冒犯殿下。臣這就去天後那裏請罪!”

“站住!”太平公主急聲道。

同時跳起身來,沖到了杜素然的面前。

“你去向母後請罪?”太平公主眯眸道。

“是。”杜素然低垂着眉眼。

“焉知你不是去母後那裏告發本宮!”太平公主忽道。

杜素然身軀一震,呼吸猛滞:“殿下若是認定如此……那就如此吧!”

太平公主心中一片慌亂,不管不顧地拉拽住了杜素然的衣袖:“你敢!你以為母後會什麽話都信你的嗎?你以為我是弘哥嗎?”

“在殿下看來,臣連太子都敢算計,除了天皇天後兩位聖人,還有誰,能夠尊貴過太子?”杜素然平靜道。

太平公主微愕,隐有所悟,卻又似中間隔着些什麽,看不分明。

因為這麽一想,她拉拽着杜素然的手勁兒,遂松懈了。

杜素然輕輕拉回自己的衣袖,垂眸又道:“個中情勢,還請殿下多思多想,謹言慎行。”

太平公主卻依舊不肯放她走:“你方才說‘可是’,究竟要說什麽?”

杜素然抿緊了嘴唇。

太平公主嗤了一聲:“你不告訴本宮,本宮自有法子知道!”

杜素然皺眉。

她能想象得到,以這位小公主的跋扈霸道,想到的會是怎樣的“法子”。

眼下多事之秋,與其讓她去冒那等風險,還不如……

杜素然被自己腦子裏冒出的大膽念頭驚着了——

她從來自诩務實,從來內心深處以光耀先祖昔日榮光為己任,從來知道何事該為、何事不該為,她怎麽能生出想要指點太平公主的可怕念頭來?

這位小公主,豈是她能夠指點的?

她實在是太……自不量力了!

太平公主忖着杜素然心內的想法,猜她不肯如實回答,登時擺出了跋扈勁兒——

“你不說?那本宮就去告訴母後,說你強扒本宮的鞋襪,以下犯上!看母後如何決斷!到時候,就是城陽姑姑也救不了你!”

這簡直就與耍無賴沒差別了。

杜素然嘴角抽了抽,覺得小公主胡攪蠻纏起來,真是讓人頭疼。

之前,是哪一個擔心她,怕她被天後罰來着?

無奈之下,杜素然只好宛轉道:“臣的意思是,殿下因為是天後的獨女,方得如此疼愛……”

“母後自然最是疼本宮!”太平公主驕傲道。

杜素然見她還是不懂,遂将心一橫,低下了聲音:“若天後不是天後,殿下将會如何?”

女子的聲線,低徊在空闊的大殿內。音聲不大,卻如敲擊洪鐘般,震響在太平公主的耳邊,餘音不絕。

若是母後不再是……

太平公主的嘴唇抖了抖,已經失了血色。

她想到了蕭淑妃留下的兩個女兒,義陽姐姐和高安姐姐,她們又何嘗不是公主之尊?

可是,沒有了母親的庇護,她們又過得怎樣?

推而廣之,莫說是公主,便是皇子,又如何?

想想曾經的廢太子李忠,沒有了庇護,他又如何了?

太平公主有生以來,第一次體味到了,真正的危機。

杜素然卻知道,小公主也不過是掀開了一角罷了,将來,會有更多的殘酷現實,等着小公主去面對。

天家子弟,一輩子注定脫不開權力與欲.望的折磨。

要麽得到了它們,要麽為它們而身敗名裂,甚至連自身在內,子子孫孫皆不得善終。

“臣告退。”杜素然低聲又道,慢慢退出了配殿。

杜素然明白,很多話不需要她說,很多事不是她該做的,太平公主需要一個空間和足夠的時間,去慢慢體會。

太平公主足夠聰明,必定能夠做到。

婉兒回到宮學中之後,沒有急着去填飽餓癟了的肚子。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回禀郭師傅,告訴他自己已經将佛經送到了靜安宮,并且向郭師傅認錯。

婉兒越來越清楚怎樣才能在深宮中好好地活下去。

這座深宮,幾乎沒有好人,好人在這裏也活不下去。

這裏,只适合識時務又足夠聰明的人,生存下去。

當然,足夠聰明不代表小聰明,小聰明遲早會誤人誤己。

唯有讓別人意識到自己是個可靠的人,不辜負了少有的幾個還算善待自己的人,前路才能越走越寬。

放在前世,這叫做“上司交辦的事,都要有一個回複的結果”。如此,上司才會覺得你可信可靠,才會對你委以重任。

果然,郭通聽了婉兒的詳細回複,滿意地暗暗點頭。

不過鑒于他還當婉兒是個心智尚未成熟的少女,為了防止婉兒驕傲得意,他的臉上可沒表現出半分的認可來,反而又訓教了婉兒幾句讀書走神之類的話。

婉兒老老實實地受教了。

她知道郭師傅這是為了她好。

誰也想不到,這個十四歲少女的身體裏,其實住着一個成年人的靈魂。

兩輩子加在一塊兒,她都活了快四十年了……

咦?那位武皇後,究竟多大年紀了?

這個問題重又出現在婉兒的腦海中。

在她熟悉的那個歷史中,上官婉兒十四歲被武皇後看重才學,留在身邊做女官。

而在這個時空中,武皇後要是再不發掘她,她可就要超過十四歲了!

可是,誰又規定,武皇後必須得發掘她呢?

婉兒登時被自己的這個想法,打擊得消沉了。

無論心中如何消沉,日子該過還得過,前程該争取還得争取。

第二日早,婉兒又打點起精神,去了宮學。

沒想到的是,郭安又交給她一個小包袱,說是“阿爹的吩咐”,依舊讓婉兒送去靜安宮。

婉兒無語地看着那只小包袱,實在不明白郭師傅這是和靜安宮那位打的什麽啞謎。

所以,今日她還要被那位婆婆拎着鋤頭攆走,繼續被她斥責“這裏不歡迎姓上官的”嗎?

無法,婉兒只得帶了小包袱上路了。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因為認得路了,婉兒走得快了些。

眼瞧着靜安宮就在不遠處,幽靜中突然由遠及近飄來一陣齊刷刷的腳步聲。

婉兒側耳聽了聽,是從她的身後傳來的。

那陣腳步聲很整齊,也很快。

婉兒意識到了那是什麽聲音,惶然了一瞬,便忙向後撤身,讓出了大路。

一眼瞥見那副皇後儀仗,以及整齊若一人的隊伍的時候,婉兒暗暗叫苦——

她是什麽命啊!

連着兩日,先後遇到了這母女兩個的儀仗。

婉兒可不覺得,近在眼前的武皇後,比她的女兒更好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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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曌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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