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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服的窩在蘇琅琛懷裏,身上穿着厚厚的貂絨襖,還披了個火狐皮的披風,幾乎被蘇琅琛裹成一個圓球,只露一張白玉似的臉,睜着眼一路上看沿途的風景。

栖霞山莊位于金陵城郊,山莊幾乎涵蓋了整個栖霞山,以及山下一大片租給鎮上佃農們的田地。沿着山道下了山,入眼便是山下緊挨着的村莊,炊煙袅袅人聲晞熙,自有一番安寧。沒幾步就到了安懷鎮大街上,鎮子因為隸屬金陵城,雖小卻富足,很是熱鬧。大約又前行了小半個時辰,就穿過鎮子踏上平坦寬闊的官道,只聽到外秦淮河的河水平靜流淌,長長的一排垂柳立在護城河河堤,擡頭已經到金陵城東門門下了。

金陵自古就是兵家重地交通樞紐,又曾是多朝帝都,現今更比盛唐時期還繁華數倍。都說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江南魚米之鄉水土肥沃,城內人口越來越多,城也越建越大。裏城門十三,外城門十八,沿城牆根兒一轉足有一百五十多裏。城裏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皆金粉樓臺,人煙密集 ①。

新年才剛剛過去,街道上熙熙攘攘,各家各戶以及沿街的商鋪都貼上了喜慶的紅色門聯和漂亮的年畫,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笑容。孩子們歡快地從街頭跑過,留下一路笑聲,遠處還不斷有爆竹聲響起,到處都熱鬧非凡。

蘇琅琛一行人過了城門直奔目的地,是一家大的商行,門口早有人恭恭敬敬的立在外面候着,看到蘇琅琛來了,趕忙上前行禮牽馬。蘇琅琛翻身下馬,再将慕君颉抱下來,然後牽着他的手一起走在最前頭,穿過大廳徑自上樓。

樓上的議事室裏,幾十家分鋪主事的掌櫃早早在屋裏等着,見蘇琅琛進來,趕忙都起身迎他上座,卻在看見慕君颉的時候微微一愣。

蘇琅琛牽着慕君颉入了座,然後自然而然的抱小孩坐到自己腿上。這種會議每半年一次,因為涉及商業機密需要嚴謹,加之規模較大事務繁瑣,蘇琅琛從沒帶慕君颉來過。一幹掌櫃都是頭回見到慕君颉,難免忍不住的猜測打量。況且對于主子帶了個陌生小孩來這樣正規的內部會議,心裏多少也有些不滿。

慕君颉相貌精致氣質出衆,面對一大圈子暗中懷疑打量的目光,沒有絲毫不安,神态自若的眉目輕擡,目光不動聲色的淡淡掃了一圈,卻生生讓人感覺到一股不言自威的氣勢來。一幹掌櫃又是一愣,對小孩的身份頓時猜了個七七八八。

人人皆知蘇琅琛兩年前公開宣布認了一個弟弟,對幼弟寵愛異常,甚至到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地步。思及此,所有人都不敢再打量,恭敬的微低下頭。

蘇琅琛抱着慕君颉坐妥了,然後開口道:“你們也都坐下吧。”

衆人忙依言紛紛落座,為首的一個中年男子說:“主子,這位可是少主?”

“嗯。”蘇琅琛微微颌首,說:“君颉還小,我本不欲讓他過早接觸這些瑣事,但又擔心他一人在山莊裏無聊,便帶他出來看看,你們該怎樣就怎樣,不必顧慮。”蘇琅琛頓了頓,又道:“不過,這些事務君颉遲早都要管的,今後,還需你們費心輔佐。”

淡淡幾句話,卻明确了慕君颉的地位。今日參加議會的都是些心思缜密老奸巨猾的商人,商人重利,不若江湖人那般有情義。慕君颉畢竟不是蘇家人,和蘇琅琛沒有血緣關系,那些掌櫃心底并沒把慕君颉當做真正的主子,本以為蘇琅琛對小孩再寵,也不過是養着玩玩。

事實上,蘇琅琛剛把慕君颉領入山莊的時候就考慮到了這點。栖霞山莊家大業大人多嘴雜,難保不會有一兩個心思下作的,慕君颉的相貌又生得太好,蘇琅琛擔心慕君颉會沾上不好聽的閑話,所以不僅讓外出游歷的父親回莊親自宣布認領養子,還在官府也備了份戶籍,讓慕君颉徹徹底底的名正言順。如此下來,衆人對慕君颉都是真心實意的恭敬,但商人心思細密,始終認為蘇琅琛是不可能讓慕君颉涉足山莊事務的,恭敬之心雖有,效忠之心卻無。可蘇琅琛剛才那幾句話的意思,竟是将來整個山莊都會交到慕君颉手裏。

一幹掌櫃頓時認清慕君颉的地位,連忙認真答:“主子放心,有什麽事少主盡管吩咐,我等定對少主效忠,全力以赴。”

“嗯。”蘇琅琛滿意的點點頭,然後轉入議會主題。慕君颉倒難得安安靜靜一直沒說話,窩在蘇琅琛懷裏一邊悠閑的品茶,一邊對那些掌櫃挨個端詳,一雙大眼一會看看這個,一會看看那個,反把那些掌櫃弄的惶恐不安。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終于議事完畢,蘇琅琛呷了口茶,低頭柔聲問懷裏小孩:“是不是無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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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慕君颉當着那麽多掌櫃的面,竟認認真真的點頭:“的确無聊。”

“這已經結束了,待會我們就出去逛。”蘇琅琛柔和的語氣含着縱容:“方才的那些決議都聽了嗎?有沒有什麽看法?”

“沒什麽特別看法,你安排的都很妥當。”慕君颉動了動身子,在蘇琅琛懷裏換了個坐姿,然後歪歪腦袋:“不過我忽然想起了個故事。”

一幹掌櫃的臉色多少有些不好,暗道少主縱然年幼,也不能如此不明事理,将這等正經事情當兒戲,先是說無聊,又想起什麽小孩兒故事。蘇琅琛卻神色不變,眉頭微挑,耐心等慕君颉接着說。

“以前,咱們山莊的醫閣有個做藥浴用的大木桶,後來不用了,便放在門口,盛廢藥渣和廢棄物。因為木桶很大,廢品好幾天才會滿,醫閣每五天清一次。久而久之,別的閣也把廢棄物放那裏,這樣醫藥閣進進出出總是看到垃圾,總管便命人每一日就清一次,閣裏的仆人輪流值班,嚴格執行。但這種事總有執行的不好的時候,有時晚一天,有時晚兩天,最後眼看又要恢複五天清一次的水平了。那天我路過醫閣,見東方大哥正為此事發愁,便跟他說,讓他直接把盛垃圾的木桶給扔掉。從此,醫閣門口再也見不到垃圾了。”

慕君颉微微一笑,繼續道:“要解決問題,就要分析問題的根源,從根本上解決。否則制造問題,再解決問題,解決問題,又制造問題,如此循環往複,一點進步都沒有,你說是不是很無聊?”

小孩的笑容如華蓮綻放,屋裏沉悶的空氣頓時靈動起來,讓人看的均是一愣。蘇琅琛聽罷,凝神片刻,眼神中靈光乍現,豁然開朗,随即下令道:“莫家布莊的那個漏洞別補了,剛才的決議撤銷。每年都給我在這個時候出纰漏,煩不勝煩,幹脆把整個布莊全部并入百裳坊裏,一并管理,按百裳坊的規矩走。”

掌櫃們頓時明了,暗嘆這個法子最好。雖然合并之初一定有不少麻煩,但處理好了便可一勞永逸。這才對慕君颉剛才的話恍然大悟,轉眼間心悅誠服。

“好無聊啊。”慕君颉嘟着嘴再次小聲念叨了一句,然後晃蘇琅琛:“你不是說我們這就出去逛麽?走吧走吧……”

蘇琅琛有些好笑的摸摸慕君颉的腦袋,說:“現在到了吃午飯的時辰了,先吃了飯再去,好不好?”

出了商行,隔壁就是金陵最大的酒樓,也是栖霞山莊産業之一。蘇琅琛一群人過去,包下了整個二樓。蘇青和蘇遠兩個親随對蘇琅琛抱慕君颉在懷裏喂着吃這件事已經見怪不怪了,然而随着一起來的掌櫃們、酒樓的小二廚師們、酒樓大堂的其他客人們,見了都是一愣。

魚要挑幹淨刺,肉要剃掉骨,青菜也要弄的細碎好嚼,掌間還暗運內功,把湯變得溫度剛好。再一口口小心的喂進去,還要溫聲溫語的哄着。蘇琅琛為人倨傲,栖霞山莊雄霸一方,不管是白道黑道什麽人,見了莫不給三分薄面。如今卻看到蘇琅琛為一個小孩忙前忙後的伺候,還動作自然甘之如饴,簡直讓人不敢置信。

注:

①、裏城門十三,外城門十八,穿城四十裏,沿城一轉足有一百二十多裏。城裏幾十條大街,幾百條小巷,皆金粉樓臺,人煙密集。

此句引用自——《儒林外史》

作者有話要說: 嘤嘤嘤~~打滾求不要霸王我~~

炸毛

然而事實上,慕君颉有輕度厭食症,最受不了蘇琅琛這樣喂他,因為蘇琅琛總是軟硬兼施,逼着他多吃,所以一臉不甘願,一口飯哄個半天才肯咽下去。蘇青等親随們是知道這事的,但是別的不知道的,只嘆莊主着實寵溺幼弟,小孩兒也着實恃寵而驕。

這麽一來,一頓飯吃了好久也沒吃完,慕君颉坐不住了,死活不肯再吃了,随即就從蘇琅琛身上蹦下來,拉着蘇琅琛向外走,“琅琛,我們快走吧快走吧。”

此時正是晌午,城中熱鬧更甚。金陵歷代繁華,六朝就有詩句說南朝四百八十寺,如今更是城內城外皆鱗次栉比,大大小小的酒樓不說,全城的茶社就足有一千餘處。慕君颉喜歡熱鬧,沿街走過去,一路上蹦跶的歡。城中從東水關起有一道十裏長的河,碧波蕩漾靜水深流,便是有名的十裏秦淮,蘇琅琛命人包下一間畫舫,帶慕君颉上船。

沿河雕梁畫棟,水榭樓臺,游船不絕,初春的景色別有一番滋味。慕君颉坐在船上,一臉悠閑的看向船外,神情像一只滿足的小貓。單只看着少年寧靜而漂亮的側臉,蘇琅琛的一顆心就驀然柔軟的像船下流淌的河水一般。

慕君颉倚着畫舫裏的欄杆,晃悠悠的還沒舒服一會兒,唇邊抵上來一個什麽東西,柔柔的聲音傳來:“來,張嘴。”

慕君颉一時沒反應過來,被喂到嘴裏才發現是蘇琅琛上船前命人買的椰絲馬蹄糕。慕君颉好容易咽下去,蘇琅琛又送了一小塊喂到嘴邊,道:“這個是奇芳閣一絕,你之前不是提過一回,說味道還不錯嗎?先前午飯吃的太少了,再吃點糕點好不好?”

“不吃不吃!”慕君颉這下實在受不了,掙開蘇琅琛轉身跑到船頭去,異常的憤憤不平,兩只漂亮的爪子在空中亂舞:“我又不是豬,被你整天這樣喂!而且我已經不小了,是個大人了,能自己吃飯!”

面對炸了毛的慕君颉蘇琅琛面不改色,嘴角甚至浮起看不見的寵溺微笑。

他的小孩簡直一天比一天更神氣活現。

“嗯。”蘇琅琛把手裏的糕點放下來,然後動作優雅的抽了塊絲巾擦了擦手,淡淡的說:“所以呢?”

“所以,”慕君颉見蘇琅琛平靜無波的模樣更生氣,大聲嚷嚷:“你以後不要再這樣喂我了!”

“哦,好。”蘇琅琛竟是點點頭。

慕君颉見蘇琅琛竟然就這麽爽快的答應了,反倒皺起眉,“真的?”他歪着頭,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蘇琅琛半天,忽然有點心虛:“……你不生氣?”

“真的。”蘇琅琛笑了笑,笑容異常好看:“我不生氣。”

慕君颉最是了解蘇琅琛性情,知道蘇琅琛若是生自己氣,陰着臉不看他不理他的時候,他倒不怕,只要撒撒嬌賣賣乖好言好語纏一會,也就沒事了。可偏偏這人笑的時候,就不那麽好辦了。蘇琅琛笑得越好看,事情就越嚴重。

慕君颉這時候更加心虛,想着蘇琅琛平日最是疼他,喂他吃的也是因為擔心他身體,而他鬧騰這麽一通其實沒什麽道理。已是未時,船行過了白鷺洲,河兩岸酒樓茶館裏的人慢慢變少,倚翠院和群芳閣反而愈加熱鬧起來。風吹的紗幔起伏,檐鈴清脆,官妓們卷起了簾子倚在欄邊,裝扮的美麗動人,笑迎往來游客。有蕭鼓樂聲紛紛擾擾,其中夾雜一曲古琴,時斷時續,委婉動人。慕君颉覺得這調子甚是好聽,便嚷嚷要上岸去聽琴。

蘇琅琛一向縱着他,于是命人把船停靠河邊。從船上下來,只跨一步便能直接踏上倚翠院的臺階。拾階而上,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麗女子亭亭立在那裏招呼客人,進了門更是滿目紅飛翠舞,以及滿廳喝酒聽琴樂不可支的男人們。

蘇琅琛氣度和常人完全不同,和慕君颉站在那裏異常惹眼,一進去就引來了注意。但倚翠院畢竟是整個金陵數一數二的高檔妓院,裏面的姑娘很有分寸,不是見人就粘,只有一個打扮貴氣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匆匆迎上來,略帶讨好的笑着問:“兩位爺,請問需要什麽?我們這裏……”

“我們是來聽琴的。”蘇琅琛打斷她,問:“剛才彈古琴的是誰?”

“爺真是好耳力好眼光,剛才彈琴的可是我們這裏的頭牌淩紫,”中年女子臉上繼而帶了一些為難:“可是淩紫只彈琴不陪客,而且今天……”

“我不是說了嗎,我們是來聽琴,”蘇琅琛再次打斷妓院老板,一個眼神示意身後的蘇青給錢:“給我一個清靜的包間,讓那個彈琴的來彈一曲。”

蘇琅琛的語氣淡淡的,卻透着威嚴,讓人無法違抗。中年女子接過蘇青的銀票,一看又是那麽大的一筆數目,便不再多說,忙不疊的叫人來領蘇琅琛上樓,自己則往大廳後頭的後院走去。

包間布置的很是精巧,慕君颉坐下來後,忽然察覺到立在門口的只有蘇青一人,卻少了蘇遠,便問:“蘇遠呢?”

“剛才下船的時候,發現旁邊就是蔣有記,蔣有記的雞絲湯最有名,便讓他去買了。”蘇琅琛低聲說,“你聽琴的時候,可以喝一點。”

話剛說完,一個人影已經出現在門口。蘇遠端着一盅熱湯,步伐又輕又快的走過來,湯面卻紋絲不動半滴不撒,可見內功之深。

“我不喝!”慕君颉又全身戒備起來,小貓似的豎起了毛,“你答應過我的,不再那樣子喂我吃東西了,不許說話不算數!”

“嗯,我不再那樣喂你了。”蘇琅琛竟點點頭,出乎意料的好說話,“那你自己要乖乖多喝一點。”

慕君颉拿起勺子随便舀了幾勺湯,只喝了兩口便說:“喝好了喝好了。”

蘇琅琛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麽,然後端起湯,慢悠悠的徑自喝了一口。慕君颉一看是蘇琅琛自己喝,便放了心,坐在一旁悠閑的打量包間的裝飾。緊接着臉卻忽然被擡起來,一個濕潤柔軟的東西貼到嘴唇上,慕君颉想張嘴抗議,溫熱鮮美的湯汁便順勢一點點流入口中,灌進喉嚨。

慕君颉被逼着嘴對嘴喂下了一大口湯汁,憋屈的要命,指着蘇琅琛嚷:“你說話不算數!”

“我哪裏有不算數?”蘇琅琛神态自若,“我答應過不再那樣喂你了,所以就沒再用手喂,決定以後都改用嘴喂了。

“你,你這是耍賴!”慕君颉頓時炸毛,蘇青和蘇遠卻用異常崇拜的眼神望向他們莊主——竟然能夠讓少主吃癟,莊主果真不是一般人,幾乎要得道成仙了。

這時候門外傳來腳步聲,随後走進了一個抱着琴的女子。女子當真是玉貌花容,窈窕佳人,神色還透着幾分高貴淡雅來。大大方方走進,不卑不亢也不扭捏,福了福身輕聲開口:“淩紫見過兩位公子。”

蘇琅琛本來是一直望着慕君颉的,聽到聲音便擡頭看了一眼。一眼望去,感覺女子的确很美,但除此之外,就再沒什麽其他感覺了,将目光繼續轉回慕君颉身上。慕君颉倒是一見女子的氣質便心生喜歡,睜着一雙大眼盯着淩紫說:“好漂亮的姐姐啊!比我在平江看到的那個姐姐還漂亮!”

淩紫是個聰明人,她見蘇琅琛望自己的第一眼,僅閃過一絲欣賞便冷卻下來,就知道蘇琅琛對自己沒有任何興趣。而慕君颉雖然一臉驚豔,眼睛卻清澈透明,是真心誇贊她漂亮,半分其它想法都沒有。淩紫頭一回遇到這樣的客人,心下一嘆,識趣的安靜走到琴臺邊坐好,微笑道:“謝謝公子誇獎,公子想聽什麽曲子?”

慕君颉笑眯眯的說:“你随便彈吧,就彈你最拿手的就行。”

淩紫自幼學琴,并經過高師指點,琴技是金陵一絕,但她平日對客人彈琴很少用心,尤其那些只管色迷迷看她而絲毫不懂音律的人更敷衍了事,這一回,淩紫頭次認真起來。

都說樂由心生,彈琴人的情感會在琴聲中體現出來,并且感染聽者。慕君颉幼年也是學過音律的,而且他極聰明,學什麽都很有天分。待一曲終了,慕君颉看着淩紫道:“彈得真好,我好久都沒聽過那麽好聽的琴了。……只是,到‘故鄉今夜思千裏,愁鬓明朝又一年’那一句詞時稍有凝澀,——淩紫姐姐,你是不是想念你家人了?”

淩紫一愣,不由自主點了點頭,眼神黯然:“想又能怎樣,他們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慕君颉緩緩說:“我的家人也都不在了。”

淩紫再次愣住了,慕君颉又道:“所以自己更要好好過下去,要相信他們在那邊過的很開心,自己必須也過的很開心才對得起他們。”

淩紫擡頭看着慕君颉的眼睛,一時竟看的呆了去。那雙清澈的雙瞳此刻好似已看透悲喜,卻又因某個執念而堅定若斯。再仰起頭時慕君颉已恢複如常,還開玩笑道:“其實死亡也未必可怕呀,你看死去的人都沒有一個舍得回來。”

受慕君颉的感染,淩紫也忍不住微笑起來。兩個人聊着聊着,慕君颉又聽起了淩紫講市井奇聞,越聽越有興致。

蘇琅琛始終在一旁靜靜看着,沒有說話。眼看慕君颉和淩紫如此投機,蘇琅琛終于微皺起眉,上前摟住慕君颉,輕聲說:“慕慕,時候不早了,該走了。”

“這一走便聽不到那麽好聽的琴了,”慕君颉顯然有些不舍,嘟起嘴:“要是以後時常都能聽該多好。”

蘇琅琛見慕君颉竟對一個陌生人如此不舍,不悅的拉着他的手起了身,語氣不軟不硬的哄:“聽話,該走了。”

慕君颉歪歪腦袋,像是想到了什麽好主意似的,刷的站起來,将蘇琅琛向淩紫面前推了推,突然問:“淩紫姐姐,你看琅琛長的好不好看?”

淩紫不明所以,暗道蘇琅琛俊美非凡,豈止是好看,便愣愣的點點頭。

慕君颉的眼睛頓時笑的眯成了月牙,然後語出驚人:“那你嫁給琅琛給我做嫂嫂好不好?這樣我就能想什麽時候聽琴便什麽時候聽琴了。”

宋朝民風開放,妓者的社會地位并不低,落籍從良後嫁作貴婦人的例子更比比皆是,況且淩紫是賣藝不賣身的官妓,不只相貌出衆,學識才智也好,而蘇琅琛表面上只是一介江湖人士,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淩紫倒不能說完全配不上蘇琅琛,做個偏房總歸綽綽有餘。

滅門之禍

慕君颉自顧自沉浸在對未來生活的美好幻想中,繼續說:“我們山莊總管東方大哥笛子吹的很好,你們還可以合奏一曲,一定好聽。蘇青從小沒有娘,便是他嫂嫂把他帶大的,我也沒有了娘,你若做我嫂嫂,我就多一個嫂嫂疼了,以後你還能生一個小寶寶由我玩。淩紫姐姐,你放心吧,琅琛武功好本事高會打架會經商,甚至還會煎藥煲湯,一定不會虧待你的,你……”

“慕君颉!”

滔滔不絕的話被蘊含怒氣咬牙切齒的一聲低吼生生打斷,正在空中興奮亂舞的兩只小爪子頓時停了下來。

這是蘇琅琛頭一回連名帶姓的叫他,慕君颉忙轉頭望向蘇琅琛,只見蘇琅琛臉色陰沉,像是強忍着什麽似的深呼吸了一口氣,片刻後才開口,神态和語氣都異常嚴肅:“慕慕,你真的想讓我娶親嗎?”

慕君颉愣了愣,沒有說話。蘇琅琛的再次開口,聲音頗為緩慢,一字一句:“如果我和別人成了親,眼睛便會看向別人,手便會擁抱別人,心裏最在意的是別人,相伴終生、同生共死的也是別人。”蘇琅琛一眼不眨的緊緊盯着慕君颉,不放過他任何細微表情,“這樣,你還是想讓我娶親嗎?”

慕君颉依舊愣愣的一言不發。心裏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娶親是這樣的,要相伴終生同生共死。那麽當年他的父母是怎麽一回事?他父親和林獻之又是怎麽一回事?

慕君颉對于娶親這件事其實并沒有什麽概念,他所唯一接觸到的結婚案例也就只有他的父母。在他記憶中父母相敬如賓,從不吵架,父親高大挺拔性格強勢,和嬌小美麗的母親站在一起,怎麽看怎麽配。那個時候他家和睦美滿,幼年的那段時光讓慕君颉時常懷戀,并立志以後也要娶一個像母親那樣溫柔美麗的女子,組建一個和睦安寧的家庭。

可後來什麽都變了,父親不知道為了什麽離開家去了汴京,之後母親便生了病,再好的藥也不頂用,就連最後父親和汴京的朋友一起回來了,母親還是病逝了。父親那個汴京的朋友,就是當朝樞密使林獻之。

再後來,父親竟退隐江湖,将慕家的家業也交給親信,帶慕君颉去了汴京,就暫住在林獻之家裏。他家中還有一個養子名喚林默,恰巧和慕君颉同年生。

其實林獻之是個很好的人,雖是男子,卻長和他母親一樣好看,性格和母親一樣溫柔。那人什麽都好,對父親好,對自己好,整個人幾乎沒有缺點,但慕君颉就是不喜歡他。慕君颉那時只有七歲,卻直覺母親生病就和林獻之有關。

慕君颉眼前慢慢浮現起林獻之好看的臉來。他小心翼翼對他笑的樣子,被他的惡作劇吓到的樣子,因他的欺騙和讨厭而難過的樣子,父親要罰他時護着他的樣子。他好像覺得欠了他一樣,事事縱着他。慕君颉又想起三年前那場滅門之禍,整個林宅到處是屍體和火光,林獻之為自己擋住了殺手致命的一刀。明明母親是因為他才生的病,父親也是要救他才會喪命,慕君颉卻恨不起來他,只覺得心裏難受,說不出話來。

父親和林獻之的相處一直是淡淡的,從來沒露出過什麽不尋常來。慕君颉始終不明白他們到底什麽關系,可剛才蘇琅琛的話,讓他猛的覺悟出一個自己不願相信的事實來。娶親要相伴終生同生共死——父親不和母親相伴終生,卻陪着林獻之一起死。

慕君颉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話來,她抓的他的手生疼,厲聲要他保證:将來一定要娶一個好女孩,一生一世都好好對她,不要像他父親那樣……

不要像父親哪樣,慕君颉當年沒聽清楚。此刻他看着眼前的蘇琅琛,只感覺被母親抓過的手又疼起來,連帶着心裏也疼。

慕君颉暗地裏偷偷的吐吐舌頭撅起嘴,他最讨厭疼了,所以每次心裏越疼臉上就越會笑。因為想要心不疼的方法很簡單,臉上保持微笑就好了,這個道理他六歲那年就懂了。慕君颉仰着頭,眼睛清澈的不含任何雜質,笑着說:“琅琛,你要娶一個好女孩,一生一世都好好對她……”慕君颉重複着他母親當初的話,語氣認真:“我将來也會這樣。”

蘇琅琛的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他瞪着眼盯着慕君颉,眼神可怕的如利刃,似能無聲息的深深切入人血肉裏。蘇琅琛許久一動不動,身上散發着陰冷的氣息,周遭一切仿佛被凍住了,包廂裏的氣氛随之凝結,連淩紫也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就這麽瞪了老半天,蘇琅琛努力深呼吸了一口氣,仿佛累極了一般無奈的閉上眼。待再睜開眼,神色終于平靜了些,卻像是因什麽難事煩心焦躁的無處發洩似的,在房間裏來回走了兩步。

慕君颉覺得蘇琅琛的樣子很不對勁,便小聲問:“琅琛,你怎麽了?”

蘇琅琛不答話,慕君颉更加覺得蘇琅琛反常的厲害,擔心起來:“琅琛,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蘇琅琛看着慕君颉,“嗯,我很難受。……難受得厲害。”

“哪裏難受?”慕君颉一聽忙走過去,一邊詢問一邊伸手給蘇琅琛把脈。

蘇琅琛覺得小孩柔軟冰涼的指腹像有魔力一般,透過手腕的皮膚平息了自己的脈搏,心裏叫嚣着的種種情緒慢慢消退下來。蘇琅琛望着慕君颉的眼底包含的複雜感情濃到連淩紫都能看出來,也只有慕君颉一個人無知無覺。慕君颉診完脈,困惑的道:“脈相沒什麽問題啊……琅琛,你到底哪裏難受?”

蘇琅琛反手抓起慕君颉的手用力一拉,把小孩整個身子都拽到懷裏,摟的死緊,沉聲道:“慕慕,你聽好了,我不會娶什麽女人,以後你若再提這件事,我就把你鎖在琅閣裏,罰你哪也不能去。”

回山莊的一路上,蘇琅琛的臉色都不好看,陰晴不定的,一直抓着慕君颉不放手。而此時山莊的後山上,也有一個人臉色不好看,也是同樣的陰晴不定,正是化名趙昭風的趙宗治。

一陣風打後山吹過,吹落了大片楓葉。趙宗治擡頭看向那棵楓樹,想起來正是某個妖孽這半個月來整天坐在上面看書的那棵,臉色更不好看了。

按說那個妖孽這幾天都沒跑來纏他,他應該很高興才對啊,可是還沒高興了一會,趙宗治就高興不起來了。他看到山莊侍從送來的飯,便想起慕君颉惡作劇放過的蠱蟲;看到樹下的那缸水,便想起來慕君颉笑眯眯的跟他打的賭。就這樣,趙宗治看到手裏的劍想到了慕君颉,看着山上的楓樹想到了慕君颉,就連喝口水也忽然想到慕君颉以前天天變着花樣搗鼓的花茶。

趙宗治越想臉色越不好看,自己發神經了不成,竟然惦念起那個妖孽來。慕君颉來了他心煩,不來竟然還是心煩,趙宗治沉着臉百思不得其解,終于決定靜心坐下來運功。可耳邊少了那個淺淺的呼吸聲和輕輕的翻書聲,竟反而是靜不下心了。

所幸從小到大多年練就的靜心心法還是管用的,折騰了許久,趙宗治終于凝神定性,進入了無我的練功狀态。待調息完畢後,睜開眼一擡頭已經黃昏了,正是夕陽西下,滿目金黃,壯美異常。

趙宗治愣愣的望着落日,心裏忽然感覺有些寂寞。

寂寞這種東西,往往來得毫無征兆莫名其妙。若你習慣了獨自一人,你可能覺得一個人最自在舒坦,興許一生都不會感覺寂寞。但如果有一天,你突然發現你惦念起另一個人的時候,寂寞就大搖大擺的不請自來了。

趙宗治雖然兄弟二十二個,但兄弟間的感情并不是那麽親密,而且大多不是一母所生,反而各自獨來獨往慣了。加之趙宗治性格冷漠無情,又天生不喜別人的接觸,活了十八年來,從來沒有人像慕君颉那樣跟他這麽親近過,更沒遇過像慕君颉這樣獨特的人,古靈精怪的讓人琢磨不透,表情生動多變,不管哪一種表情都能讓趙宗治的心思被牽着跑。

趙宗治心裏煩悶,天黑了不吃晚飯也不想回房,待在後山練起劍法來。一直到了戌時,練出了一身汗心裏才又舒暢了點,便沿着月光下的小路往自己住處走。

穿過小路,繞過練武房和後廳庭院,一拐彎,趙宗治微微一呆。他遠遠看到自己院門口坐了一個人,正是讓自己煩心了一整天的罪魁禍首。

慕君颉倚靠着房門,身體蜷成小小的一團,似乎是睡着了。穿着一身白色的貂絨襖,在月光下好像渾身散發着微光。宋朝男子二十歲才行冠禮,慕君颉年歲還小,頭發只是簡單的披在身上,像黑緞一般傾洩了一身,更顯得身形單薄,弱不勝衣。

作者有話要說: 提醒大家要早點睡哈~早睡對身體好~~以後更文都會在十點之前~如果廢材碧過了晚上十點還沒更文那就是不更了,千萬不要等了~~第二天再來吧~~

無法自拔

來不及驚訝慕君颉為什麽會在這裏,趙宗治快步行至慕君颉跟前,首先想的就是這妖孽怎麽又坐在院子門口,身體那麽差也不怕生病,沒經大腦思考就脫了身上的外袍給慕君颉披上。

慕君颉睡的很淺,随即就醒了過來,睜開有些迷蒙的雙眼,呆呆的愣了一會兒,樣子尤為可愛。待看清眼前的趙宗治後,慕君颉的神情立即有些委屈:“木頭,你怎麽那麽晚才回來,害我等了那麽久。”

趙宗治整顆心都因這一聲軟軟的抱怨驀地柔軟起來,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你等我做什麽?”

慕君颉從身上拿出一個包的很精細的紙包,仰起頭眨着大眼說:“今天我去了城裏,便給你外帶了你喜歡的蟹殼黃小糕。可惜有一點兒碎了,不過不妨礙吃。”

打開紙包,一股香味頓時傳來。趙宗治今晚沒吃晚飯,這才覺得有點餓了,便拿起糕點放到嘴裏,香甜的味道立刻在唇齒間彌漫,一直彌漫到心裏。趙宗治微眯起眼看着慕君颉:“你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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