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失蹤

眼看搜營已勢在必行,慕君颉卻對趙從古道:“不知郡王爺能否讓下官問這婦人幾句話?”

不過是問幾句話,趙從古自然只能點頭應允,慕君颉随即起身走向那婦人,“方才你說你是沛州人?”

沛州正是江一舟的生長之地,江一舟是私生子,從小随母在沛州長大,以劉太師謹慎的性格,必然要把地名安排的吻合。那婦人因慕君颉的走近而愈顯緊張,低着頭答:“回大人,奴家是。”

“沛州可是個好地方,不巧我還曾去過一回,”這話自然并非真話,慕君颉說着,竟突然伸手擡起那婦人的下巴,目光毫不掩飾的在她臉上細細逡巡了一遍,然後道:“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相貌生的倒當真不錯。不知你在沛州是以何為生,——莫不是就靠的這張臉?”

當朝民風保守,慕君颉的神情和舉止已經讓婦人窘迫羞辱不已,最後一句更讓她變了色,只覺得眼前這漂亮少年竟如此厭惡可恨,卻也只能咬牙答:“奴家和相公是種田為生。”

慕君颉顯然是故意為之,只因人若是處于比較負面的情緒狀況下,像是厭惡或憤怒等,會更容易暴露出真實的自己。比如一個人憤怒時,會失去平日應有的冷靜,而表面的僞裝一旦開裂,就很容易被攻破。那婦人的反應被慕君颉看在眼裏,又拿起那婦人的手端詳一番:“可是這手那麽細皮嫩肉,根本不像是種田的啊。”

那婦人抿着唇全身微抖,慕君颉放下了她的手,“我突然想起沛州有個不出名的小山,好像是叫靈山,只有當地人才知道。山上有個泉眼,傳聞男人喝了那的泉水便能一生健壯安康,當地婦人都想要讓自己男人喝一口,——你相公也喝過了嗎?”

婦人才從厭惡情緒中緩過神,忙點頭答:“喝過。”

“你可不要胡言!”汪齊盛在這時突然開口道:“千萬想好了再回嚴大人的話!”

婦人頓時一個激靈,有些不知所措的想要改口,慕君颉卻步步緊逼,立即又問:“是你為了相公特地去取的泉水,還是你相公自己去的?”

婦人本就是為了找相公才把事情鬧到那麽大,只能道:“是奴家去的。”

然而慕君颉話鋒一轉:“可我記得這靈山上有座和尚廟,泉眼就在廟裏,女人是進不得的,你要怎麽去取呢?”

“奴家,奴家一時緊張記錯了,”婦人一聽開始慌了,忙磕頭辯白,“是奴家相公自己去的。”

“是嗎?”慕君颉頓了頓,卻道:“其實靈山之上根本就沒有泉眼,方才我不過故意說了靈山二字。敢問你相公又要到哪取泉水呢?”

那婦人已然慌的不行,仍努力辯白:“不、不是靈山,是在別的山上取的。”

“看來夫人的記性是真的不好。”慕君颉笑了笑,卻語氣一凜:“但就算你記性再差,可是既生長在沛州,也該知道沛州乃平原之地,只有丘陵,怎麽會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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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婦人最終啞然的癱在地上徹底答不出話來,竟是求助性的看向了汪齊盛。

慕君颉站起來,随即神色嚴肅的轉身道:“安郡王和各位大人也都聽到了,顯而易見此婦從頭至尾沒有一句實話,我校尉營向來軍令嚴明,天子腳下,若因一個滿口謊言的婦人而被含冤搜查,要置我全營軍士于何地?置我朝律法于何地?又置陛下的威名于何地?”

趙從古面上一片冰冷,沒有開口,袁尚書見了這情況,卻心知事實擺在眼前,自己身為堂堂刑部尚書,就算再奉行中立也不能對此無視,更何況這嚴慕如今深得陛下喜歡,随即狠拍桌子怒聲對婦人道:“說,你到底是何人?究竟有何居心?!”

那婦人早已吓得不行,只顧着哆嗦,根本開不了口了。慕君颉道:“袁大人,此事顯然并非一無知婦人就能做出來的,必是有人指使,需按照章程收押刑部,細細重審。”

袁恒立即點頭稱是,正要命刑部的手下上前拿人,卻被汪齊盛止住:“袁大人,這婦人當日是先到我府衙擊鼓鳴冤,自然也應該衙門收押才是。更何況刑部按例只處理各省涉及人命和貪污等罪案,此類民事案件,理應交由當地的府衙。”

“汪大人此言差矣,”慕君颉看向汪齊盛:“這怎麽會是一般的民事案件?普通老百姓怎會想到去軍營來?就本官認為,這婦人恐怕是敵國奸細,而按我朝律法,但凡涉及國家軍政,需盡數交予刑部裁決。”

汪齊盛臉色頓時一變,眼看那婦人要被刑部帶走,一個用紅繩系着小金佛的手串似有意無意的從身上掉了下來。

那婦人看到手串,忽然咬緊了唇眼淚直落,狀似哀求般的望了汪齊盛一眼,然後竟在他人猝不及防下,掙脫鉗制她的官兵一頭撞死在帳外的木柱子上。

濃烈的血腥味立即随風四散,慕君颉胃裏頓時不舒服到想吐,然而他從早上到現在什麽也沒吃,就算吐也吐不出來什麽東西。

轉眼又是一條人命死在眼前,慕君颉忍不住微皺起眉,卻依稀看到屍體被衣袖掩蓋的手腕上似乎也戴着一個紅繩,便強忍着難受,準備上前查看屍體。

婦人本就死狀可怖,越走近血腥味便越濃烈,慕君颉一時間臉色異常蒼白,太陽穴突突的跳的越來越厲害,難受的差點有些站立不穩。下一刻,卻被一只溫暖而有力的大手扶住肩膀。

慕君颉不用擡頭,便知道那是趙宗治的手。

見趙宗治竟也來了,袁恒和汪齊盛等人頓時紛紛行禮,卻被趙宗治擡手一揮免了禮。慕君颉随即退離了趙宗治身前,趙宗治微皺起眉,然後看向趙從古道:“安郡王今日真有閑情逸致,一早就趕來校尉營裏。”

“恰好今日有空,又順道路過,便來看看熱鬧。”趙從古意味不明的笑笑,“寧郡王不是也來了?”

“我今日也恰好有空。”趙宗治冷冷又道:“嚴大人傷勢剛愈,不宜操勞,此事既然和校尉營無關,而且不過死了一個普通婦人,後續不如就交予汪大人處理。”

這一聲竟是斬釘截鐵不容置疑。轉眼又來了一位郡王,眼見事情越鬧越大,在場官員都有點發憷,只求把事情平息的好,自然巴不得快些收尾。而那婦人已死,趙從古也沒興趣對屍體做文章,更何況屍體如願落到了汪齊盛這裏,最終拂袖而去。

趙從古離開的同一時間,軍醫提着藥箱進到了慕君颉另一名副手蔣旭的營帳,在裏頭養傷的,赫然就是江一舟。

江一舟已被安排了新身份,編入校尉營,從普通軍士做起。把江一舟放在軍營的方法看似冒險,實際卻很安全,若是藏于別地,遲早會被劉太師等找到,在軍營的話,想搜人卻必須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行,何況軍令如山,各營軍士只聽從自己将領指揮,其他人就算官再大也無權對他們發令。

畢竟江一舟傷了慕君颉,趙宗治雖聽從慕君颉的話把人救了下來,卻沒少讓江一舟吃苦頭,導致他的傷直到現在也沒好。不過江一舟倒也是條漢子,得到趙宗治肯毀掉天機閣救下楚曉的答複後,便任殺任剮,怎麽折騰都不發一聲,最後竟獲得了趙宗治幾絲惺惺相惜。

大營很快恢複了以往的安寧,血腥也被清的幹幹淨淨。慕君颉倚坐在大帳內的書案前,臉色依舊非常蒼白。趙宗治讓手下把食盒送上來,掀開蓋子,熱氣騰騰的飯菜香立即在空氣中散開,從各種菜式到飯後點心,都是慕君颉喜歡的口味。

趙宗治先是親手舀了一勺湯吹了吹送過來,“多多少少吃一點好不好?”

慕君颉并不看眼前的湯,也不說話。他剛才已幹嘔過了一回,趙宗治擔心的問:“是不是還很難受?”

慕君颉還是不說話,趙宗治強迫性的把湯勺放到慕君颉唇邊,“今日本來就沒吃早膳,現在已經中午了,無論如何也得吃一點。”

慕君颉終于有了反應,卻是出口質問:“人既然死在了軍營,你知不知道我完全能把屍體留下來?知不知道就算對着屍體也能查出很多東西?”

這回不說話的輪到趙宗治了。

“就算把屍體交給刑部也可以,為什麽要讓汪齊盛帶走?不要告訴我你不知汪齊盛是趙從古的人!”

“就是因為汪齊盛是趙從古的人。”趙宗治終于開口,“這樣趙從古才會放心離開。”

“他今天就是奔着找茬來的,”慕君颉口氣越來越沖,“憑什麽要他放心離開?!”

“那你今天還想要和他僵持多久?”趙宗治的聲音也忍不住大了一分,“你當時臉色那麽差,對着屍體再站一會恐怕就要暈倒了知不知道!”

慕君颉啪的一聲揮開眼前的湯勺,湯勺被打落在地毯上,滾了好幾圈,“我暈不暈倒又怎樣?和你沒關系,和你今天胡亂插手的這件事也沒關系!”

趙宗治深呼吸一口氣,讓自己完全平靜下來,然後俯身撿起湯勺,一點點重新擦洗幹淨。

“你也知道趙從古身後有劉太師和劉太後,”放下湯勺,趙宗治盡量放柔語氣道:“趙從古雖是個為了奪位而不擇手段的小人,但其實并沒有什麽腦子,今天的事應該都是劉太師安排的。連陛下都拿劉氏一族沒有辦法,更何況寧得罪君子也勿惹小人,你既和他們無冤無仇,為什麽偏要跟他們過不去?”

慕君颉緊緊抿着唇不說話。說什麽呢?說劉氏一族是他的殺父仇人?說他要扳倒劉氏,然後逼劉太後親口承認所有罪行,光明正大恢複身份?說他其實比趙從古還渴望着權力,想要着那個位子?

一向寡言少語性格冷漠的趙宗治也只有面對慕君颉的時候才會耐心講那麽多話,“我知道順着屍體能查出很多東西來,但以劉太師的性格,既然今日沒有得逞,就不會冒險再來一次,不如就此将事平息。要知道有時候手裏捏着別人的把柄其實也像反過來給了敵人一把刀,什麽時候猝不及防被人捅一刀都不知道,很危險。所以何必把事情做的那麽狠決?”

慕君颉半響意味不明的輕笑一聲,冷冷看向趙宗治:“怎麽,你這是在教訓我嗎?”

“我只是不想讓你有任何危險,”趙宗治越說眉頭就越緊,“最主要的是公孫離說你這半年都不能思慮過甚勞心勞力,昨晚本來就沒有休息好,又……”

“昨晚又怎樣?”提到昨晚慕君颉眼底閃過說不出的情緒,語氣卻更冷:“寧郡王,我跟你不過是上了次床,不代表我們有任何關系,更不代表你有權利來幹涉我的事。”

慕君颉說完便起身徑直往外走。昨夜還熱情如火,今日便冷淡如斯,這說變臉就變臉的态度實在讓趙宗治不知所措。從認識慕君颉的第一天起,趙宗治就不曾摸透慕君颉在想什麽,趙宗治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心裏卻慌的不行,只愣愣的想着早上醒來時心裏最害怕的事果真應驗,然而就是剛才這一楞神間,慕君颉已經走出了大帳。

趙宗治立即追出去,卻已不見心上人的身影。

慕君颉一個人在大街上慢慢的走,看到沿途百姓的門上都貼了九體聯,路邊玩耍的孩童也吃着糯米團,空氣中還飄着冬釀酒的醇香,才知道原來是冬至到了。

民間一直有“冬至大如年”的說法,冬至那天各家各戶都要熱熱鬧鬧的聚在一起,連離家在外的人也必須回家過冬節,才表示年終有所歸宿。

因為當天要祭拜祖先,若是誰在冬至時也不歸家,就會被說是忘祖之人。可他爹爹先是被西夏派來的殺手圍剿而死,最後被劉太後和劉太師的人用一場大火燒成了灰,林府如今也成了一片荒野,他連去哪裏祭拜都不知道。

慕君颉不自覺就想起以前,慕家在江湖上仍頗有盛名、母親也還在世的時候,冬至的傍晚,仆人們會把整個廳堂布置的紅燭通明亮如白晝,寓意家業輝煌,然後身為家主的父親點香放炮,一家人圍在一起親手做糕團。

糕團是紅色的,因為紅團象征家道紅火,母親也會穿上紅衫,在燈光下分外美麗耀眼。小小的慕君颉便也父親抱坐在高高的凳子上,笑嘻嘻的拍着小手跟着父母一起學捏糕團,卻只捏了一堆醜醜的不像型的小狗,還弄得滿臉滿手都髒兮兮的,然後被父親母親又愛又氣的分別輕捏了一下小臉,最後被嬷嬷心疼的帶下去洗幹淨。

嬷嬷是母親的奶娘,随嫁而來,特別疼他。父親離家去汴京的那一年,嬷嬷已經七十多歲了,母親也生了病需要人照顧,他卻還不知憂愁的整日玩耍搗亂。慕家前院有棵杏樹,杏子才剛熟,慕君颉便硬要自己爬上去摘,嬷嬷拗不過他,便只能拄着拐仗不放心的跟上前,顫微微在樹下叮囑着:上去時候千萬小心點,婆婆在下面接着。

慕君颉剛爬上樹,卻聽到樹下傳來一聲悶響。低頭一看,只見嬷嬷幹瘦的身軀已倒在了地上,就像是一片冬日的枯葉。

嬷嬷太老了,等不到他長大了。再然後,母親也病死了,再然後……

慕君颉不再去回想,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街上,淚卻突然充盈了滿眼。

一時之間明明心痛到了極點,卻還要拚命忍耐,不讓眼淚掉下來。

因為就是從當年那個時候起,慕君颉便知道了,眼淚其實是流給別人看的,無人疼惜的時候,哭再大聲也是沒用的。

人本來就是生而不平等的,有些人生來就理所當然可以快樂美滿,有些人生來就理所當然的凄涼孤獨。有些人一輩子都有資格去天真善良,有些人活着就必須要做到狠心決然。

更何況他這樣自私,不僅渴望着權力,還享受着拿捏別人性命的滋味,更沒有資格說委屈。慕君颉靜等眼淚在眼裏徹底風幹,拐過街角,正好看到巷子裏有一對普通的布衣父子迎面走來,父親樂呵呵的把兒子架在脖子上背着走,小孩兒騎在父親身上笑着吃糖葫蘆。

就像小時候,他爹爹背着他一樣。慕君颉微微一愣神,左手卻是忽然間一動,竟自發的向錯肩而過的那對父子狠狠拍出一掌!

掌風的力道極大,使出了近乎九層內力,父子二人當場吐血而亡。然而還是晚了一步,一根細針已被那小孩兒刺入肩膀,慕君颉心下一沉,腦中即刻湧來的昏睡感卻讓他再也無暇細想,只徒勞的睜大了眼,看到兩個人影從牆頭躍下,疾步向他走來。

慕君颉是凍醒的。

睜開眼,只覺得身下冷硬而寒冷,很快便意識到自己只穿着薄薄的裏衣躺在冰冷的石臺上,手腳被綁成一個屈辱的大字形。

“小公子可總算是醒了。”一個低啞難聽的聲音響起,慕君颉這才借着昏暗的光線,看到眼前四五步的地方站着個幹瘦的男人。緊接着,男人竟拿出刀,上前将慕君颉指頭割破,然後擠出一些血滴入手中的寬口瓷瓶裏。

慕君颉忍着指尖的疼痛環顧一圈,只見四周無門也無窗,似乎是個密室,只有一盞燭燈幽幽晃動。他想要開口,才發覺自己的嘴裏竟被塞了口塞。

“是不是想問這是哪?還想問我是誰?”男人把瓷瓶放在一邊,低啞的聲音再度響起,“這些你都不需要知道,因為今後你所要知道的,就只有一件事,就是怎樣乖乖做好一個供人玩樂的娼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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