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她說,此時殿內只有她們兩個人。
她說,現在是絕好的機會,能殺了她,為上官氏滿門報仇。
她說……
婉兒的腦中轟然一團,仿佛炸開了無數個悶雷。
她愕然地盯着武皇後開合翕動的唇,不受控制地打了個寒噤。
這會兒不是琢磨武皇後是不是瘋了的時候,婉兒實在覺得,自己要是被武皇後蠱.惑了,那才是真的瘋了!
她又不是真正的上官婉兒。
對慘死的上官氏滿門,婉兒有同情,也會因為這具身體裏流着上官氏的血,而在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心口發痛。
不過,只限于此。
婉兒也只對鄭氏這個撫養她長大的“母親”有感情,心甘情願地樂意拼盡全力護鄭氏周全。
至于旁人……上官氏的仇嗎?
不是婉兒殘忍,而是她上輩子太熟悉歷史了,說白了,歷史上這種權力、派系的争鬥多如牛毛。
有多少人,因為争奪權力,而被自己的敵對派系殺死?
又有多少無辜的婦孺,因為家中掌事的男人的立場,而被奪去性命,或者一生的自由?
上官儀是有才華,有風骨,但他不也是“學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的仕宦嗎?
他認不清高宗皇帝的懦弱無能,是他的迂腐,此為其一。
他一身擔負着上官氏滿門的榮辱,卻将滿門家眷的生死輕易交付于旁人,他在主張廢後的時候,就已經将全家人的性命作為賭注押在了歷史的賭桌上。此為其二。
再者,若是上官儀慫恿皇帝廢後成功,結果又會如何?
他,以及他背後的和他有着共同的利益和觀念的官僚們,會放過武皇後嗎?
最後,武皇後則會和上官家族一樣,死無葬身之地。
歷史上,從來都是成者王侯敗者賊,不是嗎?
穿到這具身體上已經這麽多年了,婉兒早就對自己的立場,有了确切的認知。
她同情上官氏,心疼鄭氏,對那個被自己占據了身體的真正的上官婉兒,也存着十分的愧疚。
但是,她就是她,她不會做“為上官氏報仇”的蠢事。
何況,她所熟悉的歷史上,那個上官婉兒,也根本沒有為上官氏報仇。
終其一生,那個上官婉兒,對武則天,都是忠心勤勉的。
這些認知,在被武皇後誘.惑的時候,于婉兒的腦海之中,格外地清晰起來。
武皇後卻不知婉兒內心裏的這些清晰的念頭。
她幽深的眸子,凝着婉兒抿唇不語,且透着某種篤定的臉龐,張開嘴,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誘.惑——
“不想嗎?”武皇後慵懶的嗓音,回蕩在婉兒的耳邊。
婉兒覺得,那聲線之中,肯定藏着一只鈎子,不然,她的心何以被鈎挑得沒着沒落的?
心裏面波瀾起伏,面上婉兒卻在聽了武皇後的問題之後,緩緩地搖了搖頭。
婉兒然後就聽到了武皇後好像……笑了一聲?
她笑了?
笑什麽?
這個意念并沒有在婉兒的腦中停留太久,武皇後的問題又來了:“不敢嗎?”
不敢,還是不想?
不敢是有殺心而沒殺膽兒,不想卻是連殺心都沒有。
婉兒很能分得清其中的差別。
她也馬上以行動來證明自己。
“妾不想!”婉兒就在壺榻上拜伏了下去。
“哦?是嗎?”武皇後呵笑,語聲中并未見得如何相信。
婉兒暗自咬牙,再拜道:“昔年虞舜殺鲧,而禹為鲧之子,卻甘心為虞舜所驅,成就治水功業……妾雖不才,卻也願效古人,追随天後娘娘!”
武皇後聞言,不由得“哈”了一聲,似有些出乎意料。
“你當你是大禹?還想讓本宮禪讓你嗎?”武皇後接着便斥了一聲。
婉兒觀她神色,已經帶出了幾分調侃的意味,遂忖着那番讓人心驚肉跳的試探,想必是挨過去了。
心裏面暗自松了一口氣,婉兒口中仍不忘了贊頌:“妾不敢比大禹,但天後娘娘之豪光,卻蓋過虞舜!”
“胡說八道!”武皇後橫了婉兒一眼,“虞舜是上古聖君,豈是胡亂比得的?”
婉兒見她雖然斥責自己,但似乎并沒有真的生氣,于是便決定将這馬屁一拍到底——
“虞舜是上古聖君,統領、教化萬民……然妾私以為,虞舜屢遭父母、兄弟算計,卻仍事親以厚,不免愚孝;流放混沌、窮奇、梼杌、饕餮‘四兇’于蠻荒之地,而非除之以絕後患,不免縱兇仁柔之嫌。”
武皇後呵呵笑:“照你這麽說,虞舜合該弑父殺母戕弟,對‘四兇’趕盡殺絕,才是正途喽?”
婉兒覺察到她的笑容中添了兩分真切,知道自己剛才的一番說辭,說到了她的心坎上。
武皇後素性堅毅果決,最厭仁柔之輩,說不定內心深處,她還真就是認同這麽做的。
篤定這件事之後,婉兒心裏更添了幾分自信,又侃侃道:“天後明鑒!虞舜之父瞽叟,認人不明,處事不公,眼盲而心更盲;其後母不仁不慈;其弟象,不孝不悌。這樣的人,在一家之中,害的是同為家人的虞舜;然放于一國之中,禍害的何止一人一戶的百姓?且虞舜受唐堯禪讓之後,更是善待其父母兄弟,請問這難道不是縱容惡人嗎?以虞舜之尊,其父母兄弟作惡,百官、百姓怎敢多言?如此,虞舜豈不是為了一己之名聲,而坑害萬民嗎?”
婉兒一邊說着,一邊暗自打量着武皇後的神色,見她并沒有制止自己的意思,甚至眼底還有些異樣的輝芒閃爍,便更被鼓了勁兒,慷慨又道:“再說‘四兇’,比之虞舜的父母兄弟,為害更甚!這樣的存在,合該集合全國之力,毀而滅之,怎麽能只将它們流放了呢?說到底,虞舜還是為了自己的仁德名聲罷了!”
武皇後眸中的笑意深了些,竟是被婉兒勾起了辯論的沖動,忍不住道:“他是将它們流放到蠻荒之地,這也算存了一絲仁德之心……”
“是仁德,卻也是更大的不仁德!”婉兒急聲道。
“哦?怎麽說?”武皇後沒有反感于婉兒搶白了自己,倒是被激出了些傾聽的興趣。
“天後請想,蠻荒之地便沒有民衆生活嗎?難道他們的命就不是命嗎?”
武皇後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只聽婉兒緊接着又道:“天.朝教化,澤被萬方。昨日之蠻荒之地,焉知今日,或是明日,不會成了天.朝之土?而其人民,彼時便是天.朝之子民……虞舜為了一己之私,而縱兇害民,兼使民心趨惡,他日愈難教化,可謂自私!”
婉兒洋洋灑灑的大段論調說完,方惶然意識到自己光顧着說了,不止忽略了武皇後的感覺,更屢次搶白了武皇後。
心頭一緊,婉兒作勢就要拜伏下去:“妾不知天高地厚——”
被武皇後一把拎起了肩膀。
她的力氣可真大……婉兒還有心思琢磨。
“小小的人兒,妄論古聖先賢,确實不知天高地厚!”武皇後眼中笑意盈盈。
婉兒微赧,卻并不覺得武皇後是在責備她。
她以虞舜事親切入,為的就是讓武皇後知道,在她的內心深處,并非沾着“親人”兩個字,就是對的。這樣,武皇後才能漸漸對她“不會報仇”這件事不再存疑。
而提及虞舜的“仁柔”,婉兒更是想要借此貼近武皇後的心,讓武皇後至少覺得,自己的三觀,與她的,是不相悖的。
身為主人,武皇後一定不喜看到,自己的仆從是柔弱而沒有原則的。這樣的仆從,也不會得到她的信任。
婉兒無法确定自己的這些心思,有多少入了武皇後的心。
不過,這位未來的“千古一帝”,看向自己的眼神,越發地微妙起來,倒是真真切切的。
仍是毫無客氣地捏起了自己的下巴,不同的是,這一次,婉兒好歹從武皇後的臉上,看到了些“很感興趣”的意味。
這麽愛捏人下巴啊?
婉兒在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兒。
“你這張小嘴兒,還真是能把活的說成死的,把死的說成活的……”武皇後微彎着眉眼道。
婉兒因為她彎起的眉眼,而心髒“砰砰砰”地急跳了幾下——
人人都對這位果決剛毅,從來想做什麽便不擇手段的天後娘娘噤若寒蟬,可為什麽,婉兒此刻分明覺得,這位天後娘娘的儀态,透着幾分……讓人怎麽都害怕不起來的……妩媚呢?
我一定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婉兒使勁兒眨眨眼,強迫自己想起,同樣是這位天後娘娘,曾經讓自己吃過多少苦頭。
“妾絕非油嘴滑舌之輩,妾的忠心……”
婉兒想為自己辯白什麽,被武皇後擡手制住。
“本宮不想聽這些!”武皇後道。
說着,她笑眯眯地瞧着婉兒:“本宮倒是覺得,你這樣一個人,此刻就算是讓本宮送去給聖人,本宮都舍不得了……”
婉兒聞言,臉頰飄紅。
大家都是女人,為什麽武皇後這話說的,“舍不得”什麽的,像是九曲十八彎的繞了那麽多個圈,勾得人莫名地心尖兒發癢呢?
武皇後不容婉兒多想,莞爾又道:“你既啰裏啰嗦地說了這麽一大堆,本宮若是不做點兒什麽,似乎也沒趣兒。”
做……做點兒什麽?
婉兒的腦子很有些不夠用。
她眼睜睜看着武皇後探手不知從哪裏摸來個不知道什麽物事,接着,武皇後的手,便覆在了婉兒赤.裸的小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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