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哀帝本紀 04
顧淮略略低下頭,似乎思索了片刻,道:“你想見他,便來。”
他邁步走向暗門,路過林朝身邊的時候帶起一陣微風,撩起垂帳。
皇後在原地遲疑了片刻,提起裙擺跟上。
暗門輕轉,露出內室。
皇家的佛堂,自然有些防護手段。最初建成的時候,為了防止有刺客來襲,荒山之上避無可避,這才修建了一處隐秘的藏身之所。歷代帝王都知道有這個去處,林朝也知道。
他既知道,就沒有隐瞞着顧淮的道理。
這處暗室放的也不過是些應急的燈燭火幹糧,再就是有些打發悶子的佛典,有什麽好去的?
“你!”皇後氣極的聲音在暗室響起。
顧淮的聲音依舊平穩:“看夠了?”
“這就是你所謂祭他?不說金棺銀椁黃腸題湊,你甚至不讓他入土為安。”
“要那些無益的東西作甚,我愛這麽看着他。”
“……”
“不僅是這麽看着他,我還想要吻他,抱他……”
“你——”
暗室中為了貯藏幹糧,存有大量冰塊。加之幹燥陰冷,确實可以用來……停屍。
可顧淮方才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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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看着他,吻他,抱他。
那只是一具屍體。
也許,只能,除非——
即便沒有那麽多也許真實也許虛幻的世界,顧淮也早就愛他。就像他早就愛上了對方一樣。
然而在每一個世界的追尋,又是為了什麽?
為了能擁有将一瞬間萌發的感情,長久固定下來的能力。
如果他始終是只會在禦花園裏喂魚逗鳥的人,或者是想着趁對方醉酒時做些什麽事卻什麽也沒敢做的人,那麽憑什麽能夠平靜地站在顧淮身邊呢?
他曾經懷疑過之前的所有,只是因為太過想念而沉溺其中的夢境,憑空想出了那麽多荒誕無稽,絕無可能發生的事。說到底也許就只有三個血淋淋又不敢直視的大字。
求不得。
他曾經想過該給這雞鳴寺的滿殿神佛上一炷香。拇指粗細的上好檀香,說不準還能洗淨他內心的貪嗔癡恨。
可是世間本無所謂求不得。
如果用盡了全身力氣,也依舊無法得到的,那是命運。
如果僥幸得到了,那是顧淮。
他還有什麽好遲疑的?
林朝走入暗室,帝後兩人之間的氣氛正劍拔弩張。皇後塗着朱紅色丹蔻的指甲,幾乎要戳到顧淮臉頰。顧淮雙眼定定地看着一具棺木。
皇後的表情由震驚轉為大喜,在她出聲之前,林朝将食指輕輕靠在嘴邊,示意噤聲。
皇後無聲道:“你還好嗎?”
林朝指指顧淮,點頭。
他能看懂她眼中漫溢的淚水,因為他的淚也曾經為另一個人而流。
古來英雄征戰沙場,多馬革裹屍還。他只能跪在佛堂裏,為對方點一盞長明燈。
即便魂斷西北荒漠,也能找到歸家的路。
皇後斂裙而退,走過林朝身邊時,攬住他輕輕碰了碰額頭。
她笑:“你欠我一聲謝。”
林朝誠懇道:“多謝。”在他不在的日子裏,擋下了顧淮身邊的莺莺燕燕。
皇後揚手把頭頂的鳳冠摘下,抛到林朝懷裏,诘難道:“我早知道,比起龍袍,你更想穿戴的是這個。”
林朝哭笑不得。
這個出身低卑,然而事事卻不肯低頭的姑娘,想來的時候便來,該走的時候就走,坦率地讓他羨慕。
佛堂之中僅剩兩人。
林朝在棺木邊沿坐下,饒有興致地看着顧淮。
等到對方的神情從恍惚變得生動,他笑問:“找着我了?”
顧淮低頭看向棺木中的屍體,那更年輕和單純的面孔。卻遠遠不及另一張生動。
身着龍袍的人失神道:“朕……我問過寺裏的主持,你死之後,我該如何自處。他只說只須去尋。似夢非夢之間,似乎三千大千世界都已然看遍,而我依舊不知如何尋你。好不容易尋着,轉眼又再不見。我想你許是也在尋我,這三年……”
顧淮沒有說這三年是如何,便已哽咽。
三年長夜無眠,孤枕冷衾為伴。
三年好夢頻驚,西樓燕咴聲寒。
兩人中間棺木橫陳,便是生死陰陽間不可逾越的界限。
林朝淡然一笑。
當他以為自己在努力走向對方時,發覺對方也在努力走向自己。
這樣喜悅的心情。
他不想再去問自己“死”後,顧淮是抱着怎樣的心情入宮,營造了無主的前朝末帝陵墓,卻暗裏扣下屍身緬懷。
就像顧淮沒有開口詢問他是如何“死而複生”。
他們可以等到垂垂老矣,撫着對方斑白的雙鬓,再回憶往昔數不清的離合悲歡。
而此刻,他只想離他更近一些。
越過棺木。
越過死生。
越過三千世界奔流而東的河水,徐徐西沉的落日。
“看他做什麽,看我。”
“好,看你。”
“別聽那些大和尚瞎說,你從前是不信這個的,怎麽現在反倒糊塗起來。”
林朝望進顧淮滿是笑意的眼眸,便知曉了對方的回答。
易地而處,若是上幾炷香念幾句經便能換回顧淮,他根本不會有任何遲疑。
漫天神佛,也不如一個他。
林朝走出暗室,在滿壁長明燈之前跪下。
他在同一個蒲團上跪倒過數次,但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誠心。如果心誠則靈,那麽他希望——
林朝在長明燈前久久俯倒。
佛堂之外,雷聲大作。
一道幾可裂天的閃電,将佛堂照得雪亮。長明燈都黯然失色。微弱的燭火在疾風中搖擺,卻因為鯨油點滴不斷的滋潤,始終沒有熄滅。
寺裏一陣哄鬧。
聽大和尚們的高呼,似乎是寺裏百年的梨木被擊毀了一棵。
這樣的疾風驟雨,多時未見了。上一次聽聞,還是在京城告破,他決意以身殉國之時。
彼時還會為一瞬昏黃的天色心驚,而如今滿城風雨都游離于他的世界之外。
林朝依舊虔誠低聲祈禱。
“願他再無求而不得之事,再無愛而不得之人。”
顧淮的話語和他心底的聲音同時響起,幾乎成了重唱。
兩個蒲團,恰好能跪下兩個同樣不信神佛的人。
林朝這才發覺,原來這面牆上不止多了一盞他的長明燈。緊緊依偎在那盞燈邊上的,是一盞新點燃的燈。
生時兩人已經夠黏黏糊糊,死後也還要挨得那麽近麽。
他略待嗔怒地看向顧淮。
顧淮只對他笑。
好像……他早就知道他會來。帝後間的鬧劇,無謂的陵墓和屍體,都只是為了讓在一旁靜默看着的人知道,自己的心意。
同樣從漫長的舊時光裏,就一直在滋長蔓延的心意。
雷聲方歇之際,他聽到了久違的【叮】。所謂的系統又說了些什麽胡話他不清楚,只知道它再不會來打擾自己。
他是真的回來了。
他可以把從前種種,事無巨細一一道來。只要顧淮願意繼續說下去,他就願意繼續聽下去。這些話都來得太遲了,可是總比永遠不來的好。
他可以為自己做錯的事請求原諒,也可以半真半假地責問對方。所有不圓滿的都能夠圓滿,所有不應該成為遺憾的都不會成為遺憾。
他默默看着彼此依偎,燭火都快交融在一起的兩盞長明燈,想着先前還沒有說完的祈願。
顧淮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笑着握緊他的手,将剩下的話說出了口。
“願他一世喜樂,世世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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